此时面对玹儿,她又怎么说得出口,大风寨被招安之事,亦有成周在其中施加影响呢?
卢筱轻轻吸去眼角的泪水,稍稍平静下来后又道:“你别怨怪你婆婆,她是真的不敢信你还活着。当初你被抢走的时候,她也天天哭,日日埋怨自己没抱好你才让……人把你抢了去……”
正在此时,外面跑进来两个孩子,一个是十多岁的小娘子,长得娇俏可爱,梳着双丫髻,发髻上绕着石榴石穿的珠串,穿着水红色的梅花纹半臂。
另一个是七、八岁的小郎君,白嫩的小脸肉乎乎的,穿着竹青色宽袖短衫,玄色裤子,梳着丱发,用鸦青色的发带系着,后脑靠近颈部还有稀疏细软的头发梳不上去,散披在肩上。
小娘子一见卢筱便甜甜糯糯地叫了声:“娘。”小郎君跟着叫了声“娘。”
卢筱笑着答应他们。
两个孩子瞪着乌溜溜的圆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文玹,文玹亦微笑着回望他们。
小娘子开口便道:“娘,婆婆说这个阿姊是假的。”
卢筱眉头不由微蹙了一下,稍后又舒展开,笑着拉过文玹,对他们道:“她真是你们的阿姊,她叫文玹。”
她又拉着水红衫子的小娘子,把她的手放在文玹的手心里,柔声道:“这是二娘,你的妹妹,文珏。”
接着又揽住那小郎君道:“这是三郎,你的弟弟文瑜。”
文玹听了弟弟妹妹的名字,不由感慨道:“咱爹好歹也是文采斐然当年殿试第一的左丞相,为何给我们姐弟起个名字也要偷懒,随便拿几块玉就起名了。”
卢筱不由发笑,却听门外亦是一声轻笑,她惊喜地抬头,望着门口进来之人叫道:“成周!”
文珏与文瑜跟着叫道:“爹!”“爹爹。”
文玹吃了一惊,亦抬头去看,见门外迈进来一人,穿着圆领襕衫,身材颀长,容貌俊秀清雅,虽然三十有余,却不蓄须,颇有山泽清臞之容,可见年少时亦是不输子都潘安的人物。
来人笑望着文玹:“你对我起的名字有何不满?”
文玹扬起眉头:“玹,是玉悦目之颜色,珏,是玉相击之清音,瑜,是玉闪耀之光泽。起名字拿这些现成好字眼来用,不是偷懒是什么?”
来人大笑:“筱娘,这小娘子好厉害的一张嘴,颇有你当年之风。”
卢筱亦笑着瞪他一眼:“这是你女儿,不是‘这小娘子’。”说着将孟裴所书的信递给他,“端王二公子偶然遇到她在寻找生父,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你是谁,只知道要找文县令呢。”
文成周虽接过信,却看也不看,只朝着文玹凝目半晌,接着道:“筱娘,还记得那些年,我俸钱微薄,不堪负担家用,你在自家后院外开地种菜,烈日下辛苦劳作晒得黑了。她和你那时候可真像。”
文玹没想到文夫人还亲手耕地种过菜,想来一县之令俸钱即使再怎么微薄,也不至于不堪家用到了要夫人种菜补贴的地步吧?接着她忽然就想到怀志书院前孟裴说的话,便问道:“你是把俸钱都捐给怀志书院买书了吗?”
文成周讶然道:“你怎会知道怀志书院?”
文玹便道:“孟公子送我来京时曾路过淮县,带我去看过怀志书院,说起你之前在淮县的事迹。”
文成周浅笑不言,心中觉得端王的二公子送文玹来东京虽是好事,可闲事管的也太宽,心思太细,他不甚喜欢。
这时外面匆匆跑进来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对文成周道:“相爷,那马,那马……张侍郎问相爷何时还他,他还得回家呢……”
卢筱惊讶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卢筱看到孟裴写的那封信后,立即便让家中小厮来升去找文成周回来。
来升到了皇城东南掖门,请巡逻的禁军向文相传话,说是家里有事,请他早些回去。偏偏文成周从午后到傍晚一直在官邸闭门议事,不许任何人打搅,那禁军连话也传不进去。
来升直等到天色擦黑,总算见到文成周出来,急忙提着灯迎上去,将文玹找来的事情说了。
文成周一听,也不上自家的车了,嫌慢,劈手夺过身旁张侍郎手中的缰绳与马鞭,翻身上了他的马,挥鞭纵马,绝尘而去。
张侍郎追在马后面跑了几步,口中连叫“文相文相!”却只是白白多吃了几口扬尘,除此之外半分无用。一人一马早就奔远了,头也不带回的!
留下来升与车夫俱都傻了眼,来升反应过来后,急忙上前向张侍郎赔罪。
张侍郎又气又无奈,苦笑着连连摇头,也只能先乘着文家的马车回来,这会儿正在外面等着文成周把马还他呢!
文成周不由诧异道:“马不就在门外吗?”
来升擦着汗:“马是在门外,可相爷不发话,门子不敢撒手啊。”
文成周到家门口下了马就直奔进来了,只在进门时随口.交待了句:“看着马。”门子也不知这是谁家的马,相爷让他看好马,没听相爷发话,他不敢随便就还啊!
文玹听得忍俊不禁,这个爹,真有意思。
文成周对来升道:“你去叫门子把马还给张侍郎就是了。”
卢筱没好气地瞥他一眼:“给人添了麻烦,哪能这么随随便便,只把马还了就把人打发了的?”她叫住正要跑出去的小厮来升,又吩咐兰姑拿一罐鹅鲊出来,给张侍郎作为赔礼。
文成周便不再管这事,走到文玹身边坐下,笑着问她:“你读过书?”若非如此也说不出方才那番话了。
文玹点点头:“爹爹……他把我当男孩养大,还抓了个秀才上山教我读书。”
文成周听见爹爹两字不觉愣了愣,听到后面半句才反应过来她指的是劫走她的那名土匪,笑容便淡了些,接着又问她读过哪些书,另外还学了点什么。
文玹脱口而出爹爹二字,已经知道不该,但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她再改口已经来不及,只怕文成周会如文老夫人那般发怒。但见文成周并无特别恼怒的反应,她才稍稍心安,心里暗暗打定主意,以后在这家里她绝不再提张大风。好在文成周之后问她的事都与张大风并无直接关系,她便一一答他。
卢筱送走张侍郎,从外面进来,瞧见父女俩坐在那儿说话,心中只觉满满的喜悦欣慰,眼里嘴角全是笑意:“你们父女以后相处的时光长着呢,有的是说话的时候,饭好了,先用饭吧。”
文玹答应了一声。文成周起身朝着她道:“来,跟我去洗手。”接着便往外走,文珏与文瑜已经撒腿跑到外面,文玹赶紧跟上。
作者有话要说: 岳婿小剧场:
文成周:这端王二公子心思太细,太多事,我不喜欢。
孟裴:我又不是对什么人都这样。
文成周:若是只对阿玹如此,我更不喜欢,你离我家阿玹远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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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文成周走到院里一角, 挽起袖子,打开井盖,提了一桶井水上来, 用长柄木勺舀起一勺水, 举在另一个空桶上面, 慢慢地倒,一注水线笔直而下。文珏抢着上去洗手, 文瑜也不甘示弱, 四只小手抢成一团,水花四溅。
文成周襕衫下摆给溅湿了一大片, 却也不训斥他们, 只笑嘻嘻地倒水, 看他们笑闹。
倒是兰姑从厨房里端饭菜出来时瞧见他们闹得不像话,停步讲了文珏几句:“二娘,你过了年已经十一了,又是阿姊,要让着阿弟呀,看你们把相公的衣裳都打湿了。”
文珏嘟嘟嘴,瞧了眼文成周的襕衫下摆, 见真是湿了一大滩, 赶紧乖乖地把手缩回来, 抽出腰间的帕子把手上的水擦干。文瑜其实也洗完了,只是与文珏闹得正在兴头上才不肯停,见阿姊不洗了, 他随便搓了几下也缩回手,拿帕子擦起手来。
文成周又舀满一木勺水,叫文玹过去:“你来洗。”
“嗯。”文玹点点头,伸出双手,他便往她手心里缓缓倾倒井水。
井水十分清凉,文玹洗净了手后擦干,再接过他手中的长柄木勺,忽地笑了一声出来。
文成周正卷高袖子准备洗手,见她忽然发笑,诧异问道:“你笑什么?”
文玹舀了一勺水,慢慢往他手上浇着:“我以前从没想过,堂堂相爷也会亲自打井水,还舀水给我洗手。”
文成周轻笑道:“这位相爷不仅会亲自打水,还会亲自赶蚊子,亲自糊窗户纸……”他望着她微笑,“在这家里,我不是相爷,我是你们的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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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洗完手回到堂屋,堂屋西侧那间作为文家人用饭之处,兰姑与一个小丫鬟正在往桌上摆饭菜。
阿莲急忙上前帮忙,兰姑便指点她碗碟要怎么摆,文老夫人口味重,爱吃辛辣食物,文夫人却不能吃辣,因此每餐都有几个小碟子,装着辛辣蘸料放在上首,靠近老夫人坐的地方。
饭菜摆好不一会儿,就见文老夫人拄着鸠杖,由阿梅陪着来了。
文成周与卢筱喊了声“娘”文珏文瑜齐声喊“婆婆。”文老夫人都笑着点头应了。
文玹垂着视线没吭声,文老夫人也没正眼瞧她,自去上首坐下了。
文成周眉梢微动,朝卢筱探询的看了眼,卢筱眉头轻蹙,朝他极轻微地摇了摇头。
老夫人坐下后,众人便跟着坐下,等老夫人动筷吃第一口,才跟着吃起来。
食不言寝不语,只听碗筷轻轻相击的清脆声音。
文老夫人冷眼瞧着文玹,本想她是山匪养大的,多半吃相粗鲁没有规矩,没想到她身不离凳,坐得笔直,一手端碗,一手提箸夹菜,也没见她鼓着腮帮子大口吞饭,虽然嚼得快咽得快,却丝毫不显粗鲁。吃菜也不是光挑着好吃的肉菜去夹,而是荤素兼备,真是让人半分毛病也挑不出来!
卢筱笑眯眯地瞧着文玹吃自己做的饭菜,只觉心头满足不已。见她只夹自己面前够得着的菜,便夹了两块烧肉放她碗里:“吃吧,多吃点。”
文玹点头称谢。
卢筱见文玹吃得飞快,不久一碗饭就见底了,便殷切地问她:“再添碗饭吧?”
文珏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新阿姊,再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碗,还有大半碗米饭呢,心里奇怪看着不胖的阿姊,怎会是这么能吃的样子?
文瑜则是不甘示弱地挖了一大口饭进嘴里,再塞了块大块的烧肉进去,小嘴差点拌不过来,噎得眼泪都快迸出来了才把这口饭和着肉艰难地吞下去。
文老夫人瞧见了,担心道:“瑜儿没噎着吧?芸巧,快给他喝点汤。”
一旁的女使芸巧赶紧盛了些汤给文瑜,让他把饭顺下去,一面小声劝道:“三郎小口些喝,别急。”
文老夫人一直瞧着,见文瑜小口喝着汤,慢慢顺过气来了,才放心下来,笑骂道:“猴急什么?毛毛糙糙的!慢慢吃就是了,没人跟你抢。”
文玹咽下嘴里饭菜,将碗筷放在桌上,轻声说了句:“我吃好了,爹娘慢用。”
卢筱只怕她是听见老夫人最后那句话多心,又怕她初来乍到不好意思多吃,便微笑着去拿她的碗,一面道:“再添碗饭吧,吃得饱饱的才能长高呢。”
文玹伸手挡着碗,摇摇头:“娘,我真的饱了。我方才已经吃过一碗羮了呢。”
其实她胃口算不上大,更是比不上小酒那半大小子永远吃不饱,但在山寨里的大半年,吃饭的速度提升得飞快,原因无他,在寨子里只要吃得慢些,好菜好肉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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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后,文成周起身,想叫文玹去书房叙话,刚叫了声:“玹儿……”就听文老夫人道:“儿啊,为娘有话和你说。”
文成周答应了一声,转头朝卢筱看了眼,卢筱便笑着拉起文玹:“今日奔波了一整天,累了吧,我带你去后面歇息。”又朝着想帮忙收拾桌子的阿莲招手道,“你也跟我来,初来这家里,不忙着做什么,先把地方认认。”
文府前后共两进的院落,内院中央长着一株有年数的老海棠,黑漆漆的树皮,枝干虬结。
北面三间正房两耳房,是老夫人住的屋,照料老夫人的阿梅就住一侧的耳房里;东厢三间一明两暗是文成周夫妇所居;西厢则住着文珏文瑜两姐弟,照看他们的女使芸巧、丽娘住在西厢南侧的耳房里。
家里另有两个侍女念夏与咏夏,使唤小厮来升、来正,车夫于伯以及在厨下帮忙的于婶。念夏咏夏平日睡在外院南面的倒座房里,于伯与于婶、来升、门子则住在东南角的倒座房里。
就这点地方与这么几个人,没一会儿卢筱已经带文玹与阿莲走了一遍,也把人都认了一遍。
没有姨娘,没有通房,文玹对文成周的好感又增加许多。
这丞相府邸还真是不大,和她被软禁在汝州州衙后面的小院差不多,是连梁知州都看不上的两进小宅院。
文老夫人还说她来认亲是贪图富贵,文玹看看这一眼瞧得到对面的小院,心想这真是从何说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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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筱带着文玹来到东厢。
东厢与北正房三间一样也是一明两暗的格局,中间为堂,两边各是卧房,卢筱引着文玹来到南侧卧房,说道:“今后你便住这里。阿莲和兰姑一起住,就在南面这一侧的耳房,也方便你有事叫她。”
文玹环顾四周,卧房虽小,却收拾得整洁干净。房间里摆着一面七成新的屏风,四扇屏门上面绣着鲤鱼戏水的花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