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也想不到,甘冒奇险钻进废墟底下来救人的竟会是他!
成然不是说他身份尊贵么?金州的胡修平,汝州的梁知州,一个个都对他客气有加,语气亲密。这样的人,应该会自重其身,不会轻易犯险。他要救人,随便找两个侍卫让他们下废墟救人就是,根本没必要自己亲自下去!
孟裴抹去眉眼间的雨水,把脸转向她,被雨水洗过的肌肤愈显白皙,更衬得他眉目如墨画就,薄薄的唇角略弯,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嗯,知恩要图报,以后别老是横眉冷眼地对我。”
他方才见文玹钻进废墟,喊了声“危险”却不及阻止,虽有些许担心,也知这废墟底下逼仄狭小,挖出的洞口又只能容一人通过,不宜有太多人进入其下,反而容易坏事,便只是等在洞外。
文玹与阿宝的对话他听得分明,听到她用“好吃的”引诱阿宝爬出来,只觉她这一做法颇显孩子气,陷于困境不能自救的人,哪有听到出来能吃上猪油炒鸡蛋,就能自己爬出来的?
不料阿宝还真的被她鼓励着往外爬了,孟裴不由失笑,想想也是,对小孩子用孩子气的法子,可谓对症下药。
只是没等小阿宝爬出来,情况已经变得极为危急。里面那两个村民惊叫着连滚带爬地逃出来时,孟裴没想到文玹非但不跟着逃出来,竟然还钻进断墙下面去拉阿宝!那个姿势进去,要再倒退出来,并不容易,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办到的。
他就站在出口的洞边,离她最近。也或许是被她当时奋不顾身的举动所感染,那个瞬间他压根没有多想,就钻进废墟下面,用最快的速度把她拽出来。也幸好如此,那堵断墙才没压到她们两人。
断墙一倒,上面的泥石纷纷落下,她却只顾护着那幼童,他无奈只能抱起她,先将她送出洞去,自己跟着跃出。
想不到自己满头满脸的泥土,让她压根没认出自己来,还诚挚非常地向自己表示要报恩,念及以往她那冷淡而敌意的态度,孟裴不禁起了玩笑之心,戏言要她改变对自己的态度以此报恩。
听孟裴如此调笑,文玹有些窘,却没有生气,经历今日之事,她心中对他印象有了极大改观,想起以往总是与他针锋相对,把他的一举一动都看成带有目的之举,还真是小人之心了。
她笑道:“孟公子这幅模样,我还真没认出来是你。不过方才我说要报恩却不会因人而异……”
她正要诚心诚意地向孟裴再次道谢,却被阿莲的叫声打断:“啊呀!小娘子怎么弄成这样了?身上怎么全是泥啊?”
她回头一瞧,阿莲正急急忙忙地朝她小步跑过来。
阿莲被文玹丢下,等她穿好水履带上笠帽,追到门外已经瞧不见文玹的身影。她只好懊恼地回到屋里,只觉文小娘子定然是嫌弃自己,不要自己跟着才那样说的。
她在屋里等了许久都不见文玹或孟裴回来,等得既担心,又焦虑,最终还是决定过来找他们。她向石保长媳妇问清石平石顺家的方向,便一路找了过来。
这会儿见文玹头发淋得湿透,身上油衣都破了,满身泥污的样子,阿莲只觉自己女使做得太不像话,又急又愧得都快哭出来了,当即扯下自己的笠帽戴在她头上,又要脱油衣给她穿。
文玹急忙阻止:“我早就湿透了,穿不穿油衣都一样,你别脱了。”
阿莲却怎么也不听,非要脱下油衣,披在她肩上把她裹了起来,又拉起她道:“赶紧回去,热汤泡着,换身干爽衣裳。”
文玹回头,却已经找不见孟裴了。只看见石保长让村民们抬着伤者去最近的一家,又安排人继续挖掘,石顺一家虽然全泥石埋住了,但也不是没有幸存的可能,总得试试。
阿莲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劝道:“小娘子,你帮不上什么忙啦,回去吧。”
文玹点点头,这会儿一定下来,她才觉得身上又湿又冷,也真的累了,便和阿莲先回石保长家。
石保长媳妇迎了出来,见到文玹的狼狈模样也是吃了一惊:“哎呀呀,怎么弄成这样?赶紧洗洗吧!你们先回房,我这就去打热水来。”说完就赶紧朝厨房方向跑。
等着热水准备的时候,文玹与阿莲回屋,先脱下湿衣把身上擦干。
阿莲刚穿好衣裳,过来瞧见她手上被砖石划破的伤口,又是一声惊呼,顿时眼眶里就含了泪,急忙要去找药膏来给她抹,一面翻找行李,眼泪就扑落落地掉下来了,低声埋怨自己的不是:“阿莲真是太笨了,连个小娘子都照顾不好。难怪小娘子不喜欢阿莲。”
文玹根本不把这皮外伤放在心上,本想自己找药抹的,被她这么一哭,倒是不能了,只好坐在床边由她去找,听见她最后一句,不由摇头:“阿莲,我没不喜欢你啊。”
原先她是因为孟裴的缘故,对阿莲也满怀戒心,但今天的经历甚至让她对孟裴都改观了,更是不会再对阿莲抱有什么厌憎之心。何况阿莲有时候有点小呆,还挺可爱的。
她微笑道:“我还挺喜欢阿莲的呢。阿莲又温柔又肯替人着想,是非常招人喜欢的性子。”
阿莲抬起那对泪汪汪的眸子望着她,哽咽道:“小娘子……”
“别哭啦,赶紧把药找出来吧!”文玹真是被她这小狗般的双眸打败了。
“哦!”阿莲点点头,急忙把伤药找出来。
文玹刚要伸手去拿药膏过来自己涂,却见阿莲已经打开盒盖,并伸指挖了些药膏出来,想起阿莲方才落泪的原因,正是自己把什么事都做了,她觉着自己毫无用处。
不知怎的,文玹忽然想起临行前孟裴说的话,他说她总得习惯这些事。
于是她便朝阿莲伸出手掌,让她替自己上药。
阿莲一边小心翼翼地涂着药,一边问:“小娘子这样会不会疼?”
文玹笑着摇头,她瞧着手上的伤口,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孟裴,今日若不是他,她岂止是受这些小伤,有没有命回来都难说。
一想起他刚从废墟中钻出来,满头满身都是土的模样,她就禁不住想笑,这衣冠楚楚的贵公子,也有成了泥猴的这一天。
自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她就对这人没有过好感,每回见到他都没好事。可今日他又是不怕脏地亲手砌砖,又是出手救人,让她觉得这人其实也不是那么招人讨厌……
阿莲忽然抬眸看了她一眼,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瞧见她嘴角的微笑,马上又低下头去,默不作声地抹药。
文玹捕捉到她这神情,诧异问道:“怎么了?”
阿莲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有件事,阿莲不想再瞒着小娘子。”
文玹更为诧异:“你说吧,什么事?”
阿莲细声道:“孟公子原本是要阿莲……每日把小娘子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都告诉他。孟公子说小娘子虽然不一定是坏人,可有坏人认识小娘子,那些人知道小娘子在哪里之后,就会找来,到那时候就要阿莲赶紧去告诉他。”
文玹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心里极不是滋味。
原来,不是她小人之心误会了他,阿莲真的是他雇来监视她的,他想利用她擒住小酒六叔他们,也或许他根本不信自己说爹爹伤重已死,仍然想擒住他……
阿莲还在继续说:“可阿莲这样瞒着小娘子,心里难受的很,觉得过意不去。小娘子心地那么好,又那么勇敢,那样危险的时候还去救别人,阿莲觉得小娘子认识的人也不会是坏人的。”
文玹点点头:“阿莲,他们虽然被别人当成坏人,可他们的心地却比那些所谓的好人要善良得多。他们都是我极亲的人。你答应我,若是他们真的来找我了,你绝不能去告诉孟公子,他若是抓住他们,会把他们统统处死的!”
阿莲惊恐地瞪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冷气,一个劲儿地摇着头道:“我不说,我肯定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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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阿莲虽说要文玹泡个热汤好去去寒, 这乡村之地哪有这么大的澡盆,临时也没这么多的热水给她泡澡的。石保长媳妇算是周到的了,打来两大木盆的热水给她们用。
文玹用布巾蘸着热水把身上擦了擦, 接着阿莲替她把头发洗了两遍, 也算是拾掇干净了。
在阿莲替她洗头的时候, 文玹心中的不忿也慢慢消了下去,她想, 即使孟裴一开始的初衷是利用她抓住爹爹或是小酒与六叔, 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替她找到了亲生父亲。而今日他救她之举, 是冒着生命危险的, 舍己救人绝非人人都能做到, 他这样出身的贵公子尤为难得。
而她还未曾好好向他道过谢。
阿莲执意要替她梳头,文玹也只好由她去梳,只是叮嘱她:“梳的简单些,别费太多时间。”
“哎!”阿莲答应了,高高兴兴地替她梳完头,端详着左右看看,这才心满意足地放下梳子道, “小娘子首饰也太少啦, 就这两个花钗都旧了, 等到了城里的时候去买一些新的吧。”
“行,到时候你陪我去买。”文玹敷衍道,起身往外走。
“小娘子等等我。”阿莲急忙收好梳子铜镜, 跟着她一起出屋。
·
孟裴一回到石保长家中,也即刻沐浴,把自己拾掇干净了,开门唤成然进来。
成然入屋后关上门,瓮声瓮气地道:“属下本不该僭越,但有一言不吐不快。”
孟裴挑眉看了看他:“说。”
门外却有人敲门,听声音是石保长媳妇:“孟公子可还要热水?这会儿又烧起来些了。”
成然便住口不言,先去开门。
孟裴起身对她道:“多谢大婶,我暂且不需热水了,已经很劳烦你们了。”
石保长媳妇憨然笑笑:“哎呀公子这是说哪里话,太客气了!你们都拼了性命帮着救人,是大英雄呢,我不过帮你们烧点热水,算不得什么事,我们乡下地方没什么好的招待,只怕公子和小娘子住不惯呢!”
孟裴浅笑着摇摇头,听她提起文玹,便接口问了声:“文小娘子也回来了吗?”
石保长媳妇点点头:“回来啦,正屋里洗着呢。”
她感慨地赞叹道,“那小娘子也真是不简单,年纪不大可主意多,心肠也好,一个姑娘家,又和阿宝非亲非故的,那会儿的房子可是说塌就塌啊,她就那样冲进去了!还有公子你也是大英雄,要不是你们俩啊,怕是阿平阿宝都不在了,那样的话阿宝他娘真是眼睛都要哭瞎了……”
孟裴一直微笑地望着她说话,石保长媳妇说了会儿猛然醒悟过来:“哎呀我这妇道人家啰啰嗦嗦地,公子怕是要听烦了,这水公子还用不?不用我就拿去倒了?”
孟裴摇摇头,她便进屋来,把用过的水端出去。
成然跟过去关上门,回来走到孟裴身前,径直跪下了,沉声道:“属下想说的就是这件事。”
“你说吧。”孟裴微微凝眉,他多少已经猜到成然要说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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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玹往孟裴成然所住的那屋过去,正巧遇见石保长媳妇端着盆水出来,便向她问了句:“孟公子可回来了?”
石保长媳妇笑道:“回来啦,孟公子和小娘子一样,也是满身泥水。这不,才刚洗完。文小娘子有事找他?”
“我要去谢他。”孟裴若在洗漱,她倒也不好去打扰他,听说他洗完了,她正好去向他致谢。
石保长媳妇点点头道:“哎!那我去做饭了。小娘子要是还缺什么,就叫阿莲来厨房找我啊!”
文玹笑着点点头。
她找过去,见房门紧闭,正要举手敲门,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正是孟裴的声音,她忽然就改了主意,朝阿莲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摆摆手,示意她别出声。
阿莲乖乖地点头。文玹便侧耳凝神去听屋里人说什么。
只听孟裴道:“……都已经过去,回去后不要向父王提及此事。”
成然闷声道:“属下不敢向王爷隐瞒。”
孟裴微带怒意地“哼”了一声:“你是我的人还是父王的人?”
成然依然闷声道:“属下是公子的人,比旁人更关心公子的安危。公子怎可以身犯险?若是有个万一……让属下如何向王爷王妃交待?属下等跟随公子多年,皆甘为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公子就不能命属下等去救人吗?”
孟裴不耐道:“你们都离得太远了。当时千钧一发,只要迟上片刻就来不及了。我若是对你们发令,等你们再赶过来,房子都已经塌了,还谈什么赴汤蹈火?还救什么人?”
“来不及便来不及了,真要是那样就是天命,无论如何公子都不该以身犯险。”
“她并非寻常山匪,更是文相之女,这次送她回京,你可知意义非凡?但若是在我送她回京的路上她出了事……”
听到这些话,文玹心底本来还残余的少许感激之情完全消失无踪。
他不但利用她诱捕爹爹与六叔小酒他们,就连送她入京都抱有目的,今日救她也并非出于单纯的善意。
若她只是普通民女,或只是无名小匪,他还有可能亲自来救么?根本不可能!甚至他都未必会愿意牺牲自己手下的忠诚侍卫来救她。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她是文相之女。若是她死于废墟中,他岂不是白忙了吗?
而今天这救人之举,不管是她也好,她未曾谋面的父亲也好,都因此欠下他更多恩情。
呵,他不是说知恩要图报吗?
以文相在朝廷中举足轻重的地位,以及对朝政的影响力,让这样的人欠下自己一个大人情……
他还真是会盘算利害得失啊!
她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走。此时此刻恐怕她非但对他说不出感激之语,就连平静面对他都难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