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六自然说博,两人原地玩一会儿,便有路人或住在附近屋子里的人过来围观,崔六故意让小酒连赢几次,自有人会接着来博。
第二日,崔六与小酒故伎重演,又赢了小一贯钱,第三日清晨便结账付了房钱,出发去下一个地方。
自从进入汝州地界后,每到一地,他们都找当地年纪较长之人询问打听,十二年前是否有一名姓文的县令在此上任,但却一直没问到。
就这么一路走走停停,离开金州将近一个月后,已是来年的正月里,他们才抵达临汝。临汝城是汝州最大的城市,亦是汝州州署所在地。
按他们一路来的问法,若是汝州境内一个个县城找过去,怕是再找几个月都未必能找到当年文县令上任之地,更何况十二年过去了,他升迁调职都有可能,即使找到他当年上任之地,他也未必还在当地,但官员升迁调任的记录,州署衙门里一定是有的。
只不过平民不可能直接去衙门打听官员的调遣记录,更何况他们还都是带着通缉的,走在大街上倒也不怕,若是进了衙门,万一被怀疑上了,那就连逃都逃不了了。到时候别说寻亲没人相信,怕是连性命都要交待。
不管如何还是先找地方住下,在这临汝城里落下脚,再慢慢找机会。
时当正月里,节庆的气氛极为浓烈,街道上的酒店商铺都张灯悬彩。普通人家至不济也要贴门神挂桃符。张玄老远就瞧见邸店门口挂着的红绿彩带与大大的招牌。
店门旁站着三名妇人,正在闲聊着,其中一名二十多岁的少妇正笑着说话,瞧见张玄他们三人背着行李,风尘仆仆地样子,立时不聊闲话了,热情地迎上来问他们是否住店。
崔六先问了房钱,张玄则比较关心店里是否干净,过年时节,大多数行商脚夫都回家团圆,邸店的生意也跟着冷清起来,但这家店看起来虽小,却打扫得干干净净。她朝崔六点点头,就定下住这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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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汝城东一幢大宅子深处,一名面容娇美的妇人刚从午睡中醒来。虽然烧着地龙,屋里暖洋洋的,贴身女使仍是担心她着凉,赶紧替她披上件银蓝缎子绣缠枝纹的薄袄。
妇人虽容色绝美,却略显苍白病态,接过女使端来的银耳雪蛤羹,用银勺搅了搅,仍是没什么胃口的样子,便又放下了。
女使劝了句,妇人眉头轻蹙,女使便住口不言。
忽而外间有女使通传:“夫人可是起了么?孟二公子过来了。”
妇人展颜微笑起来:“二郎来了么?请他在外间稍坐片刻,好茶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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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离天黑还早,崔六与小酒放下行李便出门关扑去了。
张玄先打水洗了个脸,将头发上的尘土擦了擦,出来瞧见方才招呼他们住店的少妇,便与她聊了几句,打听这城内情况。
少妇是这家邸店陈掌柜的娘子,长得算不上好看,但皮肤甚为白净,笑容颇为爽利。
陈娘子瞧张玄明眸皓齿,先就喜欢上了三分,又见她说话讨喜,反应伶俐,便问道:“杨小娘子,你和你爹是路过临汝,还是要在这里久住啊?”
张玄本来就想找她打听门路,便道:“不瞒陈娘子,我和我爹是来寻亲的,说不准住多久,若是找不到,也许要住上个好几个月呢。”
陈娘子热心地问道:“寻亲?是住在这城里的吗?姓甚名谁?不若我去替你们打听打听。”
张玄苦笑道:“若是知道住这城里的倒也罢了,可我只知他姓文,十二年前在汝州某县上任县令,至于如今他在汝州何处,甚至是否在汝州,可一点儿头绪都没。”
陈娘子又是惊讶又是好奇,笑道:“你这门子亲可难寻了?文县令是你什么人啊?”
第24章
关于此事没什么好隐瞒的,张玄直言道:“他是我亲生的爹爹。”
陈娘子更为惊讶:“亲爹?那……难不成今日带你来住店的是你义父么?”
后面的事张玄就要编故事了,她眉头轻皱,略带哀伤地说道:“我爹赴任途中,遭遇劫匪,劫匪见他两袖清风,没什么油水好抢,一气之下将当时还在襁褓中的我劫走,但他们只为折磨我爹才劫走我,哪里真会要抢个婴儿回去呢,回山寨的半路上便把我丢弃在草丛中。”
陈娘子听得气极:“什么缺德人啊,夺人幼子就够损阴德的了,还丢下不管,那么小的婴儿,若是无人发现的话不是就没命了吗?”她同情地望着张玄,“可怜的小娘子,后来是被你义父捡回去了吗?”
张玄摇摇头:“是劫匪中的一个良心发现,觉得把我留在草丛中必死无疑,便找了个借口折返,将我送到山下一个农户家,便是我爹爹了,爹娘都三十多了还是无儿无女,便收下了我,将我养大。”
陈娘子这才点点头:“算是这帮子王八蛋里还有个良心没坏透的。”转念一想,又疑惑道,“不对啊,你那时候那么小,怎么会知道自己亲爹姓文,还知道他是要去赴任县令的呢?”
关于此张玄也早有考虑,便道:“那个劫匪原本是我们村里的人,把我送给爹爹抚养之后没一年,他受了重伤,被送回来见亲人最后一面,爹爹就是那时候知道了我的身世。”
“好人怎么都不长命呢……”陈娘子感慨了句,又问:“你义父养你那么久,舍得让你认回自己亲爹么?”
张玄微微垂头:“本来我们一家过得好好的,可娘病逝了,今年家乡又遭了灾,爹便告诉我身世,说我本来不用跟着他过那么苦的日子,他想带我找到亲爹。”
“那个和你们一起的那个小郎君呢?他是……?”
张玄又是长叹一口气:“他是我爹的亲外甥,他父母也都不在了……”
陈娘子听得唏嘘不已,掏出帕子擦了擦眼睛:“苦命的小娘子,苦命的小郎君,不过你义父也是好人,要是真能找到你亲爹,你可不能不认你义父啊!”
张玄点点头:“那是自然。”只是想到张大风,她心头微起惆怅,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到这位正牌的义父了。
见这小娘子神色惆怅哀伤,陈娘子顿生怜惜,便又重提之前的话题:“那么大老远带你来寻亲,你义父也挺不容易的,我看你们手头也是紧巴巴的,若是长留在这临汝城里,还是得找些活计来做。”
张玄点点头,接着她又朝陈娘子道:“关于我寻亲之事,陈娘子你认识的人多,若是有什么门道或听到什么消息,还望娘子能好心帮帮我们父女。”这陈娘子开着邸店,消息总比普通妇人要灵通些。
陈娘子自然满口答应。
这天晚上崔六与小酒回来后,张玄把白天与陈娘子说的话都告诉他俩,又劝道:“靠关扑来赚钱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若是要在临汝停留一段时日,还是要另外找些活计来做。”
崔六只道:“我除了一身功夫没什么其他手艺,就先这么混着,等陈娘子有消息了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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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过了两日,陈娘子笑吟吟地来找张玄:“杨小娘子,好事来了!我听说刘大人家缺个女使,刘夫人要找个年纪小的,机灵讨喜的,长得也要好,我想着你挺合适,便和余婆说了你的情况,她叫我带你去给她瞧瞧看!”
张玄听见女使一愣,急忙推辞道:“陈娘子,我可不能签卖身契,我还要找我爹呢。”
陈娘子掩口笑道:“哪儿跟哪儿呀!杨小娘子一直住在山乡里,怕是不知道城里的规矩。这女使可不是奴籍,官奴婢才是奴籍,是整个人都卖给主人家了,月钱也便宜。可大户人家更喜欢雇佣良家女子做女使,良籍的有家有口,可比奴籍的可靠多了。”
“你放心,不用签卖身契,只要签普通的契书就好了,契书的时候一过,你想走便走。我说你还在私塾读过几年书,能识文断字,若是真被选上了,起头第一个月就有一贯钱。且你年纪小,长得也好,不会让你去做粗重活儿的,多半是近身伺候主人。若是主人家喜欢,月钱还能涨。”
张玄虽听陈娘子说无需签卖身契,可她穿越前后,两辈子都没伺候过人,要去做女使,总是要服侍人的,作为一个现代人来说,想一想都觉得膈应,便仍是摇头。
陈娘子又道:“别说月钱挺高,活还轻松。我主要是想,你要找你亲爹却没有门路,光这么没头没脑地怎么找?可刘家是世家大族,与京城里的王爷侯爷都沾亲带故的。若是入了刘府,府中来往的官大人可多了,说不定就能打听得到你亲爹的消息呢?”
张玄心中却暗暗摇头,陈娘子虽然消息灵通,为人热心,到底是底层小户人家,就像有个故事里,两乞丐讨论皇帝吃什么,想到最好的也不过是天天吃白面馒头加红烧肉一样。她觉得进刘府就能时时见到达官贵人了,可一个内宅女使,别说根本没多少机会见到达官贵人,即使是比平民见到的机会多,可那种场合哪有一个女使置喙的余地。
陈娘子见她始终不肯,叹了口气,起身道:“那我去回绝余婆吧。”
张玄怕她生气,急忙拉住她的手道:“陈娘子,你可别生我的气啊,我不是不知你的好意,我是怕一旦签了契约,万一我找到我亲爹下落,契约时候却还没到,那不是没法去找他了吗?”
陈娘子本来是有点动气,听她说了缘由,又见她神情恳切,便释然一笑:“杨小娘子别担心,我可不是那种气量小的妇人。那便这样吧,我替你们留心着还有什么活计是你义父或义兄能做的,时候又不长的。好不好?”
张玄见她笑出来,便也放心地笑道:“多谢陈娘子!陈娘子真是好人。”
陈娘子噗嗤乐了:“真是,被你这么一夸,我这好人以后不帮你都不行了。不过啊,若是打短工,收入可不定,有高有低,也不能保证一直都有活儿干哪。”
张玄点点头:“这我知道,若是有洗衣裳之类做手工的活计,我也能干的。”
陈娘子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杨小娘子肯吃苦,却情愿干粗活,也不愿意去伺候人,这性子倒是挺犟的。不过这样的小娘子我倒是更喜欢呢。”
张玄不好意思地笑笑:“陈娘子,那就拜托你啦。”
陈娘子笑着道:“杨小娘子托付的事,我一定记在心上。”
张玄刚把陈娘子送到外面,就见小酒扶着崔六,一瘸一拐地从外面进来,两人身上都带着伤。
陈娘子吃惊地叫道:“哎呦,这是怎么了?怎么弄成这样?”
张玄不光是吃惊,还心疼:“谁伤了你们?”六叔身手相当不错,普通没有武艺之人,四五个都困不住他,再加上小酒,什么人竟然能把他们俩打伤了?看六叔这样,伤得还不轻。
小酒顾不上陈娘子也在,恼怒道:“还不是有人输急了眼么。”
张玄也气恼,早就劝他们别赢得太多,注意分寸,避免有人输急了闹事,可大概是这样来钱太容易,一路行来又都没出过什么事,六叔便得意忘形了。可当着陈娘子的面她也不好再说这话,况且他们俩已经受伤,这回得了教训,便该知道收敛些了。
她上前去帮着小酒将崔六扶到屋里,让他躺下,转身对陈娘子道:“陈娘子,能否麻烦你去请位郎中来。”
陈娘子答应了。
张玄把陈娘子支开后掩上门,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小酒喘着粗气,举手擦去额头上的汗,仍是愤愤不平:“他们使阴的!那混账东西走得时候啥都没说,转头带了人来,一声不吭就拿石头从后面砸。六叔正和别人说着话呢,只躲过了后脑,肩膀上被狠砸了一下。他带来的人也都会点功夫,六叔一开始就伤了,我又抵不过他们人多,七八个围上来打……连钱都被他们抢啦……”
崔六低声道:“别说了,就是技不如人,认栽。”
张玄一面听小酒说着,一面检查崔六的伤势,粗看外伤是伤了左腿与左肩,但她不清楚有没有内伤,但看他神志清醒,至少头上没重伤。
“知道这些是什么人么?”张玄心中憋着气,语气也生硬,虽说崔六小酒不地道在前,但一言不合就出手打人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酒愤然道:“不知道叫什么,领头的脑袋边上秃了一小块,还说什么他平日就在庙前街,我们要是不服气就去找他。要是还在大风……”
张玄斥道:“行了!别再提那事儿了!这儿是临汝,不是我们家乡。”
小酒一惊,自知失言,闭嘴不再说话。
隔了不久,陈娘子带着郎中来了,替崔六与小酒检查一番,小酒脚肿了,没伤骨,其他都是皮外伤。但崔六左腿骨折,右肩亦伤得不轻,万幸是没有内伤,但这一下至少要静养两三个月了。
郎中开下药方,张玄付了诊疗费,钱已经所剩无几,连抓药的钱都是陈娘子垫付的。张玄连声感谢,说定会尽快还钱给她。陈娘子只笑着摇摇头:“别急,出门在外谁都有遇上难处的时候。”
陈娘子虽说不用急,张玄却不好人家给个枕头就真躺下睡了。小酒虽然伤不重,却不能多走,需要坐屋里静养数天,崔六更是要躺上两三个月。
药钱饭钱房钱……难道真的要去刘府做女使了吗?
第25章
陈娘子倒真是个消息灵通的能人,过了没几日,便替张玄找到个活计,八方楼的后厨有个娘子不小心烫伤了,没法再做活。陈娘子与张玄一说,她便答应了,一个月帮工下来的钱虽然没做女使多,但人自由多了。
陈娘子带着张玄来到八方楼。
那后厨管事的周娘子是个四十多岁的妇人,眉毛斜斜向上,面相瞧着有些凶,望着张玄一脸嫌弃:“这小娘子还没十四吧?瘦筋筋的,怕是连洗菜的盆都端不动。陈娘子还是带她回去吧。这活儿她做不来的。”
张玄亦知自己看起来年纪太小,人家一样要雇,自然宁可雇个年长些、个子粗壮些的。
周娘子说完就要走,却听张玄朗声道:“别看我年纪不大,其实我力气挺大的,我还会做菜。反正你们也还没找到替代的人,后厨缺一个人,怕是忙得要飞起来了,我都已经来了,不如让我先帮着做起来,多双手帮忙总是好的。”
周娘子意外地望着她,倒不是信了她说自己力气挺大那句,而是普通人家这个年纪的小娘子少有如此会说话的,看着这孩子颇为机灵,胆子也挺大,虽然重活干不了,打打下手应该是学得挺快。
瞧见周娘子带着兴趣的眼神,陈娘子觉着有机会,便也在一旁帮着说话:“周娘子,这小娘子也不容易,她和义父来寻亲的,义父偏又被人打伤了,缺钱治伤,小娘子便求我给她找个活计来做。”
周娘子又仔细瞧了张玄一眼,神情虽未缓和,口气倒是松了:“那就先试试吧。不过事先说好了,若是不能干活反而添乱,就马上给我回去,另外弄坏什么东西都是要赔的。”
陈娘子见周娘子松口了,便嘱咐张玄自己小心些,接着告辞回去了。
周娘子把张玄带去八方楼后院,那里正有两个年轻妇人在井边洗菜,地上摆的木盆果然颇大,快要和澡盆一个大小了,只是更浅一些而已。周娘子让其中一个娘子回后厨去,对另一名穿草绿袄子,下着杏黄裙子的年轻娘子道:“吴二娘,你和杨小娘子说下怎么摘菜怎么洗,你们洗快些,等着用呢。”
吴二娘答应了,见周娘子走远了,便将自己身边竹筐往张玄面前一放,冷冷道:“听见没有,洗快些,等着用呢。”
张玄瞧瞧自己身边,满满三大筐菜,而吴二娘身边只剩一筐。她没说什么,将竹筐中的菜倒入自己盆里,将裙子挽起半幅,衣袖卷到肘间,在马扎上坐下,便开始快手快脚地洗了起来。
吴二娘见她毫无怨言地低头洗菜,得意笑了笑,也低着头洗起来。
很快吴二娘洗完自己这筐菜,见张玄那边也已经洗完了一筐,弯着腰手一伸,竟将张玄刚洗好的菜提过去,连自己之前洗完的菜一起送去厨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