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风静静听着,心中却在暗暗冷笑,原先他倒是这么想的,可等这少年送上门来之后,形势便完全不同了。
谁想少年紧接着又道:“原先大当家是这么想的,可如今却想擒住在下为质,以此威胁官兵,安全脱身。”
张大风被他说破自己谋划,大为讶异,但他毕竟带着兄弟们纵横附近数县,十几年间砍过不少人头,甚至杀过官兵,也曾遇到过扎手的硬点子,还不至于被少年人几句话就打乱了阵脚。
此刻他虽被少年看穿想法,却毫不露怯,冷笑一声道:“你既然知道会被我抓住当成人质,还眼巴巴地送上门来,是觉着自己武功特别厉害呢,还是觉着能靠这张娘们一样的脸说服我?”
少年听见他带着羞辱暗示意味的冷言嘲讽,墨眸中一星寒芒闪过,却并未发作,只道:“在下身份微末,恐怕大当家即使擒住在下也无济于事,而一旦大当家真的如此做,形势恶化,势成水火,官兵亦不用攻打,只要将这山寨围上十天半个月,山寨中粮食耗尽,众位也只能束手就擒。相信大当家不是如此莽撞无智之人。更何况在下来是提供大当家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避免了大当家手下伤亡,还能升官发财,岂不两全其美?”
张大风便明白了,这少年是来劝降的,所谓升官发财便是许的好处。
好话谁不会说?这些奸猾的贪官为免损兵折将,又想铲除大风寨,便用招安为由头,随便给他们几个微末不入流的小官做做,哄骗他们缴械投降,一旦他们放下兵器,难保狗官不会翻脸不认账,到时候他们没了兵器,人又离开了据守的寨子,还不是成了刀下的鱼肉,任其宰割。
退一万步说,就算狗官信守承诺,也只不过他们几个当家领头的会被授予官职,而大部分兄弟都会被充入军队,拿着少少的饷粮,却被牢牢地管制。
而他们这些领头的一旦成了贪官的属下,还不是任由贪官们捏扁搓圆么?到时候随便按你个罪名就能整得你生不如死。
张大风心中决心早定,绝不会投降接受招安,不是他不把兄弟们的性命放在心上,实在是他不敢相信这些贪官污吏们许下的承诺。
但他却对眼前少年重重点了下头:“有点道理,你详细和我说说,这是胡修平的意思吗?”
胡修平便是金州的知州了,五年前上任,对于金州境内有这么个大风寨,又怎会不知,但也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曾真正力促清剿之举。
张大风那一下点头动作很大,便是与崔六赵七约定好的暗号,两人早就等着大当家点头呢,见状抬臂拉弓,瞄准那少年身后两人,几乎在同一瞬间射出一箭。
就听“嘣、嘣!嗡——”,随着弓弦轻响,双箭一左一右,急如流星贯月,向着山寨大门前疾射而去。
小酒早知他们会射箭,却仍是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惊呼。
这一瞬间,那少年迅速往他们这里瞥了一眼,眸光如电,就像是听到了这声惊呼似的,但张玄知道,他应该只是听见了弓弦的响声。她不禁屏住了呼吸。
箭随声至,电光火石间,双箭已急射两名灰衣随从的胸前,崔六的箭瞄得更高些,直射那人的咽喉部位。
两名灰衣随从面色不改,身形一闪,也没见他们做什么大动作,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躲开了这两箭。
少年神情淡然如水,竟站在原地纹丝未动。
在场所有人包括张玄,全都倒抽了一口冷气,还真是艺高人胆大!三个人就敢来大风寨门前叫板,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唯有崔六冷着脸不为所动,一箭射失,立即挽弓射出第二箭,紧接着不歇气地再次射出第三箭,这两支连珠箭瞄准的却不是那两名灰衣随从,而是那素衣少年。
灰影晃动,两名灰衣人在破空急射的箭到之前,就已经挡在素衣少年面前,只见空中刀光闪了两下,双箭几乎同时落地。
前后四箭,从第一箭射出到最后一箭落地,这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灰衣人应变之快,身手之敏,犹如鬼魅一般。
崔六咬牙握拳,重重捶在挡板上,震下一片灰尘,簌簌而落。
少年仍是纹丝未动,连姿势都没改,只抬眸又望了一眼崔六所在的这一侧箭塔,眸中略带意外之色,又似乎带着些微欣赏之意。
接着,少年便如方才被袭之事完全没发生过一样,淡笑着回答张大风方才发暗号点头时所问的话:“此事确是胡大人的意思,不是在下随口许诺,还请大当家放心,胡大人此时正在山下大营中坐镇指挥,大当家若是有意招安之事,可遣信赖之人随在下下山详谈。”
“哼!”张大风怒哼一声,眼见偷袭失手,再射箭也没用,而这两名灰衣随从的功夫,至少以一当十,不是十几人齐射,还真未必伤得了这两人,而若是真要乱箭将三人都杀了,他们也就无法再以少年为质了。
更何况寨中的弓箭好手,除了张玄也只有崔赵等寥寥两三人,其他人要在三五十步内把箭射准都有困难,更不可能伤到这三人了。而张玄尚年幼,又是女娃儿,张大风不愿她手上沾血,平时下山踩盘子剪镖都不肯带她去,更勿论是开弓杀人了!
古二带出来的人虽然都是好手,却绝不是眼前那两名灰衣随从的对手……
张大风并非只知蛮干莽上的鲁夫,见此情形叹了口气:“此事我须与众位兄弟商议一下才能决定。”
少年轻轻点头:“大当家若是有意详谈,便在箭塔上挂上黄巾,有几人下山商议就挂几条黄巾,人数对应之人下山,不会被拦截或抓捕。”
张大风闻言神色微动,点点头也不再与少年说什么,转身进门。
少年亦背转身,朝山下走去。两名灰衣人收起刀剑,其中一人却不就走,拾起地上被击落的羽箭,三指夹住了微一用力,就听“啪!”的脆响,箭杆应声折断。
张玄心中哼了一声,这是折箭示威么,她才刚这么想,却见灰衣人眼眸一抬手一扬,竟将那枚被折断的箭头当做飞镖,朝他们所在的箭塔掷了过来。
也没见灰衣人如何发力,那箭头却来势极快!比崔六用弓射出去的连珠箭还要快!激射的箭头竟隐隐发出破空之声,尖锐犹如鸣哨,而这一下瞄准的就是箭塔上的崔六。
崔六因懊恼低头抵着挡板没有看到灰衣人的所为,等听到箭头破空发出的轻微却尖锐的厉响在极短的瞬间由远及近,猛然抬头却已经来不及闪避。
第9章
张玄却是眼看着灰衣人折箭的,瞧见那人一抬眸的眼神后,只觉心底骤然升起一阵寒意,什么都来不及想,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小心”,只拼了命的扑向崔六,伸双臂去推他。
崔六才瞧见那枚来势汹汹的箭头,心惊之下猝不及防被她奋力一推便朝左侧倒去,箭头转瞬即至,险险擦着他的右耳疾飞而过,在空中带出一丝血线。
“笃!”
箭头钉入箭塔侧后方的柱子里,两寸来长的铁制箭头几乎尽数没入柱身,只余寸许光秃秃的箭杆尾部在外,兀自振动不已!
张玄与崔六狼狈地双双摔倒在地板上,小酒此时才发出了“啊!”的惊呼。
张大风听见箭塔上小酒的惊呼,心就是一沉,小酒与张玄向来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小酒若在塔上,张玄也一定在,这一箭难道伤到她了?他心急如焚地吼了声:“玄儿!”一边怒视着掷箭头的灰衣人,若是张玄出了事,他一定不会饶过此人!
张玄来不及爬起,抬头瞧了眼崔六,见他朝自己点了一下头,便先急急应了声:“我没事。六叔也没事。”
素衣少年微吐一口气,面露不豫之色,瞥了眼掷箭头的灰衣人。灰衣人垂下眼眸,恭敬地低首。
少年不再看他,如漆墨眸转向张大风,拱手作揖微笑道:“属下无状,惊扰了令……郎,抱歉则个,万幸无人受伤。之前提议仍然有效,还望大当家慎重考虑。”
方才一瞥眼间,他瞧见塔上除了弓手外,另有两名少年向下探头张望,见张大风如此焦急现于形色,想必其中被称为“玄儿”的应是他的骨肉,虽听那应答的嗓音清脆甜润,但十多岁的少年若是还未变声,童声如此也不算奇怪。
张大风听见张玄报平安后就松了口气,见素衣少年占尽上风却谦逊有礼,自己这方又是偷袭在先,满腔怒气发作不出,只好朝他拱了拱手,也不愿与他多说,径直入寨关门。
素衣少年见寨门关起,亦转身下山,在林中走出百十丈外,山寨的门墙已隐没不见时突然停下脚步。身后亦步亦趋的灰衣随从亦跟着停下脚步,默不作声地等着。
静默少顷,少年冷声道:“没我命令为何擅自出手?”
右首灰衣随从看似恭敬,语气却没半分害怕畏惧:“属下只是稍稍示威,令这些山贼知道厉害,不敢轻易妄动。”
少年轻笑了一声,倏地抬手,腰间短刀出鞘,挥刀削向那名随从的头脸部位。
灰衣随从心中一惊,却仍硬着头皮定定站着没有躲闪,眼前寒光闪过,头皮一凉,头顶发髻落地,残余的头发顿时披散下来。
少年收刀入鞘,淡淡道:“你平时不是跟着我的,大约不知我的习惯,我和大哥是不同的……若再有自作主张,这刀就要放低三寸了。”
灰衣随从低下头,这次语气要恭顺许多:“是,属下知罪。”
张玄从地上爬起,忽见崔六右耳鲜血淋漓,顺着他脸侧淌了下来,直淌得腮帮子上的胡须上都是一片鲜红,不由轻呼:“六叔,你的耳朵!”
崔六诧异地用手摸了摸,才知箭头锐利边缘在他耳廓上割开个豁口,却只口气轻松地道:“没事,划破点油皮,一会儿血就止了。”
忽听另一边小酒倒抽了一口冷气,张玄不满地看了眼他:“老是一惊一乍的,又怎么了?”
小酒指指箭塔的柱子,张玄与崔六凑近去看,见到那枚完全没入柱体的箭头,也不由惊叹。
箭塔因为搭得高,四面的柱子取材于山里生长了几十年的树,挑了最沉重最坚硬的料,刨去树皮修直了后,整根拿来搭建,想不到用手投掷的箭头竟能如此深入柱身,可见那灰衣人身手实在了得。
崔六更是面色铁青,没想到那人随手一掷,力大如斯,瞄的又是他的头脸,亏得少当家推他一把,只割破了耳朵,假若是被这一箭正中头部,不仅仅是眼瞎那么简单,恐怕会被贯穿头部而亡。
张玄试着拔了拔,箭头嵌得极深,卡得又紧,她左手按着柱子,右手捏紧箭杆左右摇晃,费了半天劲才把箭头从柱子里拔.出来。
夕阳斜照,余晖暗淡,箭塔的下半部分已没入寨墙的阴影中。
赵七从另一边的箭塔上下来,过来与崔六会合,一同去往议事堂。张玄与小酒跟在他们后面,本想顺势混进去,却还是被拦了下来。两人也不与看守多废话,对视一眼便准备与稍早前一样绕去后窗偷听。
张大风从打开的门扉望见他们俩,便扬声叫道:“玄儿,小酒!你们两个进来。”
张玄应了声,跨进门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议事堂两边墙上的十六盏灯全数点了起来,明灭不定的火光中,屋里几位当家有坐有立,却都面色极为凝重,她也不自觉地神情肃然,放轻呼吸。
张大风沉声问道:“方才你们俩也上箭塔了?”
小酒偷眼瞧瞧他脸色,不敢作答,只朝张玄看,张玄只得当仁不让回答:“是。”见张大风竟然没大发雷霆责骂他们俩胡闹,便掏出那枚箭头递过去,又将整枚箭头全都深深嵌入柱身一事说了。
张大风边听边皱起浓眉,却不说话。
一旁的古二道:“这回官兵这么大的阵势,并非为了和我们决一死战,而是为给下马威而已,他们也不想损兵折将,才派人来游说,我看招安一事可行,如此一来兄弟们亦不用死伤……”
张大风闻言却勃然大怒:“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投降,那些狗官哪有信用可言,等你放下刀枪,束手就擒,还不是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任他要砍要杀?我是不会信那狗官的,你要贪图富贵,要招安就自己去招安!”
古二被张大风贪图富贵一句气得“啧”了一声,愤然道:“大哥,你说我贪图富贵,我是为了我自个儿吗?我还不是怕兄弟们这一战有伤亡吗?那少年的两个随从且身手如此不凡,这一次围山的官兵里还不知有多少高手在哪!”
张大风怒道:“我当初上山就把命豁出去了,在这里立寨也有十五六年了,收留这么多兄弟都是被贪官污吏逼的活不下去的,都跟狗官斗了十几年了,哪有到了今天再对狗官摇尾巴的道理?!”
古二缓缓摇头:“这十几年来大风寨屹立不倒,县里拿我们没法子,又无权给官招安,如今给邱三十八的事一闹,惊动了州府,派来这么多的官兵围山,那是下定决心要解决了。若只是几十名官兵,兄弟们倒也不怕与他们斗上一斗,可如今敌强我弱,若不肯招安,恐怕眼前就是大风寨的覆灭之日……”
崔六冷冷道:“二哥就能确定这不是让我们放弃抵抗的诡计?等你放下刀枪兵器离开大风寨之后,他们就一定会守诺给你官做,而不是统统抓起来砍头?”他耳廓被削破后顾不上清理包扎,血流了半边脸孔,配着他此时森冷语气看起来颇为可怖。
古二还未说什么,一旁陈五接道:“六弟,有句话说的好,若要富,守定家卖酒醋,若要官,杀人放火受招安。在这山寨中混日子,毕竟名声不好听,说句难听的,咱们都是山贼。兄弟们想要娶个老婆传宗接代都做不到,哪个婆娘肯嫁进大风寨?哪个婆娘肯过这种过一天算一天不知明天生死的日子?”
他转向张大风:“大哥,我其实没别的想法,我四十好几的人了,就想娶个婆娘回来,再生几个娃,也好留个后。”
古二亦跟着劝道:“大哥,兄弟们当初上山都是被逼得没法子,如今这么好的机会能让众兄弟不用再过刀头上舔血的日子,想必多数兄弟都是乐意的。瞧今日来的那少年言行,不像是虚言诓骗之徒,若说是诡计,他们何必让这么个少年郎来游说,换做州府或县衙的职官来劝说不是更容易取信。”
张大风转眸看向还没说过话的柳四。
柳四见他看过来,缓缓摇头:“我不信胡修平。”
柳四向来言简意赅,惜字如金,大家与他相处久了也就知道,他这句话的意思便是那少年虽看着来历不凡,所言也不像欺骗,但在金州府地界,最终拿主意的终究是知州胡修平,而胡修平此人以往劣迹斑斑,为谋政绩颇为不择手段,即使他作出亲口承诺也未必可信。
一屋子十个拿主意的人,主张接受招安的只有两人,反对的包括张大风有三人,其余都表示以大当家马首为瞻,张大风当即拍板:“不降!”
古二轻轻叹口气,凝重地点了一下头。
张大风见他不再有异议,便又道:“虽然不降,却要狗官以为我们要降,明日一早挂起黄旗,派人下去商议招安事宜,待商议之人下山后,其余兄弟便从北面官兵少处突围。”
张玄忽然插嘴道:“爹爹,我有话说。”
第10章
张大风叫她进来是问箭塔上之事,这会儿一番激烈争执,早忘了她和小酒还在屋里,闻言一愣,随即脸一沉,怒斥道:“我们商议正事,你插什么嘴,一边去!”
小酒紧张地抿着嘴角,一个劲儿地扯张玄的衣袖,冲她狂使眼色。
张玄不防,差点被他拉了个趔趄,对他瞪了一眼,拍开他的手,转头对张大风朗声道:“爹,今日那少年冷静且善于筹谋,他对形势一番分析,特意提到北面官兵数少,反倒让人疑心北面人数那么少是不是有诈呢。”
张大风怔了怔,与古二对视一眼,再看向张玄的神色变得缓和了些:“你是说他们故意将北面官兵布置得少,其实埋伏了人手?”
张玄点点头:“我读过的书里说兵法讲究虚则实之实则虚之,那少年虽然提议招安,也要提防我们不答应招安,他们故意让北面官兵人数显得少,就是引我们从这个方向突围,便是个引君入瓮之计。”
古二沉吟道:“阿玄所言有点道理,按理官兵包围,四面应该差不多人数,南面因有主官带领,略多些也算合理,唯独北面官兵少,是有些奇怪。但若北面真有埋伏,恐怕真正围山的官兵数还远超五百人。大哥,你真的就不考虑……”
张大风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绝对不降!”
古二滞了一滞,叹气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