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那一包包的八宝糖没断过,在加上眼前这蛋糕,纪慎语问:“师父,师哥是不是嗜甜?”
    丁延寿想到十几年前,嗜甜的小孩儿多,可丁汉白那么难缠的却少有。糖罐子搁柜顶都没用,逼得人想搁房顶上,尔和可愈,廷恩采薇,哪个都哭着告过状,无一例外是被丁汉白抢了糖。
    纪慎语早上还骂对方潘金莲,这会儿吃着蛋糕幻想丁汉白的儿时模样,笑得憨态可掬。打烊前,他将雕好的两小件给丁延寿过目,顺便为丁汉白美言,还得寸进尺地想干预家法条例。
    丁延寿好笑地说:“昨天为他急成那样,现在又啰啰嗦嗦,他那臭脾气倒招你喜欢。”
    这“喜欢”二字入耳,好比鱼雷入水,纪慎语把心脏从嗓子眼儿咽回去,说:“师哥人很好,手艺更好。”面上波澜不惊,内里却战战兢兢。
    好在丁延寿没多说,反身关上库门,捏着最小的铜钥匙去开锁,让那几块极品玉见了光。纪慎语屏息靠近,顶上乘的凝脂白玉,没雕琢就叫他一见倾心。
    丁延寿说:“市里的新书记上任,其他同僚要一起送上任礼。”
    纪慎语问:“师父,那你要雕什么?”
    丁延寿笑看他:“独占鳌头摆件,我管正面,你管背面。”
    外面雨落下来,丁汉白就这么躺卧一天,透过四方窗望见一院潮湿。他甚少伤春悲秋,此刻无聊得想吟一首《声声慢》。“……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情绪刚刚到位,院里一阵踩水的轻快脚步,他的武大郎回来了?
    纪慎语伞都不打,湿着发梢撞开门,眼睛亮得像三更半夜的灯。丁汉白裹紧被子,确认自己足够检点,试探道:“先生下班了?”
    纪慎语屁股挨床:“师父要我与他合雕极品玉,雕独占鳌头!”他伸手想碰碰丁汉白,思及伤处压下冲动,凑近又用头发蹭对方的颈窝。
    “大师傅才有资格,我是不是能当大师傅了?”他低喃,梦话似的,“师哥,我要去路口给老纪烧纸,告诉他我能和师父一起雕极品玉了。”
    丁汉白说:“等晴天了,我陪你一起去。”他忍痛抬手,抚摸这颗撒娇的脑袋,“晚上在这屋睡,省得你操着心跑来好几趟。”
    夜雨不停,关着门窗仍觉烦扰,纪慎语洗完澡给丁汉白擦身上药,晾干时无事可干,便伸手玩儿灯罩的流苏。一抬眼,他对上丁汉白的目光,四下无人,一时无话,各自的眼神更不懂得避讳,互相看着。
    一个黑瞳仁儿,晦暗幽深,一个琥珀色,时常亮得不似凡人。
    情人眼里出西施,纪慎语巴巴往上凑,被丁金莲迷了心智。这时院里一嗓子传来,姜廷恩喊他去吃宵夜,刚出锅的汤圆。
    他装没听见。姜廷恩还喊,吃什么馅儿的。
    他执意要先亲了再说。姜廷恩到达门外,吃几个呀。
    他一把捧住丁汉白的脸。姜廷恩推门,大力推荐黑芝麻的。
    门开了,纪慎语正襟危坐,没窃了玉,没偷了香,反倒红了脸。仿佛在旁人的眼皮底下私会,刺激又害怕。他与姜廷恩离开,吃三个汤圆,端四个回来,应了和丁汉白的情况——不三不四。
    丁汉白吃着,纪慎语又伸手玩儿那流苏。
    吃完,身上的药早干透了,丁汉白也忍够了。他穿睡袍都要人伺候,待纪慎语给他绑腰带时一把按住,说: “我又没死,玩儿穗子不如玩儿我。”
    这疯话没头没脑,纪慎语被捉着手往下挪,烫的,烫得他一颤。他脸面顿红:“你这一身的伤,胸腹肩膀全肿着,怎么还能有那个心思……”
    丁汉白说:“我一个巴掌拍不响,谁之前魔怔地盯着我,谁捧着我的脸一副痴态?再说,那玩意儿又不长肩膀上,再再说,我不是潘金莲吗?我就燥热难捱,我就欲火焚身。”
    纪慎语蜷着手,睁不开躲不掉。这叫他怎么办?主动跨上去快活吗……他难堪地推辞:“我还没十七,来过两回也就算了,不能这样索求无度……”
    丁汉白搂他至身前:“春天一到不就十七了?过去的人十七岁都当爹了。”大手伸入人家睡衣里,抚摸着,揉捏着,“这阵子哪儿碰过你?我把子子孙孙都给你,也叫你当爹好不好?”
    浑话一句接一句,纪慎语毫无招架之力,就亮着一盏灯,他被架上大腿,被稳稳地抱住。
    雨水更急,树上鸟窝藏着温暖,两只喜鹊傍在一处,啄着,勾着脚,羽毛湿了便振翅抖动。还有那富贵竹,那玫瑰丁香,都被摧残得可怜兮兮。
    纪慎语伏在丁汉白的肩头,心中大骂浑蛋王八蛋,可到了紧要关头却急切低喊:“小心伤啊!”一口热气呼出,他半合眼睛望着台灯,好好的玩儿什么流苏?
    又瞄到盛汤圆的碗,元宵节就这样过完了……
    他陡然一个激灵,明天竟然开学!
    夜半,纪慎语呼呼大睡,丁汉白披衣补了通宵作业。你为我雕黄玉狗,我为你写数学题,可真他妈的天生一对,金玉良缘!
    第49章 老纪,看看我现在的好爸爸!
    人活着必须讲究轻重缓急, 对手艺人而言, 学艺出活儿最要紧。纪慎语就是如此,开学后不晨读, 反而每天早起扔石子, 以此加强手部力量和准头。
    丁汉白不堪其扰, 被叮叮当当的噪声惊了梦,开门一瞧, 廊下系着一排碎瓷片, 编钟似的。定睛,原来还是他那堆海洋出水的残片。
    他说:“劲儿挺大了, 不用练了。”
    纪慎语确认:“真的?”
    丁汉白说:“抓得我一礼拜不见好, 入骨三分。”
    三两句就能没个正经, 纪慎语再不搭腔。他要和丁延寿合雕极品玉,五个师兄弟,就算没有丁汉白也还有二三四,师父信任他, 他必须圆满完成任务。
    动手那天, 丁延寿将五个徒弟全叫去玉销记, 工具料子摆好,吩咐纪慎语画图。其他人坐成一排围观,噤着声,盯紧每一笔线条。
    丁延寿说:“慎语跟我学艺的时间最短,年纪也最小,但这回我选他来跟我雕这大单。”一顿, 瞧一眼纪慎语的画,“未防你们谁心里不服,所以叫你们来看着,画图、勾线、出胚,直到最后抛光打磨,看看他当不当得起。”
    纪慎语压力倍增,抿唇蹙眉,神思全聚在笔尖。他脑中空白无物,只有“独占鳌头”的设计,落实到笔上,逐渐将白宣填满。
    四人目不转睛地看,姜廷恩耐不住,小声问:“大哥,为什么不叫你来雕?”
    丁汉白故意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哪儿还有我的容身之处啊。”
    他瞄一眼丁延寿,这大老板一方面赏识纪慎语,一方面是刺激他呢。那一顿家法只是伤身,这是要他的心也警醒起来,告诉他,玉销记没了他也行,别那么肆无忌惮。
    画完勾线,一上午匆匆而过,纪慎语搁下笔环顾那四人,不好意思地笑笑。众人无话,没挑剔出半分不好,却也没夸,仿佛夸出来倒显得虚伪。
    丁汉白对上丁延寿的目光,挑衅道:“去追凤楼包间,我请客。”
    大家陆续离开,他上前握纪慎语的手,捏指腹,活动关节,再呼口热气。纪慎语指尖并着心尖麻痒起来,问:“师父这样,你吃味儿吗?”
    丁汉白说:“对玉销记好,你能开心,我能躲懒,巴不得呢。”
    亏得丁延寿磊落半生,硬是被不肖子逼出这么一招。他这样想,先是明目张胆地偏爱小儿子,以此惹得亲儿子奋进,奈何他算盘打得好,却不知道那两人早黏糊得不分彼此。
    这一件独占鳌头公开教学,日日被四个大小伙子围观,纪慎语一开始还浑身不自在,到后面挺胸抬头,将擅长的独门绝技炫了一遍。
    最后一日,抛了光的摆件儿夺目非常,那玉摸一把能酥掉心肝脾肾。挪去门厅搁好,不多时挤满人来瞧,好不热闹。纪慎语留在后堂收拾,将雕下的玉石碎料敛在一处,这么好的料子,丢一片碎屑都叫人心疼。
    他忽然灵机一动,攒好收走,没扔。回家后直奔书房,翻找一本从扬州带来的旧书,教做首饰的。玉销记的雕件儿繁多,大型中型气势磅礴,最不济也是环佩印章,各个都有分量。可串子很少,手链项链屈指可数,顾客下定,也要排在大件后头。
    纪慎语想法萌生,立即落实到行动上,钻进南屋便忙活了半宿。那撮子碎玉,出了三颗椭圆云纹花珠,七八颗小而滚圆的如意珠,还有更小的准备镶嵌戒指。
    他遇上难题,攥着一把珠子奔入书房,把擦洗花瓶的丁汉白吓了一跳。丁汉白铺排着几件残品,笑意盈盈:“过来瞧瞧。”
    纪慎语顾不上,走近摊手:“好不好看?”
    丁汉白极为自作多情:“送我?”
    纪慎语笑道:“请教你。”珠子少,穿金还是穿银,戒指又要如何镶嵌,小问题一堆。他被握住腕子,轻轻一拽,接着膝弯又被一顶。
    丁汉白动手讲究一气呵成,眨眼工夫纪慎语已经跌坐于大腿上。他怀抱充实,说:“做首饰没那么简单,你要做一条项链,做成之前要比对无数种样子,然后选择最佳。”
    纪慎语很有眼力见儿,噘嘴香一口好师哥,问:“你帮我吗?”
    丁汉白无力招架,美人计都使了,哪怕做凤冠冕旒也要帮。答应包办金银材料,又搂着讲了许多,最后才问:“都明白没有?明白了就看看我这些东西。”
    桌上摆着五六件,别的也就算了,最里面搁着件黑黢黢的瓶子。纪慎语被掐着腰,伸手够到仔细端详,擦来擦去再刮下曾脏泥,就着灯光瞧瓷器原本的颜色。
    “茶叶末釉?”他微微吃惊,“是真的?”
    丁汉白说:“真的,请你来修。”
    纪慎语心脏绞痛,茶叶末釉珍贵又昂贵,毁成这德行真叫他心痛。“我要铁,这颜色得用铁做呈色剂。”他搁下东西,又拿纸笔,窝在丁汉白怀里边记边说,“底足胎釉那儿是锯齿状,款识阴刻,内里飘绿星……得改改釉水配方。”
    丁汉白静静听着,懂的,不懂的,听那轻声细语灌进他耳朵。他低声说:“真是宝贝。”
    纪慎语嘀咕:“是啊,这个大小,要是完好无损至少值四十万。”
    丁汉白摇头:“我说的是你嘛。”
    碎玉珠链着实费了不少工夫,这期间纪慎语下课都不休息。一个寒假过去,别的同学走亲戚、回老家,去这儿去那儿。一问他,雕刻修复造古董,还做起了首饰,极不合群。
    但他也是虚荣的,去了草原,骑了烈马,美化一番讲出来炫耀。
    同桌小声凑来,谁谁老家定了亲,春考完就回去摆酒结婚了。他一愣,旋即想到自己,脸也跟着红,他无法结婚,可恩爱伴侣的事儿他这一寒假全都做了。
    那爱侣还真靠谱,将他做的一套玉首饰带去三店,云纹花珠伴白金细链,配两枚白金镶玉戒指。这一套首饰在满厅摆件儿中格外惹眼,不到打烊就被买走了。
    丁汉白隐隐后悔,他躲丁延寿才去的三店,早知道反响那么好,应该拿去一店显摆显摆。纪慎语晚上得知,开心地去给姜廷恩打电话,游说对方与他一起做首饰。
    “可咱们店里很少做,合适吗?”姜廷恩犹豫。
    纪慎语说:“只要东西好自然受欢迎,而且首饰设计麻烦,但做起来比摆件儿简单。”他捂着听筒费尽口舌,总算哄得姜廷恩答应,随后又去找丁延寿。
    丁延寿和姜漱柳给院里的野猫洗了澡,俩人正在床上逗猫。纪慎语进门一愣,立即要退出去,他鲜少见夫妻恩爱的日常光景,替师父师母珍惜。
    姜漱柳喊他,他又只好进来,傻傻地笑:“师母,我找师父说个事儿。”他坐到床尾,一家三口加一只花纹大猫,脚步声传入,丁汉白来凑成一家四口。
    这俩小辈都为正事而来,按照先来后到,纪慎语先说:“师父,我想利用雕下的料子做首饰,避免浪费,还能创收。再者,玉销记中最小件就数印章玉佩什么的,首饰与其价格相当,但市场空白很大。”
    丁延寿稀罕道:“你还懂经营?”
    纪慎语如实答:“师哥分析的。”他克制眼神,只敢用余光偷看那位,“玉石类首饰的专营店不多,商场专柜有一些,我想先做一些看看市场反应,不理想的话就算了……不再耽误时间。”
    丁延寿问:“要是理想呢,你有什么打算?”
    纪慎语说:“如果理想,我希望能开一个首饰展柜。”三店的生意一直不好,与其占着地方却获利不足,不如让给赚钱的东西。展柜,供不应求的话便占住整个前厅,甚至把整间店专营首饰。
    “玉销记的手艺是最好的,那玉石饰品渐渐也会是玉销记拔尖。”纪慎语设想,“或者等名气打开后,我们还能跟商场柜台合作,接单供货。”
    他说完,屋内一片安静,师父师母对视完看他,师哥抱着猫低笑。他尴尬得紧:“我琢磨远了……有点异想天开。”
    丁延寿问:“汉白,你有什么意见?”
    丁汉白说:“三店半死不活,与其那么待着,不如做一回试验田。”他还是那么潇洒,“效果好,把功挂他名下,效果不好,赔的钱记我账上。”
    他等了半天,这会儿奉上一沓图册,之前接的单子要动手了,一单就画出四五种图样。出图最多最快,下刀最精最劲,丁延寿这几日的气彻底消散,舒舒坦坦地定下样子。
    两个出息的儿子汇报完,一并起身离开,姜漱柳喊:“哎,怎么把猫抱走了?”
    丁汉白说:“借我玩儿一宿,别那么小气。”
    那野猫自打去过小院,尝了好吃好喝,挠烂真丝的枕套也没挨打,便铁了心,定了居,再也不走了,估计逢年过节才回前院看看。
    半月后,三店正式布上首饰展柜,里面形形色色的玉石首饰都出自纪慎语和姜廷恩。这俩人跟屁虫似的,成天跟在人家后头撮碎料,恨不得在钻机下面摆个簸箕。
    没一日得闲,忙完那头,周末泡在瓷窑这头。纪慎语调制釉水,仿制破损瓷片,一股脑弄好许多。丁汉白与佟沛帆盯活儿,偶尔看一眼那俩师兄弟的独门绝技,看不出门道,只看人也是满足的。
    午后,还是老地方,丁汉白又教纪慎语开车,这回没撞树上,险些蹿河里。俩人并坐后排,隔着挡风玻璃欣赏一场日落,回市区时都八点多了。
    客厅灯火通明,人齐着。
    茶水浅淡,已经第四泡了,显然在等他们。
    不知好坏,难免惴惴,纪慎语揪住丁汉白的袖子,小声问:“师哥,是不是你倒腾古玩的事儿被师父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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