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已经是晚上九点多了,蔚清宁在小区外的咖啡馆等待着离离,却迟迟不见她出来。
    咖啡馆也快要打烊了,他无奈,只好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铃声,响到第二声的时候,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窗外有个人经过,那个异常苍白的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却有着深暗如海的一双眼睛,他的眼睛转向了蔚清宁,微微一笑,光华灿烂。
    即使这么浓重的黑夜,也无法掩盖他夺目的气质。
    电话的那一端,离离已经接起电话,她的声音从那边传来:“喂,蔚清宁……我……再呆一会儿,好不好?”
    蔚清宁看着玻璃之外,那个全身光华无限的少年,没说话。
    她在那边又说:“我……真的和家人好久没在一起了……要不,要不我再留一小时,可以吗?”
    “不,你先不用回来。”他低声说完,把手机掐掉了。
    外面那个苍白的少年微笑着,将自己的手按在玻璃上,隔着一层坚硬又透明的屏障,低声对他说:“清宁,好久不见。”
    蔚清宁看着他,低声叫他:“盘古……”
    玻璃内外两个少年,一个灿烂如月华,一个清雅如春光,相映在一起,令所有经过的人忍不住多看一眼。
    然而,他们之间隐隐波动的气息,却让周围所有的人都觉得胸口闷痛,只能仓促避开。
    咖啡馆内,骤然安静下来。
    直到“砰”的一声巨响,仿佛受不了他们之间涌动的力量,玻璃在刹那间炸裂开,摔在地上,碎成粉末。
    在锋利的玻璃四下乱飞的刹那,蔚清宁的手高高扬起,暗夜中,他的周身神光离合,五指在烟雾中划出长长的光芒,耀眼夺目。
    整个世界刹那间变成氤氲一片,通透的艳紫色铺天盖地扩展开去,天地尽成紫色,街道与人,几乎全部被吞没。
    连神族的族长盘古,也不敢直面他的攻击,只能高高跃起,化为微尘,避过他一瞬间攻击出的千万次锋芒。
    等到蔚清宁的气势稍减,那片微尘在空中,才重新凝聚成人形,盘古在空中俯视着他,低声说:“清宁,虽然我胜不了你,但你,今天一定要跟我回神族去!”
    “我已经入魔了,再也没办法回去了!”
    “可是清宁……”那个苍白少年,微微笑着看他,声音温柔如耳语,“即使你死,也一定要死在碧落天之上!”
    蔚清宁冷冷地看着他:“那么,你准备如何带我走呢?”
    盘古缓缓落在他的面前,低声说:“你……别忘了自己入魔的代价!”
    蔚清宁的双眼,骤然睁大。
    “你体内的神魔之血,难道,还没有发作吗?”
    仿佛受了魔咒,盘古话音未落,蔚清宁的胸口骤然传来剧痛,随着剧烈的心肺抽搐,他全身的血,忽然在瞬间沸腾起来,四肢百骸如有火焰乱窜,激得他一口血喷涌出来,滴落在他的衬衣上、手腕上、地砖上。
    那些涌出的血滴,却在坠落时就随风绽放,诡异无比的鲜红色曼珠沙华在一瞬间如火焰一般盛开在衣上、空中、地上,眼看着那花瓣在空中伸展开,然后又迅速枯萎凋谢,化为鲜红色雾气,分崩离析,蒸发殆尽。
    因为身体的剧痛,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委顿跌落。
    盘古扶住他,半跪在他面前,伸手仔细地帮他擦去嘴角的血迹。
    蔚清宁显然一点也不领情,将他一把推开,狠狠地瞪着他。
    这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露出微笑,低声说:“走吧,清宁……我说过,你就算死,也只能死在碧落天之上,死在我的身边!”
    电话被蔚清宁仓促挂断,离离握着手机愣了好久,想着他刚刚的语气。
    是……他在生气吗?
    生气他等了这么久,她却还想多赖一会儿吗?
    还没等她决定是马上回去还是再在家里多留一会儿,外面已经传来轰然的爆炸声,屋内一片震荡,站在客厅里的爸爸顿时摔倒了。
    她站起来,冲到窗口去看,暗黑的夜晚,下面所有的路灯都在爆炸中熄灭了。
    她正要下去看看,在下面闲逛的弟弟已经冲上来了,说:“楼下咖啡馆爆炸啦,周围所有的建筑都裂开了,摇摇欲坠的好吓人!”
    爸爸大惊:“啊?居然有这样的事情?咱们家的房子裂了没有?”
    “咱家离爆炸地点比较近,我刚刚围着屋子转了一圈,似乎没看到什么大的裂缝,不过,楼上楼下的人好像都已经跑掉了。”弟弟还没说完,妈妈已经开始穿鞋子了:“快跑,不能呆在家里了!”
    “可是……”离离看看外面,有点迟疑。
    可能,是出事了,所以一直温柔和煦的蔚清宁,才会用那种口气对她说话。
    如果是神族来了,那么这个家里,至少有蔚清宁设下的保护,他说先别回去,还是在家里等着他的消息比较好。
    还没等她想清楚,爸爸妈妈和弟弟早已经跑到外面了。弟弟朝她大喊:“姐,房子万一要是塌掉了,那可怎么办?赶紧先到楼下广场避一避呀!”
    像是被他的声音震动,本来就摇摇欲坠的玻璃,一下子就裂开了,哗啦一声碎在客厅之中。
    “嗯……好吧。”她想起蔚清宁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设下的结界,对付自然灾害是没办法的呀!
    他们一家人跑出自己家,向着小区的小广场跑去。
    在跑过黑暗的绿化带时,她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向着咖啡馆的地方看了看。
    一片安静,无声无息。
    蔚清宁,现在在哪里呢?
    一片花瓣落地的时间,他从昆仑到东海走遍,那么现在,他又在多少路途之外?
    就在她这样想着,收回目光时,她看见了一个人,凌空站在暗夜之中,正沉默地看着她。
    柯以律,他在星月之空中,与她四目相望。
    夜风从背后呼啦啦卷来,柯以律的衣服如同云雾一般猎猎飞扬,他的背后,墨蓝的夜色中,散落着星星点点的幽淡光芒,令他就像沉浸在深海之中,令人窒息。
    离离倒吸了一口冷气,停住脚步落在家人后面,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低声喃喃:“柯以律……”
    父母和弟弟却根本没有觉察到危险正在临近,依然向前奔去。
    离离看着他们平安地跑向了广场,这才稍微松了一口气,抬头看柯以律。
    柯以律在半空中居高临下地注视着她,低声说:“神族的人就快要来了,你赶紧走吧。”
    她不敢置信地睁大眼:“你说什么?”
    “神族七星已经出动,二十四宿也马上就到了,这次,连族长也来了,而我是借用了七宝妙树,第一个要杀你的人。我想你是没办法抵挡的……还是赶紧离开吧。”
    她茫然问:“为什么,一定要杀了我?”
    “我不知道,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样对你这个小小的山鬼……但你快点走吧,我只当做没找到你。”
    离离仓促地朝广场那边看了看,低声问:“可是……可是我的家人呢?”
    “你越在他们的身边,他们越危险,不是吗?”他在半空中,俯身向她伸出手,“走吧,离离。”
    夜空中,他眼睛如同暗夜星子,俯视着她的时候,光芒清澈温润。
    寂静的夜空,这个冷漠的少年,第一次让她看到,原来他也会有为了什么人而不顾一切的时刻。
    她觉得自己的胸口,一点微温涌上来,毫不犹豫地抬起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中。
    就在他紧紧握住她手腕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到了周围咝咝的声响,离离低头一看地上的东西,顿时头皮都炸开了——
    暗夜中,有无数条蛇,正从草丛中迅速钻出,窸窸窣窣地向她游过来,争先恐后,无比恶心恐怖。
    月光下,半空的树枝上,赫然正站着柯以纾,她在月亮的背后,冷冷地看着牵着离离的柯以律。
    “哥,我就知道,你还是不会对她下手的!”
    柯以律一怔,蛇群已经游到离离的身边。
    离离吓得全身冷汗,下意识地挥手,先把第一批游近她的蛇击得粉碎,可是蛇越来越多,到后来,整个房间里只见黑压压的一片在蠕动,她一边尖叫,一边只能忙乱地动用自己的力量,将眼前所有的蛇轰得粉碎。
    蛇血和软绵绵的死蛇全都飞溅在她周身,无比恐怖。
    在她不顾一切的狂乱中,有人抓住她的肩膀,带着她浮到半空,低声说:“离离,别怕。”
    她这才像从噩梦中醒来一样,转头看着将她抱到半空中的柯以律,他在此时暗夜的幽光中,淡淡生辉,轻轻地拍着她的肩安慰狂乱的她。
    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臂,颤声叫他:“柯以律……”
    柯以律伸手帮她擦去额头冰冷的汗,将她的乱发拂到脑后,一边帮她捂住眼睛,低声说:“别看了,我们走吧。”
    他抱着离离,向树林外跃出。
    柯以纾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大吼:“哥,你别忘了,你是来杀她的!”
    柯以律没有理她,带着离离跃上天台,将她轻轻放在栏杆边,低声说:“以纾,这次猎杀离离,你并没有接到任务。”
    “哥,我就是担心你忘记了!”柯以纾大吼,“你不要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柯以律头也不回:“你走吧,我自己会处理好。”
    柯以纾狠狠地瞪着离离,似乎要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将她撕碎,只是因为柯以律护着离离,所以才顾忌着不敢动手。
    离离轻轻放开柯以律的手,低声说:“你走吧,我自己会逃走的。”
    “恐怕,你一个人,是逃不掉的……”他正说着,远远忽然传来破空的声音,柯以纾猛地回头,扑上去拖住柯以律,说:“哥,七星到了!你就当……没找到她,快走吧!”
    柯以律正转头看七星,离离已经挣脱开他的手,低声说:“柯以律……再见。”
    光线暗淡的天空中,骤然浮现出高高低低五六个人。
    离离一眼就辨认出了楚沁承,他在她面前无可奈何地笑着,说:“离离,真是对不起啊,我有任务在身,只好杀了你啦。”
    神族七星,虽然只来了六个,但也已经看得出神族对她的重视了。
    离离这样想着,回头看了柯以律一眼。
    不能让柯以律被自己拖累,所以,还是自己逃走吧。
    谁知她的脚跟刚抬起,就觉得身上陡然一冰,有细细的雪沾染在她的脸颊上,一股极度的寒冷,如钢丝一般钻了进去,她的脸顿时麻木。
    还没等她抬起头,无数的雪花已经狂暴地卷来,七星之中继承了青女的力量、拥有掌控风霜雨雪力量的魏浣紫十指连动,离离全身都沾染上了雪花。
    那些雪花一沾到她,立即溶化渗进她的皮肤,让她全身僵直,随着魏浣紫的手指拉扯,她全身的骨骼都不听使唤,就像一具傀儡一样,向着魏浣紫倒去。
    魏浣紫轻轻伸手,抓住她的衣领,轻快地笑道:“我说君上太大张旗鼓了吧?山鬼这么一个小妖怪,只要我一个人,立刻就手到擒来了不是?”
    楚沁承微微皱眉,不由自主地看向柯以律的方向。
    还没等他看见柯以律的表情,一道刺目的光破空而来,如同利刃划开夜空,向着魏浣紫袭去。
    魏浣紫下意识地挡住眼睛,往旁边闪避,转瞬间只觉得手上一空,离离身上的雪线已经被斩断。
    周围的夜空已经被围住,柯以律一把牵住离离的手,带着她往旁边狂奔。
    柯以律,他居然真的为了她,宁愿冒着被神族视为背叛的危险。
    离离跟着他拼命地往前跑,她刚刚全身被魏浣紫冻僵,现在关节还不灵活,踉踉跄跄中一脚踏空,差点失足摔倒。
    柯以律转身扶住她,转头看魏浣紫已经追过来了。
    “不能……不能瞬移吗?”她低声问。
    柯以律摇头,说:“空间已经被族长封住了。”
    话音未落,魏浣紫已经带着一身冰晶雪霰,自空中往他们扑下来。
    离离和柯以律只觉得脸颊上有点点冰冷渗了进来。
    那些冰凌来势极快,眼看就要全部扎进他们两人的体内,柯以律挡在离离的面前,伸臂拦住她的身体。
    幸好他比魏浣紫要强很多,那些冰凌在触到他肌肤的瞬间,全都汽化消失。
    然而,就耽误这么一刹那,魏浣紫已经袭来,不愿意与自己伙伴动手的柯以律,将离离猛地推离自己的身边,急促地说道:“你快跑!”
    离离嘴唇张了张,低声问:“那你呢?”
    六星已经自空中跃下,包围了他们。
    见她还在犹豫,身处困境,柯以律终于低吼出来:“离离,我不许你死,你听到没有?”
    随着他这一声,他全身金色的光芒,忽然转成血红,就像他全身的血脉在焚烧一样,映得周围一片通红,直逼向神族六星。
    她从没见过柯以律这个样子,他在她的印象中,他一直都是那个清透冰凉,仿佛不染尘埃的冷漠少年——和现在,完全不一样。
    可是,现在他对她吼的话,却像是彻底击中了她的心,她陡然地明白过来,明白这个一直冰冷淡漠的少年,是为了她,如今正在面对最艰难的局面。
    我不许你死,你听不听?
    离离的心口,顿时猛然一跳,心脏倏忽间收紧,大脑一片空白。
    她几乎是无意识的,从柯以律的身后,伸手向着魏浣紫击去。
    五指陡张,灼目的白色光芒,往她的掌心猛然聚集,然后,瞬间爆裂开来,白光在倏忽间便钻入了魏浣紫的身体,然后,她眼睁睁地看着魏浣紫胸口爆裂,喷出来的却不是血,是一阵晶莹如星辰的亮光。
    就像她第一次遇见柯以律,在他杀死山鬼的时候见到的那样,颗颗明亮如水晶的光芒,从魏浣紫的胸口坠落。
    她的身体自胸口融化,整个人就像熔岩中的水晶雕像,晶莹的光彩滴滴滚落,破碎消散。
    离离吓得呆在当场,双脚一软,瘫倒在地上。
    身后的其余五星,在自己的伙伴魏浣紫死掉的时候,都愕然怔在那里。
    谁也不敢相信,魏浣紫会就这样死在一个灵力低微的小山鬼手中。
    而七星之中拥有祝融力量的秦洛熏,是魏浣紫的恋人,他发出野兽一般不敢置信的嘶吼,向着魏浣紫散落的地方,狂奔过来。
    然而他的手,在试图握住魏浣紫掉落的最后一颗晶莹血滴的时候,却被那点荧光穿透他的手掌,眼睁睁地看着它掉落在地上。
    那只是神魔破灭之后残留的虚幻影迹,并不是真的可以触摸到的东西。
    他站在魏浣紫消失的地方,悲恸得连呼吸也似乎停止了,良久,在一片死寂中,他转过头,一步一步走向离离。
    离离靠着身后的树,看着秦洛熏向自己走来,她并没有躲开,而是微微闭上眼睛,等待着他来杀掉自己。
    就在秦洛熏走到离离的面前不足三步的时候,一直站在旁边的柯以律,终于清醒过来,扑上去拉起离离。
    震惊并且恐惧于自己力量的离离,脑中一片空白,就在她茫然地转头看柯以律时,她眼角的余光,忽然看见了父母和弟弟的身影。
    是幻觉,还是……真的?
    她不由自主地,紧紧抓住了自己的领口。
    他们一定是因为发现她没有跟上来,所以返回来找她。可是,大概他们不会想到,自己的女儿,抬手之间,轻而易举就让一个女孩子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吧。
    离离看着他们脸上的恐惧,有一种让她呼吸不能的感觉涌上胸口,让她觉得自己的指尖都开始发冷。
    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家人的面前,露出这么可怕的一面。
    以后,再也不是他们那个乖乖躲在家里的女儿,再也不是被弟弟鄙视“什么都不会”的姐姐。
    她已经是再也回不到过去平凡日子的,魔族的成员了。
    虽然早就明白这一点,可是今天,这一刻,她是真的,确确实实地知道了。
    连家人,也都没有办法再回去了。
    她忽然觉得自己绝望极了,好像人生,再也没有任何可以走下去的办法。
    秦洛熏追上来了,他的脚甚至已经踏到了她身边不足半米的地方。
    离离还在看着自己的父母,双唇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柯以律抓住离离的手臂,拖着她想要站起来,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眼前陡然亮光一片,热浪伴随着暴风雨,就像太阳坠落,令人窒息的光芒向着他们扑过来。
    身后就是离离的父母,他们无法后退,柯以律只能拉着离离往后急退,想要帮助她的父母挡住秦洛熏的攻势。
    然而无论如何,也已经来不及了,秦洛熏带起的火球,堪堪从他们的身边擦过,往前一路燃烧过去,身后所有草木都变成焦黑,灰飞烟灭。
    火光一直向着她的父母扑去,灼烈燃烧,势不可挡。
    离离仿佛疯了一样,无法控制地叫出来。
    她的身体剧烈颤抖,猛扑向自己的家人,却因为四肢已经不听使唤而重重摔倒在地。
    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弟弟,消失在灼眼的火光之中。
    烈焰漫天,在她身前,倾泻而下。
    他们的发梢,瞬间卷曲成灰。
    眼前的世界,仿佛被刺眼的光吞没了。
    在这么灼热的火光中,离离却用力将柯以律的手臂甩开。
    她目光涣散,已经完全没有了意识,惨白的脸上,嘴唇青紫,看上去,面无人色,十分骇人。
    然而她扑向秦洛熏,十指收拢,手掌紧紧握起来。
    她全身的血脉,在这一瞬间激烈地涌动着,从胸口到四肢,所有毛孔都在颤栗。烟火环绕在她周身,她脑中一片血红,眼睛也像是被火光染上了颜色,血红的潮水涌过瞳仁,鲜血的颜色铺天盖地。
    像是被强大的气流惊慑,周围那些被激起的火点焦土,直上半空,又纷纷坠落,如同无数微小的流星在她的周身殒落。
    在这大片灼热的尘埃中,她的手高高扬起,合抱的手掌中,有看不见的一股凌厉之极的力量直上九重云霄,强大的气焰挟带着风声,风火呼啸骤烈。
    秦洛熏在这样的声势中,不敢直面,腾空而起,往后疾退。
    然而,已经太迟了。
    她的手落下,整个天地,似乎被劈成了两半。
    浮升到半空的尘埃,被分为两层,往上的被疾风吹走,往下的跌落大地——连空气,也被劈成了两半,一半迷失,一半坠落。
    秦洛熏的身体,被白光透体而过,僵直地站在那里。
    而其余神族的人,即使在她动手之前就已经仓促地退后,也依然闪避不及,被她的白光伤到。
    所有在场的人,身上都落满了火点与尘埃,伤口剧痛。然而没有人能动弹,他们只是怔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秦洛熏在空气中断成两截,然后哗啦一下跌倒在地上,破碎如初春时溶化倒下的雪人。
    那些晶莹透亮的虚影,滴溜溜地与魏浣紫滚到一起,然后,就像是圆满了一样,一同消融在风中。
    周围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仰望着那悬浮在半空中,恐怖如死神的女孩子。
    她已经陷入疯狂,向着面前所有受伤的人扑去。
    她周身的白光在瞬间收回掌心,又生长了数寸,这无形的剑,只有光与气,没有实体,却是无坚不摧、世间最锋利的的神器。
    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唯有眼睁睁看着她如同死亡一般来临,压迫世间一切。
    “离离,你醒过来啊!”柯以律在刚刚的震荡中受了伤,但并不算重,他扑过去挡在疯狂的离离面前,右手挥出,金光骤现,无数纠缠的锋利光芒,以极快的速度向她旋转斜飞,在她面前三四尺的地方,却骤然散开,转成数十道刺目金光,笼罩了她的全身。
    离离手心的剑光立即变成淡淡一抹月牙痕迹,在她体内急速流转,纵横转圜之间,四散而出,想要困住她的金光与它相击,顿时溃散成点点淡金散去。
    她完全没有意识,却无坚不摧,身上这骇人的利器变幻不定,仿佛世间没有什么能阻挡它的去向。
    柯以律一咬牙,右手急挥,在光芒骤现之时,一缕耀眼的彩色光芒已经缠绕上了离离的全身,锋利的剑光仿佛落入虚空,白光被变幻不定的光彩拉扯淡化,就像挥毫在水上写字一样,转眼被吞噬,化为虚无。
    就在这一瞬间,柯以律已经高高跃起,凌空而下,将她的手腕紧紧抓住。
    七宝妙树的光华灿烂,就像烟花盛开在他们周身,艳丽的颜色在离离手边倏忽流动,辟异剑消融在华美的颜色中,无声无息。
    力量被克制的离离绝望而疯狂,似乎连柯以律都辨认不出来了,只是狂乱地攻击。刹那间周围大地动荡,白光自她的身上纵横飞散,仿佛整个世界都要分崩离析。
    仿佛是为了制止这浩劫,柯以律手中的七宝妙树,如同蜿蜒生长的藤蔓,流光溢彩的五色光华,向离离的手腕,缠了上去。
    她的白光被束缚,手腕也被捆缚住,大地的震荡,终于停下来。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紧盯着他们。
    可就在那道光芒要缚住她的时候,柯以律刚刚为了保护离离而受伤的伤口,承受不住七宝妙树的压迫,忽然绽裂开来。
    他的一滴血,滴落在她的掌心之中。
    鲜艳的颜色,滴落在她掌心,渗进了剑光之中。
    剑光忽然在瞬间炽烈起来,那滴血仿佛在剑光下灼热沸腾,被白光硬生生地逼进了离离的血脉之中。
    炽热的血光,瞬间逼进她的身体,仿佛血脉里有什么东西和柯以律共通一样,离离身上的血光,灼眼得几乎要燃烧起来,连她身上的白光,都似乎承受不住这样剧烈的力量,从她的身体内,陡然射出来。
    还没来得及收回的那道七宝妙树,被离离身上一闪即逝的白光,瞬间斩断。
    飘散在空中的各色光芒,立即消散,连柯以律手上的那道光彩,也在刹那间化为淡淡的烟气,自他的掌心蒸发,唯一留下的,只有一条绿色盘曲的根须。
    就在七宝妙树烟消云散的一刻,一直悬浮在空中,如死亡般令人窒息的离离,终于如梦初醒,睁大了茫然的眼睛。
    意识一回到身上,她的身体,便如同断线的风筝一般,自空中迅速坠下。
    半空之中,有人伸手,轻轻托住她,就像托住一片漂浮在空中的烟云一般,轻巧温柔。
    蔚清宁,他抱着离离落在地上,微微皱眉。在他的身后,苍白而异常美丽的少年,盘古,一身白衣,如同雪色云朵,冉冉浮现。
    看着他们翩然落地,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蒙着可怕的死亡气息。
    连同柯以律,他也只能静立在当场,没有出声。
    离离却好像已经完全不记得刚刚的事情了,她目光茫然,从蔚清宁的怀中挣扎开来,站在地上,怔怔地看着秦洛熏焚烧过的地方。
    那里,蔚清宁设下的紫色氤氲雾气还未消散,在微光之中,隐约可以看见她的家人倒在地上,毫发无伤。
    旁边不远,广场上的人似乎感觉到了这边异常的光亮和动静,所以已经有人商议是不是过来这边看看了,只是一时还担心有什么问题,不敢过来。
    离离推开蔚清宁,慢慢地走向自己的家人,可她脚步虚浮,才刚提起一只脚,就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蔚清宁伸手想要扶住她,可是就在手指触到她的一刹那,他的十指忽然瞬间收拢,紧握成拳,喉口发出低低一声呜咽。
    刚刚在他全身翻涌的鲜血,又陡然翻涌起来,似乎随时都会让他全身肌肤绽裂,开出无数曼珠沙华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着自己的疼痛,靠在身后的树干上。
    柯以律走过去,轻轻将离离抱起来。
    她在他怀中虚弱无力,呼吸微弱,已经完全昏迷了。
    神族七星之中,拥有共工力量的燕澈怀,本来因为受伤了,一直委顿地坐在地上,此时却忽然指着离离,大声地叫出来:“辟异剑,那是辟异剑!她不是山鬼,她是……”
    说到此时,他的声音忽然一下子卡住了,那一句话就像被硬生生截成两半,后面的字卡在他的喉咙口,再也出不来了。
    因为,盘古将自己的手,按在了他的头顶。
    他的手还没接触到燕澈怀发丝,已经有一片银白色的璀璨光华,骤然笼罩在燕澈怀的身上,他顿时全身一片通明,陷入昏迷。
    神族的族长盘古,他的全身都被那银白色的光华笼罩着,就像站立在烟雾之中,十六七岁少年般的苍白容颜上,一双清冷如星的眼睛,看着柯以律怀中的离离,目光中带着些微厌恶,与明明白白的担忧。
    他的身后,二十四宿已经如同流星一般,纷纷落在地上。
    柯以律低头看着离离,她依然还在昏迷中,全身冰冷,这让他几乎害怕起来,觉得她是不是已经死了。可是,他伸手探她的鼻息,却发现她还是有呼吸的,虽然微弱了一些。
    他忍不住低下头,贴了贴她的脸颊,低声说:“好吧,这次你可能真的逃不掉了,那就……让我这个神族叛徒和你死在一起吧。”
    韩溟秋在那边对盘古道:“秦洛熏和魏浣紫都被她杀了!”说罢手一伸,指向离离。
    盘古却再也没看离离一眼,只是说:“算了,时机还未成熟,这次……先放过她。”
    他声音冷淡,语速又慢,虽然音质很好听,却有一种令人寒彻骨髓的感觉。
    柯以纾看向柯以律,低声说:“哥……我们走吧。”
    柯以律抱着离离站起来,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看看离离,又看看那边自己的神族伙伴们,一时之间,脑中乱成一团。
    盘古向他慢慢走来,柯以律畏惧地看着他,不由自主地,微微退了一步。
    他却冷笑着,伸手抬起离离的下巴,看了看她昏迷的容颜。
    凌乱的黑发纠缠在她的脸上,暗夜中,影影绰绰,黯淡苍白。
    他放开手,抬眼看柯以律,低声说:“十年来,这是你第一次让我失望。”
    柯以律如遭雷殛,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听到他轻轻的,一字一顿地说:“随便你,只要你和她,不再妨碍到神族的话,随便你怎么样吧。”
    柯以律一动不动地抱着离离,看着盘古转身离他而去。
    他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怀中昏迷的离离,默然无声。
    盘古走到离离父母和弟弟身边,垂眼看了看,抬起手,掌心白光一闪,就要劈下去。
    那白光到中途,却被一道紫气拦截住,蔚清宁在旁边收了手,从容地说:“虽然我现在伤势发作,不是你的对手……但如果你一意孤行的话,我也不会让你太顺利。”
    盘古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神族和魔族的恩怨,被普通人看见了,你觉得怎么处理比较好?”
    “我会负责处理好一切的。”他淡淡地说。
    盘古皱眉看着他,良久,才终于说:“那么,做得干净点。”
    蔚清宁没有再回答他,径自走到离离家人身边,弯下腰看着他们。
    旁边广场上的人因为这边再没什么大动静,所以有人走近,朝这边寻来,脚步窸窣,说话声也越来越近了。
    蔚清宁对柯以律说:“她父母没事的,你先带离离走吧。我暂时……可能无法照顾她了。”
    柯以律点头,抱起离离,转身离开的时候,看见蔚清宁凝视着离离的目光。
    那如同春日一般温柔的眼睛中,此时,竟全是悲恻。
    不知不觉,夏天已经快要走了。
    午后的阳光炎热,远处的蝉鸣声传来,长长短短。
    午睡醒来,昏昏沉沉。还未痊愈的离离躺在床上,转头看看外面,月湖的水平静如镜,一棵棵枫树站立在她的窗外,映得房内一片碧绿。
    柯以律的家中,这么美丽,安静得如同凝固。
    离离抱着枕头,看着外面,茫然出神。
    忽然门被人轻轻敲了两下,有人站在大开的门口,问:“可以进来吗?”
    离离转头一看,抱着一个鱼缸站在门口的,正是蔚清宁。他怀中的鱼拖曳着长长的蓝色尾巴,鲜艳亮目。
    然而此时他脸上的微笑,却比这鱼还要颜色明亮。
    她半坐起来,伸手接过他怀中的鱼缸,问:“蔚清宁,你怎么会把它带过来的?”
    “我暂时可能无法照顾它,所以就带过来了,也免得你无聊,让它来陪陪你。”他说着,见她的手有点无力,就将鱼缸轻轻放在了茶几上。
    颜色这么鲜亮的鱼一放,整个房间,似乎也顿时明亮起来了。
    离离靠在床上,低声问:“我爸爸妈妈,还有小合,他们都还好吧?”
    蔚清宁漫不经心地说:“当然都好好的,我设下的保护结界,秦洛熏怎么可能伤害得了?”
    离离抬起自己的手,捂住脸,低低地抽泣着:“蔚清宁,我……好害怕。”
    他怔了一下,抬手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傻瓜……你家人安然无恙,你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那么为什么你们不让我回家呢?”她颤声问。
    “因为你身体还需要休养。”他说。
    她盯着他,咬住下唇,没说话。
    蔚清宁叹了一口气,说:“好吧……离离,我给你两个结果。第一,你的父母和弟弟死了。”
    离离的脸色顿时惨白:“蔚清宁……”
    “第二,你的父母还活着,只是,你不存在这个世界了。”
    离离瞪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
    蔚清宁微微笑了笑,低声说:“所以,我帮你做出了选择。现在,你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你的父母,你的弟弟,他们的记忆中,全都已经没有你这个人了,也不记得和你有关的任何事——包括他们看见的一切。”
    和第一个结果相比,这实在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了。
    可是离离捂住自己的脸,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没有家了,没有亲人了,再也,没有了。
    蔚清宁轻轻拍拍她的背安慰她,良久,等离离终于缓过气来,他才低声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回去?”她愕然地睁大眼看他,“我家……我家已经……回不去了。”
    蔚清宁低声说:“我是说,回去我家。”
    离离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低声说:“蔚清宁,没有了亲人之后……哪里都一样,都不是自己的家。”
    蔚清宁看着她,慢慢伸手抚摸她的头发,轻声说:“离离,很多时候,人要靠遗忘一些事情,才能好好地活下去。要是你真的承受不住,不想再面对这些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脱离这一切……”
    离离的心口猛地一跳,转头看他。
    窗外绿荫森森,午后阳光炽烈,透过树荫照进来,映得一室都是浅碧色。蔚清宁的面容淡淡生辉。他是春日的熙阳,与生俱来,光华照人。
    此时,这个令人沉迷的美少年,正在她的耳边,如同诱惑一样,轻轻地对她呢喃耳语:“就像帮你的父母忘记你一样,我也可以帮你忘记这一切,从此之后,我会和你一起逃离这一切,你再也没有烦心事,再也不用纠缠进神族与魔族的恩怨,再也……没有任何人能找到你,好不好?”
    她声音低哑,微微颤抖:“所有人都不会找到我,我也……跟神族和魔族,再没有关系了,对吗?”
    “对。你会忘掉所有的一切,包括你的父母、你之前的人生,我会让你一世平静安定,无忧无惧,永远没有烦恼。”
    从此之后,她再也没有烦恼……同时,她以后和以前的一切,全都化为乌有。
    平静安定,无忧无惧,永远没有烦恼。
    这种正在狠狠刺入她心口的,永远失去家人的痛苦悲哀,她再也不会感觉到。
    这么叫人心动,这么诱人……
    她明明想要点头答应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咬紧下唇,无法开口。
    生活了十七年的家,一起烦恼开心了这么多年的人,真的能在一夕之间抛弃吗?为了不再烦恼,她真的要舍弃掉她以前所有喜悦的、幸福的记忆吗?
    曾经一起生活过那么多年的家人,真的能永远埋葬在她的记忆中吗?
    她双眼发热,喉咙哽住,怎么也说不出话。
    蔚清宁见她这样,便也不再劝说了,转头看着窗外。
    绿树在风中摇动,蝉鸣长长短短,远处的天际,一抹流云淡薄。
    “可是,蔚清宁……如果我忘记了我父母和弟弟,那么,他们是不是,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呢?”离离慢慢地说着,抓紧了自己身上的被单,她抓得这么紧,连她的手指骨节,都因为用力而泛白了,“如果连我这个他们最亲的人,都为了不再痛苦而遗忘他们,那他们以后,就真的消失了……他们会像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毫无意义,白活一场。”
    蔚清宁轻声说:“可是离离,每个人都是要死的,大部分的人,最后都化为尘埃,并没有人记得住他们。”
    离离抬头看着他,问:“蔚清宁,你有亲人吗?”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没有。”
    “所以你不会了解的。”她将头靠在臂弯中,静静地看着窗外,低低地说,“即使难过,即使快要因为承受不住而窒息,可我还是不能忘记他们……因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留下我的记忆,记忆里,他们永远活着,在黄昏斜照的家里,坐在桌前等着我回家……”
    窗外陡然风起,所有的绿叶都在风中起伏,枝叶凌乱,沙沙作响。起伏的绿荫后,透过来的阳光细碎凌乱,在蔚清宁的身后转幻不定,迷人眼目,让蔚清宁的脸色也明暗变幻,难以看清。
    沉默许久,蔚清宁才说:“我知道了。”
    他声音生硬,再不是四月春日的感觉,却带着一种残忍的冷淡,停滞了好久,他才又放缓了语调,慢慢地说:“看来,我对你的期望……永远也不可能实现了。”
    离离不明白他说什么,睁大眼睛看他。
    他却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不说话。
    离离从后面看去,只能看到他身体修长,站在窗前,隐隐神光离合,连人影都让人心动。
    但他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一直在沉默。
    离离不知道他会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脸上的表情,但她现在,也无所谓了。
    良久,他才回过头,却是脸色平静,一如既往的温柔和煦。他指着窗外说:“对了,有个人,你一定会想见她的。”
    离离还在想他刚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没有回答。
    “虽然,所有与你有关的人的记忆,我都消除了,但是我想,你毕竟还是需要一个朋友的……所以,我留下了她的记忆,或许有时候,你需要一个人说说话。”
    她抬头看去,门口出现了一个,她无比熟悉的身影。
    “荧荧!”她掀开被子,跳下来,赤脚奔向她,紧紧地与她拥抱。
    “荧荧,我好想你,好想你们,好想以前的日子……”
    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是突然失声痛哭。
    荧荧拥抱着她,赶紧拍着她的背,说:“离离,你怎么啦?”
    蔚清宁在旁边淡淡地说:“她闯祸了,在a学园惹到了黑手党,所以为了避免麻烦,离离的家人现在都假装自己没有这个女儿,认识她的人都要和她澄清关系,为了保护自己,你也要当作世界上没有离离这个人,更不可以在别人面前提起,知道吗?。”
    荧荧顿时嘴巴成了圆形:“不……不可能吧?”
    蔚清宁凑近她,很严肃认真盯着她,目光中有微微的紫光闪过:“你觉得,我会骗你吗?”
    那道紫光刺入荧荧的眼中,她神情微微一滞,立即用力点头:“我知道了!”
    蔚清宁转头朝离离点点头:“你们先聊,我出去走走。”
    他把门轻轻带上,转身离开了。
    荧荧彻底相信了离离被黑手党威胁的事情,她们抱在一起哭,好久才终于慢慢地停下来。
    离离擦干眼泪,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是蔚清宁给我打电话,说你生病了,让我来看看你。”她抱着离离的手臂,靠在她肩上,“你知道吗?我一听说他是蔚清宁,第一个念头就是,哪个混蛋在骗我啊?一定是花痴协会那些人又要使坏了……本来想立即挂掉的,可是他声音太好听了,我就舍不得掐断,听他说完之后,才相信的!然后他家司机就来接我了……蔚清宁真是好人”
    “嗯。”离离恍惚地应了一声。
    荧荧试探着问:“那,离离……你现在不能回家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办呢?”
    离离茫然发呆,然后说:“不知道啊……随便吧。”
    “柯以律,会一直和你在一起吗?”荧荧低声问。
    离离怔怔地说:“要是他不和我在一起了,我……也不知道能到哪里去了。”
    “那蔚清宁呢?会照顾你吧?”
    “可能吧。”毕竟,她也是魔族的成员,说不定,真的没地方去了,他也会照顾她的。
    “等避过风头之后,我们一起考外地的大学,悄悄跑去外面,他们说不定就找不到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打工,申请助学贷款,一起毕业,一起找工作……好不好?”荧荧抱着她的肩,轻声说,“离离,我们永远在一起。”
    离离眼前一片模糊,但是,她终于还是勉强笑了,她把头靠在荧荧的肩膀上,低低地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不过这样的话,你最近不能去我家玩了。我家和以前不一样了,新装修过了哦。”荧荧趴在她的身上,说:“离离,你这两个月不在不知道,我家好倒霉的,前几天居然被人打劫了!”
    离离愕然睁大眼:“啊……打劫?”
    “对啊!不知道我们一家人是被迷昏了还是怎么的,就在你家人出事的那一天嘛,居然全家都昏倒了,而且客厅里所有东西都被打烂了!可是钱和贵重的东西一件不少!”
    “这……这样啊……”罪魁祸首之一的离离,扶着头,低声说,“那可能是爆炸影响到了吧。”
    “不是啊,沙发柜子什么的,都有留下痕迹,好像被刀啊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后来我们报警了,可是警察也根本找不出什么线索,唉,搞得我家打扫了好多天,重新买了沙发、吊灯、柜子、茶几,而且我老爸那瓶泡了二十几年的虎骨酒也砸了,他心疼死了……虽然我觉得我爸爸那瓶酒里的骨头,更像猪骨头……”
    离离点点头,勉强笑一笑:“对啊,我也觉得。”
    “哈哈,你也这么觉得?但是我老爸死不承认!”荧荧一边笑着,一边抱住她,“所以我家现在买了新沙发和茶几,灯也很漂亮,过几天我把家里的照片带给你看好不好?”
    “好。”
    “一定要早点恢复起来哦!”
    “嗯,我会的……”
    离离生了一场病,不是很严重,但是怕寒、畏风,一走出自己的房间就觉得晕眩无力。医生说是疲劳过度,只需要休息就好。
    柯以律帮她请了长假,她在家休养。
    “可是她不吃东西,只输营养液,这个病,是无论如何也好不起来的。”医生无奈地表示无能为力。
    送走医生之后,柯以律坐在她床前,轻声问她想吃点什么。
    她低声说:“我吃不下……什么都不行。”
    柯以律皱眉问:“难道你这样谴责自己,就能让你的家人恢复吗?”
    她不再说话,曲起双腿,把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
    柯以律叹了一口气,伸手去轻轻地揉揉她的头发,低声说:“离离,现在大家都好好的,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不是吗?”
    良久,她一动不动,柯以律还以为她会一直沉默下去。
    “你不会懂的……”她的声音,模糊不清,低低地,断断续续传来,“要是我不是一个魔怪,要是我不回家……那么至少,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最后一点希望,我知道我的家人会时时刻刻等着我回家。可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我就算回到了普通女孩子的人生,也再没有家,没有亲人了……”
    “离离!”他抱住她的肩,低声而急切地打断她的话,“别乱想了!”
    她喘息急促,仿佛狂乱,又似乎喘不过气来,柯以律轻拍着她的背,等她的气息终于慢慢平复,才扶着她轻轻躺下。
    柯以律坐在她床边,看她闭着眼,似乎已经安睡了,可不过一会儿,她又在梦里茫然地伸手,哭叫出来:“妈妈,妈妈……”
    柯以律伸手抓住她在空中茫然乱抓的手,低声说:“没事,离离……你继续睡吧。”
    她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看他,仿佛不认识他一样,看了许久许久,才恍惚地说:“我……我梦见我妈妈了。”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我梦见……我还是在我原来的学校读书,放学回家的时候,妈妈正在厨房烧菜,回头看见我,叫我帮她把菜端出去,摆好碗筷,让弟弟去洗手,帮爸爸盛饭。夕阳正从窗外照进来,整个房间都是金黄灿烂的颜色,一家人都很开心地在吃饭,妈妈做的菜是……香菇菜心,木耳炒蛋,还有一碗鱼汤……”
    柯以律觉得自己的眼睛热热的,似乎要流下眼泪来。
    记忆还是灿烂的,可是所有一切,都已经不复存在了。
    他扶她起来,拉着她到厨房去,厨师已经回家了,他让离离在餐桌上坐下,说:“我给你做吧,你等一下。”
    离离坐在桌前,看他在冰柜中翻出两棵菜、五六朵香菇、一把木耳、两个鸡蛋,再弄了条鱼,拿在手里不知所措。
    她趴在桌上,静静地看着他,问:“你做过饭吗?”
    “虽然没有,但……看别人做过。”他说。
    离离沉默地帮他把木耳泡发,然后把鱼刮掉鳞片,剖腹扯掉鱼鳃。
    柯以律把鸡蛋打在碗中,拿打蛋器搅拌,说:“放心吧,你先摆好碗筷,只要等着吃就好了。”
    可是他做的菜多么难吃啊,香菇青菜太咸了,木耳炒蛋炒焦了,鱼汤加多了醋完全是酸的,连那碗米饭都是夹生的。
    好难吃,咸得发苦,炒焦蛋的也苦,鱼汤酸的发涩,饭也不能吃。
    这个一直冰冷淡漠的少年,他什么菜也不会做,估计,也从来没有碰过这些东西吧。他做的菜,真的好难吃,难吃得让她流泪。
    可离离还是一口一口地吃着,在此时厨房的灯光下,把柯以律做的菜,一点一点地吃完了。
    只因为,她坐在餐桌前等着柯以律做菜时,微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朦胧幽微,让她的心里,暗暗地涌起一股酸涩的温暖来。
    那个时候,她在心里想,也许,她的人生,也并不完全就只剩下孤单与绝望吧。
    离离很久都没有恢复,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行尸走肉般很久。
    蔚清宁消失了很久,没有出现。神族因为盘古的话,也不来管他们了。
    于是,似乎顺理成章的,她在柯以律家里,一直住了下来。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她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得到医生的允许,可以出门了。
    夏季的天气,就是很奇怪。刚刚还只是阴沉沉的天气,在离离就要出门的时候,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离离拿了一把伞,在大雨中出门,准备搭车去看自己的父母和弟弟。
    暗色的雨伞,罩在她头上,就像另一个世界瞬间笼罩在她的周身。
    她在这样暗沉的颜色中走到大门口,柯以律从后面追上她,有点诧异,握住她的手,问:“你去哪里?”
    她转头看他,神情恍惚:“出去走走。”
    “让司机送你去吧。”他说着,拉她到车库边等着。
    伞太小,遮不住两个人,柯以律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淋到了一点雨。微湿的头发带着淡淡水汽,脸颊上晶莹的水珠,就像点缀在他容颜上的钻石一样,闪闪发亮。
    人生就是不公平,好看的人,就算淋了雨,也不会狼狈,只会显得更加光彩夺目。
    她抬起手,帮他轻轻地拍去头发上的水珠,低声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就可以了。”
    他抬手按住她在自己发上的手,拉到自己面前,小心地帮她擦干,说:“你的手弄湿了。”
    她的手冰凉,他的手却温暖,她的手纤细柔软,他的手却修长又有力。
    “走吧,让我陪着你。”他握着她的手,低声说。
    她仰起头看他,低声问:“让我去看看我的家……站在楼下看一眼就好,可以吗?”
    看着她恍惚迷离的神情,柯以律忽然觉得心口大恸。
    在大雨中,他们一起坐在车内,往城西而去。
    雨水打在玻璃窗上,不停地滑下,一条条晶莹的痕迹,把外面浓浓淡淡的绿色分割成支离破碎的一条一条。
    被窗隔绝,雨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离离和柯以律沉默地坐在车内,不知道该怎么说,说什么。
    良久,离离才扬头,问他:“今天你去哪里了?”
    “想买一条斗鱼,因为鱼缸是空的。只是店里那么多颜色的斗鱼,却没看到蓝色的。”
    离离低声问:“上次那条呢?”
    “上次韩溟秋去抓你的时候,它已经冻死了。”柯以律淡淡地说。
    离离这才恍然想起,默默地看着前面雨中的红绿灯,低声说:“我还以为,它们至少能各自在自己的鱼缸中,好好地活下去呢……”
    又沉默很久,雨渐渐下大了,雨点细密地打在窗上,繁急的嗒嗒声,清晰可辨。
    柯以律转头看外面的大雨,说:“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似乎也是在这样的下雨天,不过那天好像雨还要更大些。”
    离离慢慢地说:“对啊……要是那天我带了一把伞出门,要是我不和你在一起避雨,要是……山鬼没有将力量转移到我的身上,不知道我是不是就不会认识你,不会认识柯以律,不会和神族有关系……我的家人,是不是也依然会和我在一起……”
    柯以律转头凝视她。大雨中,窗外蓬蒿丛生的山坡一一移过,她在青绿色的大雨背景之前,脸色苍白,眼神茫然,和以前那个单纯无知的女孩子,几乎完全不一样了。
    不知为什么,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口,一点冰凉的颤动。
    “对不起,离离……要是那一晚,我没有……”
    “不关你的事。”离离打断他的话,声音喑哑,“我家人的死,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是我自己的原因。”
    柯以律觉得她口气疏离,心不由得慢慢沉下去。
    “是我的错。如果一开始,我们就没有相遇的话,那么……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一开始,没有相遇的话,是不是,就没有一切?
    可是,未来渺不可知,人生变幻无常,神魔之间的战争、命中注定的结局,说不定依然还是会一步步地逼近。
    那张前任山鬼留下的画,那种她体内奇异的力量,那仿佛命中注定一样来临的大雨……
    他们是被命运选中的人,无处可逃。
    他们其实都知道这些,但柯以律,仿佛带着最后的幻想,依然固执地说下去:“可是离离,原谅我的自私,我……虽然很痛惜,可是,我还是想让你走出来,不要再为分离而难过,我想做那个,让你重新振作起来的人。”
    他的声音,在雨声中恍惚模糊。
    离离的胸口,忽然抽搐起来。她的手无力地松脱,一直紧握在手中的雨伞滑落在车上。
    柯以律俯身帮她捡起,伸手拉过她的手,把伞放在她的掌中。
    倾盆的大雨,全都在车子外面,无法再侵袭他们。
    他们坐在车上,安静地,走向自己的下一段旅程。
    紫花社区还是和以前一样,一点变化都没有,香樟树静静地站在雨中,广场旁边被烧掉的绿化带也已经补种上了树木,小区门口的咖啡店,换了亮晶晶的新玻璃。
    这个世界,这么平静,毫无异样。
    她沿着楼梯,一步步向着自己家所在的楼层走上去,脚步很重,呼吸也不平稳。柯以律扶住她,有点担心:“离离,你还好吧?”
    她摇摇头,站在自己家门口,怔愣了良久良久,眼中满是泪水。
    柯以律静静地站在她身边,等待着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勉强镇定,抬起颤抖的手,按在门铃上。
    里面传来拖鞋的声音,然后门被拉开,穿着背心短裤和拖鞋的爸爸站在门内,一眼看见了他们,脸上露出诧异的神情:“你们……”
    离离不由自主地叫了出来:“爸……”
    柯以律立即拉住她的手,阻止了她说话。
    爸爸的目光落在柯以律的身上,端详这个漂亮男孩子好久,才把目光落在离离的身上,漫不经心地问:“你们找谁?”
    正坐在客厅茶几上做作业的弟弟看了他们一眼,因为是陌生人,他就像看见空气一样,把眼睛转过去了。
    离离愣在那里,说不出话。
    柯以律挡在她面前,说:“我们想要找人,请问您是巴先生吗?”
    爸爸摇摇头:“不是,我姓吴,你稍等一下啊。”
    他转头对着里面喊:“老婆,这楼上楼下有人姓巴吗?”
    “没有!”对社区八卦和人口了如指掌的妈妈拎着饭勺出来,一口咬定,“别说姓巴,名字里有个巴的都没有。”
    柯以律向他们点头致谢:“谢谢。”
    他拉着离离的手往下走,离离木然,一步一步地跟着他下去,脸上的眼泪滚滚落下来。
    她听到爸爸妈妈在她身后说:“哎呀,那个男生真漂亮,什么时候我们小合能这样就好了。”
    “我看这辈子没希望了……”
    门被“砰”一声关上,再也听不到声音。
    从始至终,他们都没有多看她一眼,也没有注意到她。
    对于他们来说,她现在的存在,就是空气一样透明的陌生人——是真的,完全没有影迹了。
    走到楼下,柯以律帮她撑伞,有点担心地看着她:“离离……”
    她抬起手,将眼泪擦干,说:“我们,回去吧……”
    她的声音轻轻的,哽咽,却坚定。
    柯以律点点头,和她一起撑着伞离开,没说话。
    “我以后,不会再来了。我觉得我……是时候应该抛弃自己的幻想了,接受现实,以后,自己好好地走下去。”
    她头发披散在肩上,因为最近都没见阳光,脸色被浓黑的发衬得十分苍白。像是已经下定决心,她没有哭,只是轻轻闭上眼,低声说:“如今这样的结果,已经算是很好……就这样吧,这样就好。”
    柯以律静静地揉揉她的头发,和她一起坐车回去。
    她沉默地看着车窗外好久,然后忽然开口问:“柯以律,你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吗?”
    “嗯,我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意外去世了。”他淡淡地说着,似乎也已经淡忘了这种感觉,“那时以纾还很小,我也很小……”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说:“以纾给你造成麻烦了,真是对不起。”
    “没事。”她低声说。
    “她从小被我宠坏了,所以毫无顾忌,连君上也拿她没办法,现在……我也拿她没办法。”
    她慢慢地说:“你们兄妹,好像感情很好。”
    “嗯,父母去世后,虽然家里有很忠心的老管家在,但是两个小孩子一起被抛在空荡荡的庄园里,感觉真的天都塌下来了。那个时候,我想幸好我还有个妹妹,不然的话,我一个人一定熬不下去的……所以我一直纵容她,从小到大,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她说,我都替她办到——可这一次,不行了。”
    离离知道他说的“这一次”是指什么事情,她看着父母的墓碑,默默发呆。
    “好像以纾……不是你亲妹妹吧?”
    柯以律犹豫了一下,才说:“我五岁的时候,在家门外玩,看见了被父母抛弃的她,那个时候,她身上就已经有西王母的力量,能召唤凶猛的兽类,可能因为这样,所以不被自己的父母接纳。当时,我还被她弄受伤了。”
    他卷起袖子,一条淡淡的痕迹,在他的手臂上。
    “不过,我跑回家去包扎好之后,第二天出去时发现,她居然还坐在那里……因为担心我会死掉,她在我家门外坐了一天一夜,不肯离开。”他说着,露出似乎是伤感,又似乎是感慨的微笑,“所以我就拉着她的手,带她回家,说,爸爸妈妈,我要一个妹妹。”
    “遇见了你,她运气真好……”离离深吸了一口气。
    “不,应该是我运气好才对。”柯以律低声说,“不然,我爸爸,我妈妈,全都去世之后,我一个人在世界上,真的会不知道怎么办的……幸好,至少现在我还有一个妹妹。”
    他们沉默了好久,听着雨点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沙沙沙沙,无休无止。
    “以纾她……并不是坏女孩,她只是,不喜欢我身为神族,却和魔族在一起吧,请你原谅她。”
    “到底……魔族与神族之间的恩怨,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离离喃喃说着,仿佛自言自语,“跟我的父母和弟弟,又有什么关系呢……”
    声音本来轻轻的,但说到这里,她失控地把脸埋在自己膝盖上,泪水打湿了她的裙子,温温热热地渗进她的皮肤,渐渐变为冰凉。
    柯以律觉得自己胸口猛然波动,眼睛发热,他扶着她的肩,轻声说:“别哭离离……你爸爸妈妈看到你现在这么难过,也一定不会开心的。”
    离离哽咽着点头,把脸埋在自己的掌心中。
    倾盆的大雨把整个天空的光线都挡住了,昏暗一片。
    风雨暴乱的天气里,柯以律牵着她的手,沿着开满福禄考的枫树林,带她回家。在红花和绿树之间,雨伞挡不住斜飞的雨点,侵袭了他们的全身,两个人都是湿漉漉的。
    然而柯以律握着离离的手,带着她往前一步一步地走去,那个时候,他忽然在心里想,要是时光,不要再往前流逝,要是世界一直停留在此时,那么,是不是也算完美呢?
    只是命运波谲云诡,实在不知道,下一次的变幻,又是在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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