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爹啊,你不是对宫里很熟的吗?我……在宫里遇上一个人,他觉得我长得还可以哦……”在父母过来探望她的时候,阿黎吞吞吐吐地提起那个人,然后又说,“很难得吧,居然有人觉得我长得漂亮。”
父母对望一眼,再看看害羞的女儿,顿时心领神会。再追问一下大致情况,父亲顿时掰着手指头,眉开眼笑:“在宫里出入,长相出众,未婚……哎呀,这一定是某个翰林学士了,年纪轻轻就是皇帝近臣,大有前途啊!”
母亲却很疑惑:“不可能吧?怎么会突然有个青年才俊遇见你还居然觉得你好看呢?不会是无聊的人为了好玩欺骗无知少女吧……”
“他敢!我马上就去向公公们打听今天调戏我女儿的是谁,反正阿黎的终身大事就赖在他身上了,他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父亲说着,立马回头,“女儿啊,你既然终身有靠了,这个太子妃是不用选了,我马上去禀告皇上,找个借口求他让你回家!”
“爹,这样……这样不好吧!”阿黎惨叫。
“谁说不好?我们要抓住任何一个让你嫁出去的机会啊!”
“不……不要啊……”阿黎顿时都快哭了。
王太傅在世的时候,是皇帝很敬重的师傅,而黎尚书又曾经是他的陪读,所以皇帝一挥手就说:“好吧,既然你女儿另有意中人了,朕也不好勉强啊……只是不知遇上的哪位宫中当值的翰林呢?”
“据说是个未婚的年轻人,据说是东边殿内当值的人,请皇上允许臣去打听一下,替微臣女儿做主。”黎尚书一脸“我们全家都赖着他了”的喜滋滋的表情。
“既然如此,你就去吧,恭喜你了。”皇帝让人把阿黎的名字从候选名单上勾掉,然后说,“本来此事不应该儿戏,但我听皇后说,永昕在那些候选的女孩子中已经心有所属,所以也就不耽误你女儿了,你尽早替女儿办喜事吧。”
“是,多谢皇上!”
等他出去了之后,皇帝想想,又问身边的太监:“今天东华殿当值的人中,有年轻未婚长相出众的翰林吗?”
太监翻了翻名册,说:“好像全都超过了四十岁,而且每个家里都已经有三妻四妾了……”
皇帝顿时对黎尚书充满了同情:“这么说,他女儿被人骗了?”说完,他想想又大笑出来,“小女孩没见识,不会是把太监认成翰林了吧?哈哈哈……”
“皇上是遇到了什么事吗?笑得这么开心。”皇后刚好踱进来。
皇帝笑道:“那个黎尚书的女儿啊,被人骗了,为了一个不明底细的男人,自请退出选妃了!”
皇后顿时愕然,问:“黎尚书的女儿?就是……就是那个黎尚书的女儿?”
“朝廷里不就一个黎尚书?”皇帝诧异地问,“干吗这种语无伦次的样子?”
“那个就是永昕看上的女孩!她……她居然要嫁给别人?”
“……不会吧?黎尚书长得可不怎么好看啊,眼睛小鼻子塌的,他女儿会长得多好看?”
“好看!天仙美女!倾国倾城!永昕第一眼看见她,就整天魂不守舍地想着她念着她,你说该有多芳华绝代!”
皇帝顿时惊了:“什么?不会吧!”
阿黎忐忑又欢喜地收拾好东西,在众位美女们“好走不送”的眼神中,出了宫门,提早回家了。
“算她有自知之明,不然的话,留在这里不就是自取其辱?”丁陌陌虽然这样说,但毕竟有点遗憾——因为她早已经打定主意,正式选妃的时候,无论如何也要抢阿黎身边的位置来衬托自己的。
“什么有自知之明?”匆匆赶到这里想要阻拦阿黎的永昕问。
丁陌陌回头一看,见是个极其清俊优雅的男子,顿时脸红了:“你……你是?”
永昕身后的太监赶紧说:“太子殿下问话,还不赶快问话?”
丁陌陌赶紧依照宫礼跪下,说:“启禀殿下,就是那个黎尚书的女儿呀,长得……挺不好看的,也不知道是怎么中选的,所以她来这里之后,可能是觉得自己没有希望,所以就走了……”
“不对不对,她走的时候,还欢天喜地的样子,好像听她说,她要等某人来迎娶她呢……”另一个女孩子纠正说。
有没搞错!
永昕气得差点没背过去——这个浑蛋!她居然一边欢天喜地与某人约好来迎娶她,一边来参选太子妃!如果她选太子妃是被迫的,她自己不情愿的,那还说得过去,可是她据说是走了后门,死皮赖脸地进来的!
如果她真的已经有了自己喜欢的人,那她为什么要来参选太子妃?
他气恨地一甩手,气急败坏地朝阿黎追去。但是,眼看着她走出宫门,步履轻快,他却忽然觉得心灰意冷,不想再追上去了。
其实他和她,只见过两次,说过几句话,就算他一个人对她一见钟情,就算他在这个世上只认识她一个,又有什么用?
她能认识很多人,她有自己喜欢的,就算他勉强把她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只不过是,让她不开心,不幸福而已。
他站在宫门口,看着她家里来接她的马车停在侧门,她在上车的时候,微微偏头,一眼看见了他。
她“啊”了一声,怔了怔,赶紧跳下马车,向他跑来。
她跑到他面前,微微喘气,胸口起伏,然后说:“喂……你,请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怪我爹,他是太疼我了,所以就……”
他爹帮她退出选妃是为她好,所以,嫁给他就是这么惨的事情?
他黑着一张脸,不肯开口说话。
她见他这样,只好怯怯地拉拉他的衣袖,说:“放心吧,我会一直缠着我爹,让他不要把我强嫁给你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出嫁害人去了!”
看着她举着右手一脸发誓的样子,永昕觉得莫名其妙:“你说的是什么?我怎么全都听不懂?”
“就是……就是虽然我是为了你才退出选妃的,但是如果你真的不愿意娶我的话,那我也不会逼你的啦,毕竟你也……不喜欢我……”
他想了半天,终于诧异地问:“你……你不知道我是谁吧?”
“我知道,你不就是东华殿里的嘛……是翰林对不对?”
永昕这才有点明白过来,恍恍惚惚地问:“这么说……那个在宫中八卦里,据说等你出宫后要迎娶你的人……就是我?”
“……”阿黎看了他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他这才恍然大悟,说:“我听说你回家了,还以为你另外有自己喜欢的人呢……这样吧,你重新来参选太子妃,好不好?”
“你不要我?”阿黎顿时愣住了。
“不是不要你,而是你只有去参选太子妃,我们才有可能多见面……放心吧,我想你最后一定会成功的。”
阿黎莫名其妙:“这么说,你不喜欢我,所以你不打算娶我,你想让我嫁给别人是不是?”
这个女人……永昕回头看看正在一边窃笑的侍卫们,只好又说:“其实我就是宫里人啊,你也知道,来去宫里的就那么几个人,皇上啊,皇后,还有……”
阿黎眨眨眼:“你不是翰林院的什么学士吗?”
“不是。”
“你不是侍卫吗?”
“当然也不是了。”
“哦……”她还在思索着,后面的车夫已经在喊了:“小姐,快回家吧,老爷夫人还在等你呢。”
“哦哦!”她回头应了一声,然后匆匆忙忙地转身,说,“那我先回去,对了,你到底是谁啊?”
难道,真的要他站在她的背后,大声喊“我就是太子”吗?
所以,永昕只好在她背后说:“如果你不了解宫里规矩的话,去问问你爹不就好了。”
六
“能出入宫禁,不是大学士也不是侍卫的年轻男人,只有你进宫去选太子妃,你们才会有可能更多地见面……”老爹掐指一算,一拍桌子,悲愤地大叫:“这么说,这个年轻人一定是……太监!”
老妈顿时眼泪滚滚:“娃他爹,不会吧?”
“娃他娘,我想来想去,只有这一种可能……”
“可是我们女儿刚刚为了他,退出了太子妃甄选……虽然本来就是中不了的呜呜呜……”
眼看着父母抱头痛哭,阿黎的心口,哇凉哇凉的。
“我就知道,就我这个样子,正常男人基本也就看不上我的。”阿黎说着,想接受命运的玩笑,笑一笑就这样过去,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心口,就像被人狠狠地扎了一刀一样,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他还真惨,不但认不出人来,还是个太监,他的人生该有多惨。
不过,她的惨,好像也不少于他的。
她就像安慰自己一样,自言自语:“没什么啊,反正……我这辈子,也不打算嫁人了。”
所以,黎尚书很忧郁,即使是在觐见皇上的时候,也是愁眉紧锁。
皇上也很忧郁,看着他良久不说话,好半天才问:“爱卿,你女儿出宫之后,嫁出去了吗?”
黎尚书更忧郁了:“启禀皇上,没有……”
“我听说那个人并没有来迎娶你女儿,是吗?”
“那人……反正是个骗子,我女儿无知,真要误了终身了……”黎尚书痛不欲生,皇帝顿时精神一振:“哦?被骗了?”
“是啊……”
皇帝皱起眉,一副同情的样子,然后说:“这样吧,你女儿虽然名字从名单上划掉了,但那名单后面的空白还有很多,还是可以重新加上去的嘛。”
“皇上的意思是?”黎尚书抬头看他。
“让你女儿重新过来吧,说不定太子会看上她的。”
“万万不可能的吧,我家女儿很丑的。”
你就别谦虚了,我儿子为你女儿神魂颠倒都好多天了!皇帝看着他愁眉不展的样子,在心里想,这人脸不红心不跳就能把自己美若天仙的女儿说成丑女,看来真是个老油条!
“朕不管她漂不漂亮,总之你把她送过来吧,太子选妃之后,没有中选的女子,朝廷会择取几位嫁给新科举人的,朕觉得那个探花就不错嘛……”
“谢皇上隆恩!”黎尚书顿时兴奋不已,一走出殿外就差点手舞足蹈,“我家女儿,终于可以嫁出去了!”
殿内的皇帝那张面瘫脸,也换成欣喜若狂的模样:“儿子啊,你这个大龄未婚青年,我总会帮你把你喜欢的人弄到手的!”
“放心吧,有皇上赐婚,谁还敢不从?我看那个探花能逃到哪里去!”黎尚书仰天大笑双手叉腰,站在自己家院子里,一点朝廷大员的风度都没有了,“那个探花啊,年少英俊,才华出众,谦虚谨慎,我很欣赏!”
“无论如何,阿黎终于有着落了!”母亲兴奋得浑身发抖。
阿黎却还是一脸丧气的样子:“可是……可是我还是……”
“还是什么?赶紧给我收拾东西,我们二进宫!”
看着这个丑女又出现在她们面前,所有的女孩子都吸了一口冷气,露出牙痛一样的表情。
不过明天就是最后遴选的日子了,所有女孩子都在试自己的衣服,想着明天要说的话,走路先出左脚还是右脚,也没人顾得上嘲笑她了。
只有阿黎无聊地坐在自己房间里,开着窗看外面的夕阳渐渐沉下去,整个金碧辉煌的宫廷,显得更加苍茫,让她也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茫茫的。
“喂,心情不好吗?”有人瞧瞧她的窗子,问。
她转头一看,顿时又惊又喜:“喂,你怎么总是晃来晃去的?”
永昕靠在窗棂上,说:“我比别人都要闲一点嘛,和别人不一样。”
“你确实和别人不一样,我本来以为你是翰林学士,后来又以为你是宫里当差的,根本不知道你原来是……太监,可是为什么你不穿太监的衣服呢?”
永昕只觉得喉咙中一甜,有一口血冲上来,他咬牙支持着自己不倒下,一字一顿地问:“谁,说,我,是,太,监?”
“我当然猜不出来了,但我爹见多识广,他一听到你的情况,就知道了。”她握住他的手,低声说,“对不起,我还自作多情地想让你娶我,一定让你很难过吧……其实我,我应该先问问清楚的……”
“别说了。”她再说下去,他一定会坚持不住的。
“我知道太子是肯定看不上我的,不过我爹说,皇上已经暗示过他了,说选妃结束后,可能会将我许婚给探花……可是我不想嫁人,你知道的,我这么丑,被迫娶了我的男人,一定很讨厌我,我嫁过去之后,不但我一辈子难过,连他也会一生一世不开心的,对不对?”
永昕点点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啊……”她笑着,看着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人喜欢过我,大家都说我丑,连我的父母,看见我都是愁眉苦脸,可是只有你,在看着我的时候,眼睛会亮起来,你是第一个,喜欢看我、称赞我的人……”
她说着,转头看着外面夕阳的暗沉微光,他们都不说话,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又低声说:“我是你唯一可以记住的脸,你是唯一喜欢我的人,要是我们可以在一起多好……可是,世事真遗憾……”
说着,她嗓音喑哑,忽然间眼泪就流了下来:“喂,我再度进来,就是想和你说这几句话的,以后……我们就再也不能见面了。”
“我想应该还能再见的吧。”永昕轻声说。
“那除非,是我做了太子妃吧,那以后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让太子把你调到东宫去,我们能时常见个面……”她说着,又摇头,“可是我长得这么丑,谁会看得上我呢?”
永昕哑然失笑,说:“好吧,那明天……你一定会有个大惊喜的。”
他就先不说自己的身份了,他真的很想看看她到时候的表情。
七
太子选妃那天,就是个悲剧。
前三十六位美女袅袅婷婷,如同风摆杨柳一样向皇后走来,皇后十分开心:“果然都是大美女,大美女啊……哎,第二排第四位那个女孩子,如此艳光照人,是不是黎尚书家的女儿?”
“那位是丁尚书家的女儿。”
太妃眯着朦胧的眼睛,说:“那么……想必是右边第一个姑娘了?”
“那是长陵一户书香门第家的姑娘。”
“第四排第三个……”
“那位姑娘姓潘。”
“第……”还在猜测的众人,猛然看见了排在最后的阿黎,顿时全都瞠目结舌地愣在那里。
“最后那个……她是哪里来的?”
“她就是黎尚书家的女儿。”
所有人都只能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女孩子上前来,深施一礼,然后跪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抬头也不报名字。
皇后只好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黎,名清黎,大家都叫我阿黎。”她根本也不在乎,再说宫礼培训的时候她也不在,不知道要先说“启禀娘娘”,随口就说了自己的名字。
周围的女孩子全都低着头,暗暗窃笑。
“你……可有擅长的才艺?”
“没有,一项也没有。”她说。
“你觉得如何才能做太子妃,甚至以后母仪天下呢?”
“……没想过。”她老老实实地说。
“那你来这里是干吗的呢?”太妃缓过一口气问。
“我……我是想和宫里有个认识的人说几句话,所以才过来的……我不敢痴心妄想能成为太子妃,也不想留在这里,请皇后娘娘容许我现在立即告退。”
坐在那里评判的皇后与太妃们面面相觑,皇后觉得自己快要晕了,艰难地抬起手挥了挥,阿黎如获大赦,赶紧站起来,提起裙角就三步并作两步地退下了。
皇后面带着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她离开之后,转头压低声音对身后的宫女说:“是不是让太子过来,看看他是不是认错人了?看到她以后我压力很大,真的很难当众宣布,太子妃最后就是她啊!”
太妃自言自语:“这……这,永昕这是什么品味?”
“啊!说到品味我想起来了!”皇后激动得一拍前面的案桌,“就是她,就是她!我就说这么丑的女孩子为什么我有点面熟呢!原来她像顾恺之的美人啊!”
说到这里,皇后想一想,又得意地自言自语:“我就说画上的美人,在现实中可能不好看的!”
永昕正在御书房帮父亲看奏折,听到宫女传达的皇后的话,只好挥挥手说:“就是她,反正她长得……可能普通人一时难以接受吧,不过就是长得很独特的那位就是了。”
皇帝顿时诧异了,问:“原来那个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挺会折腾的黎尚书女儿,长得不怎么样?”
宫女在心里斟酌了良久,才勉强说:“还……还好吧。”
看这个样子,当然是不好了!皇上又问:“她昨天已经奉朕的命令回来了,怎么今天又跑掉了?”
“是……那位姑娘说,她是想要和宫里有个人说几句话,其实不是真的来参选太子妃的……”
“混账!”皇上把手中的奏折往书案上一摔,脸色难看,“就是说,她其实根本就连朕的面子都不给!她这是干吗来了?一而再再而三,她当宫里是她家的菜园子,想进就进,想走就走?”
一见他大发雷霆,宫女顿时吓得跪下来,瑟瑟发抖。
永昕见父皇这么生气,只好说:“请父皇原谅她年少无知,但孩儿喜欢的,就是她这样单纯的个性,她是不会有心机的人,遇事也不会做作。”
“哼!”皇上烦恼地一甩手,“你还替她说好话!她三番两次进来可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和别人说什么话!”
“就是孩儿我……”永昕苦笑,说,“她和黎尚书都以为我是宫里太监,她其实是想要进来和我告别的。”
“这是怎么回事?”
永昕只好从头到尾原原本本说一遍,皇帝摸摸自己下巴,悻悻地说:“这还差不多,皇儿你就是金子,在哪儿都闪光,你看,就算人家不知道你是太子,可是为了你,她也宁愿放弃太子妃的身份,你和父皇当年一样,很受女孩子欢迎嘛!”
“……不敢。”他只好谦虚地说。
“可是这个姑娘,也太藐视宫廷法度了,又丑又这么没分寸……我看不适合做太子妃吧?”皇帝沉吟道。
就在此时,唯恐天下不乱的皇后从殿外进来,笑着说:“皇上放心吧,我早就给皇儿选好了一个绝佳人选,这事我来就行了,皇上就操心国家大事吧。”
“也对,皇后最知道我心意,一定会选个完美无缺的太子妃。”皇上点头说。
永昕转头看母亲,赶紧问:“是哪家的女儿?”
皇后笑眯眯地说:“别担心啦,当然是个绝色美人,倾国倾城,就跟画上走下来的一样……令人过目难忘哦。”
永昕顿时愕然,神情一下子黯淡下来。
“无论你怎么想,反正母后已经做主了,你从也得从,不从也得从,我已经让礼部去下聘了,就这样。”皇后一脸“你能怎么样”的跋扈样子。
父亲讨厌她,母亲帮他找了个美女,永昕还能怎么样?
在这个世上,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孤单的一个人,他生活在花团锦簇中,却从始至终,都是一个人无措地在面目模糊的人群中穿行,保守着自己的秘密。
如果陪伴着他的,不是那个唯一能让他从人群中认出来的人,那么就算是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又有何用?
所以他站起来,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出殿去,到后来,越走越快,奔出了宫廷。
“哎,儿子长大了,真不可爱。”皇后和皇帝看着他,摇头叹息,“什么时候能赶紧抱皇孙就好了,一定要把孙子孙女教得可爱一点!”
“我不嫁,我不嫁,我!不!嫁!”
阿黎瞪着那些进来送聘礼的礼部官员,抓着父亲的手,崩溃地大叫:“为什么会选上我?明明大家都比我漂亮比我瘦比我白啊!”
“我想,可能是……看上你的才华和品德了吧……”母亲没有底气地说。
“我明明就很笨,而且平时整天待在家里,根本没有做好人好事的机会啊!”
“有什么关系?太子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别管了,快快快,快换好衣服去正厅焚香叩头谢恩!”
“娘啊,太子那种人,每天身边都是大美人,现在被强行塞了我这样一个丑女,他一定会很讨厌我、很恨我的!我不要这样的丈夫,我不要这样被人厌恶地过一辈子!”阿黎说着,眼泪顿时涌了上来,“还有,还有……我发过誓,我再也不嫁人了……”
“别胡说八道了,快点给我梳头换衣服去,把我陪嫁的那套首饰戴上!”
看着父母喜滋滋地走到前厅去,阿黎坐在房中,哭得稀里哗啦,急得丫环手足无措:“哎呀小姐,你这样红着眼睛去多难看啊,我……我给你打盆水去……”
等她端着水回来,房间里已经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一扇窗户,开在那里。
她站在那里,呆了良久,然后大叫:“不好啦,小姐逃婚啦!”
八
眼前的大街上,一片模糊,无数的灰色人影,全都在自顾自地来回急促行走着,熙熙攘攘,面目不清。
然而,却有一个女孩子出现在他面前,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问:“喂……你在发什么呆?”
永昕抬起头,看见阿黎的面容,在这一瞬间,清清楚楚,光华灿烂。这是他在这个世间,唯一认识的人,即使在人山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出来的人。
永昕凝视她良久,才释然地笑出来。阿黎迷迷糊糊地问:“干吗笑得这么诡异?快点揉面啦,客人要上门了。”
“知道知道,我们现在是这个小镇最受欢迎的包子铺了,要为顾客奉献最好吃的包子嘛。”永昕一边说着,一边小心地用手掌团团揉面,按压均匀,抬头看她时,却发现她看着外面在发呆,便问:“想什么呢?”
“昨晚梦见我爹娘了,不知道我们私奔后,有没有波及他们……不过应该没事,皇上对我爹挺好的。”
“我也这样想,到时候我们带一堆孩子回去,让他们抱着父母的腿喊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时候,他们就不可能强迫我们离开了……”他回头看着阿黎,又笑着说,“说起来,我昨晚也梦见以前的事了。我以前,曾经见过一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女孩子,在替我爷爷守灵时,遇见的。”
阿黎支起头看他,诧异地问:“和我长得很像?”
“对……我爷爷他一直都最疼我,和我感情很好。他去世那一夜,我们替他守灵,上百个素衣披麻的人跪在灵堂里,可是……我看见他们全都在号啕,却没有一个人真正悲伤,每个人,好像都是很痛苦地在挤一点眼泪出来交差。”他转头看着窗外,远处山峦起伏,在晨雾中依稀可见。
“那个时候,我忽然觉得难过极了,我想,在这样的,和别人不一样的家里,以后我死时,会不会也是这样,所有人都聚在一起,努力想要为我挤一滴眼泪,却怎么也挤不出来……所有人的脸都是一样的,他那么多妻子、那么多亲属,全都是做着一样扭曲的表情,连呼号的声音,也一样硬邦邦的。我实在受不了,只好站起来,一个人仓皇地逃了出来,跑到廊下,哭得瘫倒在地……”
他说到这里,终于低头看着她,轻轻地说:“那个时候,有一个眼睛哭得红红的女孩子蹲在我面前,低声问我,喂,你干吗不开心了……我跟她说,我爷爷死了,世上再也没有最疼我的那个人了,她说,我也是,一直和我一起玩的老爷爷去世了,他还说要跟我斗蛐蛐呢……”
阿黎忽然有点若有所思,微微皱起眉,端详着他。
“她在哭,是真的难过,与那些人不一样,让我觉得她就像我认识了好久的人一样。我们靠在一起,哭累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去了,可我生了一场大病,昏迷中总觉得很多很多在我爷爷灵堂上干号的人的脸在我面前转来转去,让我头痛欲裂……病好了之后,我就留下一个后遗症,再也记不住任何人的脸了。后来我偶尔看到了一张顾恺之的美人图,发现那和我记忆中,唯一还清楚留存着模样的脸,几乎一模一样……”他转头看着她,温柔地伸手去抚摸她的脸,低声说,“就是,和你长得,一模一样……”
阿黎却皱起眉,自言自语:“不对啊……”
“什么不对?”他问。
“很久以前,我也曾经遇到过一个男孩子,他说他爷爷死了,我和他一起哭着,靠在一起睡着了……可是那是在宫里,死掉的是先皇,因为先皇还挺喜欢小孩子的,有时心血来潮就让我爷爷带我进宫去玩,其实他自己更爱玩!老大一把白胡子了,还喜欢和我斗蛐蛐,输了还总是耍赖。可我记得那个和我一起哭的男孩子是他的孙子,应该是太子殿下……”
“就是你吗?”他停下了手,低声问。
她愕然瞪着他良久,眼睛越睁越大,呆了半晌才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跳起来指着他结结巴巴地大叫:“你……难道你是……”
他不自然地咳嗽一声,说:“对……其实,我是因为母后逼我娶一个她所谓的绝色美女,可是我不想和一个面目模糊的人生活一辈子,我更不想在我死之后,只有一堆面目模糊的人为我干号……而且我已经找到了自己能在人海中一眼就认出来的,独一无二的人,所以我逃婚了,幸好你也在逃婚,我们一起遇上,一起逃到了这里……”
“我,我是因为礼部来下聘礼,强迫我嫁给太子,我不想和一个肯定会嫌恶我一辈子的人成婚,而且我已经找到了世上唯一一个会凝视着我的脸,还那么温柔的人……那你对我坦白自己不是太监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身份?”
“因为我觉得反正跑出来了,我已经告别太子的身份了……这么说其实被选上太子妃的人,就是你?”
“这么说,其实我要嫁的人,就是你?”
说到这里,两人沉默了良久,互相看着对方,终于崩溃地同时叫出来:“那么我们到底是在逃什么婚啊?”
几乎同一时间,京城皇宫中,也发生着令人崩溃的对话——
“皇上,经过属下们苦苦追查,太子殿下的踪迹,终于被我们发现了!”
“真的?他现在在哪里?”
“他正在一个偏僻小镇上,和一位……长得不怎么好看的姑娘,一起开包子铺,每天和那位姑娘起早贪黑,赚钱养家,属下还去买了几个吃,味道相当不错。”
“重点不是这个!重点是,他是为了谁逃婚的?和他私奔的那个女人是谁?让他抛弃一切逃去开包子铺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就是……就是那个逃婚的太子妃。”
说完,殿中沉默了,皇帝与皇后面面相觑良久,才终于崩溃地同时叫出来:“那么他们到底是在逃什么婚啊!”
尾声
据史书记载,宣宗永昕与黎皇后感情极好,皇后原为宣宗太子妃,初为前皇后不喜,宣宗竟与私奔,以开包子铺为生,成为朝野笑谈,先皇无奈,将他们一起迎回。终宣宗一朝,后宫不纳嫔妃,所有子息均为皇后所出。
传说宣宗选太子妃时,唯一的要求是绝代佳人,而当时的史官,关于黎皇后的相貌,只有一句——与顾恺之所绘美人一般无二。
所以,无数后人提起黎皇后,都会感叹:“真是史上第一美女,倾国倾城,绝代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