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朝廷,真是太黑暗了!”
皇帝不顾朝政沉迷于炼丹,太子病危,二皇子与四皇子各怀心思,京城早就处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势,今天夜福桓下朝回来,更是冷汗涔涔,连饭都吃不下了。
“老爷啊,出什么事了吗?”夫人一边给他夹菜,一边问。
“唉,别提了,二皇子给皇上找了个什么本领通天的道士,那个道士说太子病危,是因为他命格中灾星犯主,死了对皇上有益无害,皇上居然信了,又听那道人谣言,认为二皇子才是天下明君,现下……似乎有立二皇子为太子的想法。”
“太子还没去世呢!”夜莺忍不住插嘴说。
“是啊,可是皇上已经不在乎这个儿子了,二皇子那一派的人也踮着脚在等太子去世呢,我看皇上这么昏庸,近期之内,京城必有一场大乱,二皇子夺位之心路人皆知了。”
夫人心惊胆战,问:“老爷,咱们可与二皇子从无来往,与太子爷没什么交情,应该弄不到我们头上吧?”
“我想应该没问题,不过现今这局势,我看还是让莺儿早日与至善成亲为好,只要女儿有了归宿,我也就放心了……”
夜莺捏着筷子想了想,说:“爹,我看不如这样吧,你就向朝中辞官或者告假,就说送我这个独生女儿去江南成亲,我让至善的母亲去说说话,应该没什么问题,我们就全家到扬州去,避开这阵风头吧。”
“女儿说得对啊,老爷觉得呢?”
“嗯……可我毕竟是京兆尹,公务繁忙,一时之间如何卸任呢?”
夜福桓正在迟疑,外面忽然传来喧闹声,在内堂吃饭的一家人有点诧异,站起来回头看去。
有人大步穿过前院,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出示了刑部手谕:“夜大人,大理寺卿常大人请大人见面叙话。”
夜福桓微微一怔,问:“到常大人府上?”
“不,到大理寺。”
到大理寺,虽然未下批文,但夤夜约谈,当然没好事。
夜福桓倒还镇定,进内换了衣服,把家里的事情交代给妻子,然后又拍了拍夜莺的手,说:“爹要走啦,你好好听你娘的话……如果愿意的话,早点跟至善一起到扬州去。”
夜夫人“哇”的一声就哭了,追着夜福桓跑到门口,夜莺一直扶着脚步踉跄的母亲,一想到朝廷这么复杂,转眼就是飞来横祸,她也吓得泪流满面。
夜福桓在走到门口时,想想又转头看差人,神情凝重地说:“我忽然想起来,我还有一句话要和我夫人说。”
夫人扑在他的怀中,痛哭失声:“老爷,你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爹,我一定会照顾好娘的……”
“咳咳……有句话我现在不得不跟你说了,说完我才能放心啊……”夜福桓说着,低声凑到夫人的耳边轻声说,“书房的《孟子》中,夹着四十六两银票,这是我瞒着你攒了五六年的私房钱……千万要收好啊!”
即使在这样危急的局势下,夜莺和母亲也不由得满脸黑线,默默无语了。
那天晚上,夜莺的父亲没回来。
夜福桓的事情,说起来很简单。二皇子打压太子派系的人,罗织罪名,牵涉众多。皇上对二皇子推荐的那个道士言听计从,一受挑拨就勃然大怒,于是立即批准了,不论官职大小,一律按律问罪。
夜福桓的冤枉之处在于,在名单送达大理寺之后,刑部侍郎出任详断官,几个官员受不了重刑,招供自己确实想要帮助太子铲除异己。刑部侍郎便问:“到时如何里应外合?京城之内由谁控制?谁比较熟悉京城布防?”
“京兆尹!”顺理成章地,那几个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人脱口而出,就招供了夜福桓。
真是没由来的一场大祸,京兆尹是从二品大员,虽然一时不能上刑,但被关在大理寺的一间单人房中,一夜之间白了半头黑发。
“放心吧,我爹和我娘已经在帮你爹斡旋了,而且你爹确实是无辜的,相信不需要多久就一定能洗清冤屈的。”
于至善陪夜莺探望夜父,在走出大理寺的时候,这样安慰她。
她默默点了点头,强打精神,安慰着哭泣不已的母亲。
就在他们准备上车离开时,旁边有人冷笑道:“夜大人?我看,他是出不来喽。”
夜莺回头一看,是刑部的一个小吏,正捧着宗卷从他们身后走过。
于至善赶紧问:“请问这位大哥,此话从何说起?”
“看到没?里面几位大人都已经画押签字了,白纸黑字是夜大人准备和他们里应外合的,这件案子牵扯的人这么多,太子那一派的中坚力量,礼部尚书和太子少保都已经被革职下狱了,还在乎多京兆尹一个?”
于至善就是礼部的人,所以夜莺立即看向他。
他叹了一口气,默然点头,承认这是真的。
夜夫人眼睛一翻,顿时昏倒在地。
父亲下狱,母亲一病不起,偌大的家中,只剩了夜莺一个人支撑着。
眼看年关将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传说夜福桓的罪名要问定了,可能会满门抄斩,于是家中的奴仆也有悄悄走的,也有找管家辞别的,反正是个个逃命去了,就剩了几个老家人和夜莺一起照顾着夫人,迎接新年的到来。
太子的病日益沉重,京城的人都在等着,等着太子殁了的那一天,看局势转向何方,到底二皇子能不能顺利夺得太子之位。
“你还是赶紧回扬州吧。”腊月十二,夜莺送于至善出门时,和他商量说,“你爹娘已经回扬州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说不定会被我家拖累,我看你还是先回去,还能赶得上和爹娘一起过年,等明年局势明朗了,你再回来也不迟。”
于至善急道:“可是你一个人在这边可怎么办呢?”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现在以不变应万变,什么都不怕了。”
“可……”
“可什么啊,你这个不肖子,你爹你娘在扬州不知道多担心你呢,你难道真的就这么与他们分离,一个人在京城过年吗?”
于至善面露为难之色:“然而……”
“然而什么?”
“但是……”
“……”
“因此……”
“因此你赶紧给我收拾东西回扬州去啦!免得你爹娘说我还没成亲就霸占了你!”
“还……还没成亲就霸占了我……”于至善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怎么样?”
“我……过了年我马上回来。”
于至善离京之后,转眼就到了大年三十那一天。
本朝惯例,只要不是死囚,在大年三十那天,若家中尚有亲人的,允许犯人回家与家人团聚。
一大早,天就阴沉沉的,但夜莺还是勉强带着笑脸,和病榻上的母亲告了别,去刑部天牢接自己的父亲回家。
这天确实有很多犯人出狱回家过年,典狱长唱着花名,一一验证查看,她等到接近中午,雪花都纷纷扬扬地下起来了,还没有等来父亲,不觉有点焦急。典狱长把花名册一收,准备回去吃午饭了。
夜莺焦急地上前,问:“请问原京兆尹夜大人怎么还没出来?”
“他的案子严重,同党又还没肃清,所以不允许回家。”他说。
夜莺愕然,她一直以为父亲清名在外,又有于家斡旋,这事总不至于到这步田地,可现在看来,局势却是极其可怕了。
多日来一个人苦苦支撑着的恐惧,终于在一瞬间将她淹没,她不由得声音颤抖起来,问:“夜大人他……他会有事吗?”
“这可难说,这可是我们侍郎大人亲自挖出来的线索,刑部要人顺藤摸出来的瓜,如果你是刑部的人,你敢质疑吗?”典狱长说着,转身就走。
夜莺追着他,急切地问:“侍郎大人……是哪位侍郎大人?”
“当然是我们刑部的侍郎大人,当朝中书令楚中维楚大人的门生。”典狱长抛下一句,再也不理她了。
夜莺站在彤云密布的天空之下,一动不动。点点白雪沾染了她的鬓发,被她的体温融化了,冰凉一丝丝渗进她的身体内。
楚中维,楚聿修的父亲,当朝中书宰相,楚家在朝堂上分量极重,是太子与二皇子都要竞相拉拢的势力。
她的父亲是京兆尹,说起来是个二品大员,但管理京城这个遍地皇亲国戚的地方,却是个看起来不错实则棘手的烫手山芋,历来都是朝廷兼授六部长官管理的苦差事。而本朝因为六部事务繁忙,所以洁身自好的老好人夜福桓才被提拔上来,做了这个如履薄冰的京兆尹。
多年来,因为一直谨慎处身,所以没有任何一派力量庇护的父亲,努力做到了现在,被很多人称之为勤勉,但又有什么用?官场上一场变乱,便是多年辛劳化为泡影,甚至舍身殒命。
还有什么办法能救自己的父亲?
又有什么办法去面对卧病在床,苦等父亲回家的母亲?
下人惧怕被他家牵连,早就请辞了,夜莺没有挽留,今日又是年三十,根本雇不到马车,所以她现在连车马轿子都没有。
她在风雪中,一步步往家里走,点点雪珠落在她的身上,让她觉得彻骨寒冷。
在走到十字路口时,她合拢双手,朝自己的掌心呵了一口气,看着面前的道路。
往南,朱雀大街青石巷,自己家。
往东,青龙大街乌衣巷,一大片的宅邸,楚家。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她默然转向东面,走向楚家。
雪渐渐下大了,她沿着青龙大街往前走,一带的粉墙毫无遮蔽。
好容易到了一个角门,她被风雪逼在屋檐下,掸去自己头上衣上的雪花,脑中一片混乱,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如何对楚聿修开口。
是冲过去就大骂他是浑蛋,让他冲着自己来,不要把自己的父亲扯进来吗?
不……这样只能让他恼羞成怒,让父亲的处境更加危急。
唯一的办法,只有低声下气,去哀求他,随便他怎么对待自己,就算被侮辱,被嘲讥,被耻笑……无论怎么都行,只要能让父亲平安回家,就算她死在楚家,她也无所畏惧。
眼睛一闭,反正天下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放下自尊去求那个伤害过她的人,那又怎么?
只是望着面前苍茫的雪,在一瞬间,她的眼前如幻觉般一闪而逝的,是在嘉尚时,她和李富贵,和王发财,那一段曾经幸福开心的日子。
那时候季节美好,岁月平缓,人生之中除了没有钱,什么烦恼都没有。李富贵还没有抛弃她,王发财还没有和她翻脸,那是她一生中最美最美的时刻。
只是,生命里消失得最快的,永远都是最美好的。
她正这样想着,后面有人叫她:“姑娘,外面风大,不如到里面来避避雪吧?”
她才发现斜风将很多雪都卷了进来,堆到了她的脚踝。只是她已经冻麻木了,所以并不觉得寒冷。
转头看是两三个门房正在烤火,招手让她进去一起暖一暖,她感激地朝他们点点头,然后小心地往火边靠了一点,烘了烘自己的手。
有人认出了她,诧异地问:“你不是……夜大人的女儿吗?”
她“啊”了一声,但想到自己在京城狼藉的名声,也不奇怪有人认出来,便点了点头,说:“是……”
“这么大雪天,你一个官家小姐,独自一个人到这边来干吗?”
她低声说:“有点事。”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人说:“大年三十的有什么急事?你该带个家仆出来。”
“我家如今自身难保,不愿牵连下人,所以大家都散了……母亲又病了,仅剩的几个家仆要照顾她。”
“真是大厦一朝倾,树倒猢狲散啊……”那位大叔感叹。
旁边一个娃娃脸的少年则比较冷静,问夜莺:“这么说,你是来找我家少爷,想要求他帮忙的?”
夜莺抬头一看,垂花门后被高高的照壁遮住,看不见里面,只有层层叠叠的飞檐翘角,让她看出这一派宅子的规模。
原来已经到了楚家了,他家几乎占了半条街,自然很容易找到。
“这边已经是楚府了,不过咱们这个小角门一直少人来,所以很多人都不知道。”娃娃脸见她愕然的神情,便说,“我早说了,应该在这边也挂个牌匾嘛。”
夜莺咬住下唇,调整自己的呼吸,良久,才低声问:“那么……请问你家少爷……楚聿修今日在府中吗?”
“今日这么大雪天,他是不肯出门的吧,你稍等片刻,我帮你去问问。”娃娃脸脸上挂着八卦的笑容,带着要看好戏的表情,向着里面冲了进去。
过不多久,他就兴冲冲地顺着回廊跑了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丫头。那丫头是个有一对酒窝的美女,手中握着一把精致的油伞,顺着走廊袅袅婷婷地走来,满脸笑容地帮她撑伞,说:“夜莺小姐,少爷等你呢,快点进去吧。”
楚聿修果然在等她,居然纡尊降贵站在暖阁门口。一看见她现在的模样,顿时又开口嘲讥她:“咦,真是三日不见刮目相看,怎么变得这么凄惨?这一头一身的雪花是怎么回事?”
夜莺早就做好了被他嘲笑欺辱的准备,所以一言不发,跟在他身后进了暖阁。
外面是严寒天气,里面却是极其温暖。怕地龙烧得干燥,里面陈设了无数的花木来补充水分,最多的是水仙和碗莲,碗莲精致小巧,水仙姿态各异,有像飞禽走兽的,有像亭台楼阁的,有像神仙人物的,错落放置,香气笼罩着整间屋子。
楚聿修在开得妖娆美丽的水仙与碗莲中间懒散地一坐,在雕了飞凤翔鸾的扶手上支着下巴望着她,姿态优雅,宛如仙人。
但他现在就算再漂亮也勾引不了夜莺,她根本无心欣赏他摆出来的姿势,只说:“楚聿修,过往一切都是我的错,我今日来,是想郑重向你道歉。”
楚聿修唇角上弯,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哎呀,夜大小姐居然亲自过来向我道歉,我真是受宠若惊了……只是不知道几天前在茶馆门口对我视而不见的人是谁呢?”
她低头,咬住下唇许久,才轻声说:“这是我的错……请楚公子不要见怪。”
“那么当初骄傲地跟我说,我们两人已经互不相欠的人,又是谁呢?”
她眼睛一闭,来者不拒:“是我,我当初冲撞了楚公子,请你不要介怀。”
看着她逆来顺受的模样,楚聿修猛地站了起来,走到她面前反问:“那么,当初对我不满意,连夜逃婚,让我成为京城笑柄的人,又是谁?”
她深吸了一口气,声音微颤:“是我……千错万错都是我,如今我来请罪,无论楚公子怎么对待我,怎么处罚我,我都毫无怨言……只求你,求你……”
“求我帮忙,救出你爹,是吗?”夜莺父亲下狱,全京城皆知,他自然更是一清二楚,所以他冷笑着,抱臂看着她,“之前还那么趾高气扬的模样,现在有求于人了,你就过来求我了?”
夜莺拼命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来,身体却在微微颤抖。
楚聿修低头端详着她的表情,声音冰冷:“怎么?过来求人还一脸不甘愿的样子,这是求人的表情吗?不如你笑一个让我看看?”
夜莺用力地呼吸着,然后抬起头,向着他艰难地扯起嘴角,艰难地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楚公子,求你……”
“啧啧,一点诚意都没有,你夜大小姐就是这么求人的啊?”他后退一步,姿态悠闲地坐在榻上,顺手拿了一柄玉如意在手中把玩着,“我倒是等你很久了,等着看你什么时候才会沉不住气,想起我这个可以利用的人来……现在这个时候,能救你下狱的父亲,救你重病的母亲的人,似乎只有我了吧?”
听他提到自己的父母,所有的屈辱忽然都不见了,她的心里涌起一阵抽搐般的恐惧,害怕父母真的永远离自己而去,害怕自己再也无法见到他们。
只要能一家人团聚,只要父母安然无恙,那么,无论付出了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你想要求我救你父母的诚意呢?”楚聿修继续冷笑着问。
她沉默着站起来,迟疑许久,终于向他屈膝下跪,低头伏在地上,眼泪不由自主就流了出来。
楚聿修没想到她真的会这么卑贱地向自己下跪乞求,惊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说不出话。
她伏在地上,声音哽咽,颤抖而微弱地说道:“楚聿修,以往都是我任性无知,冲撞了你,我会向京城所有人说明我的过错,然后,我会远远地离开京城,永远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了。”
“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楚聿修走到她面前,低声问。
“是……永远都不会……”
话音未落,楚聿修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将跪在地上的她拉了起来,在她猝不及防的低呼中,他将她抵在背后的柱子上,狠狠亲吻了她。
水仙和碗莲的香气暗暗袭来,在温暖的小阁内,她晕眩至极,感觉到他双臂收拢,用力地抱紧她的身体,那么紧,像是要将她揉进他的体内。
他吻过她的唇,探入她口中尽力汲取芬芳,让她的无法呼吸,整个人处在晕眩中,几乎昏厥过去。
良久,他才终于结束这个吻,却没有放开她。他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发间,灼热的呼吸和急促的喘息在她的耳畔盘旋。
她睁大眼睛,茫然地靠在他的怀中,胸口激烈起伏,无法平息。
她听到他微涩的嗓音,带着一种因为过分激动而恍惚虚脱的感觉:“不许你离开我,你要永远陪在我身边。”
她没有回答,极度的震惊让她脑中一片空白。
“还有,和于至善断绝关系,以后……再也不要来往。”他轻轻吻着她的发,恍惚地说,“我知道你们还没来得及定亲……以后你也不需要和他定亲了。”
原来如此。他是,不肯看到她会有幸福的未来吧?
“还有呢?”她嗓音喑哑,缓缓地问。
“忘记李富贵,安安心心地待在我身边,永远不要离开。”
是断绝了她,此生永远的幸福可能。
她用力地呼吸着,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艰难地点头,轻声说:“好……”
听到她绝望而干涩的嗓音,他慢慢地将她推开一点,看了看她。
她的脸上,眼泪簌簌落下,绝望而认命。
他得到她的这一刻,却让她这么痛苦悲哀。
他的心口涌起深浓的愤怒与痛楚,以至于害怕看到她用这样的表情对着他,就像他是吞噬她所有幸福的恶魔。
他慢慢地放开她,转过身,问:“怎么了,不甘心吗?”
她无力的身体顺着柱子慢慢滑下,跌坐在地上。她没有站起来,也无力再站起来了,只是将自己的脸埋在膝上,无声地流泪。
“难道跟我在一起让你这么痛苦?难道我真的让你这么讨厌?”他不由自主地怒吼出来,愤怒无法发泄,他抓起身边那柄玉如意向墙角砸去,“哗啦”一声,无瑕的白玉碎了一地。
仿佛被那一声惊住,两个人都久久说不出话。
许久,委顿在地的夜莺才慢慢扶着柱子站起来,低声说:“没什么……以后,再也不会了,我只是一时……一时……”
她说不下去,屋内只剩下楚聿修因为暴怒而沉重的呼吸声。
“以后……真的不会了,我会和于至善分手,也会……会忘记李富贵,我会待在你身边,随便你怎么对我。只要,只要你救我爹出来,无论你怎么都行……”
“我不会救你爹的!”他盛怒之下,一口拒绝了她。
夜莺怔了怔,颤声问:“你……你说什么?”
他急怒攻心,口不择言:“如果求我让你觉得这么痛苦的话,那么你过来见我干什么?我又凭什么要帮助你这样曾经让我丢尽了脸的女人?”
她气得浑身颤抖,那双弥漫着水汽的眼睛中满是不敢置信:“楚聿修,你授意别人加害我父亲,强迫我过来向你哀求,现在我已经过来了,也答应你所有条件了,你……你不能食言!”
“我什么时候授意别人加害你父亲?”他反问。
“刑部侍郎是你父亲的门生,不是吗?”
“我父亲的门生多得是,遍布各部,你不如说刑部尚书是我父亲的好友,所以把你爹打成谋逆好了!”他反唇相讥。
她一时说不出话,许久,才低声问:“所以,你不会帮我,是吗?”
他把目光移向旁边开得正好的碗莲上,没说话。
“所以,你刚刚对我说的,要我做的,其实都只是在羞辱我,是吧……”她慢慢地说着,一步一步往后退去,“楚聿修,你真可怕……我真后悔……”
他冷笑一声,问:“后悔不应该在我落水的时候救了我吗?后悔当初没有让我死了算了?”
“不,我后悔为什么要认识你,我一开始……就不应该认识你。”她说着,后背已经抵到墙上,退无可退。
幽深的暖阁里,碗莲与水仙开得那么好,香气弥漫。
她在一片笼罩着她的晕眩中,看也没看楚聿修一眼,向着门口走去。
“夜莺……”楚聿修在她的身后,忽然开口,“你就这样走了,不管你的父亲了?”
“我再求你,你就会救他吗?”她没有回头,只是低声说,“不,你只会更快意地羞辱我,你根本不会理会我……你只是喜欢把别人毫无尊严地踩在脚下,你根本不会大发慈悲帮助我。”
楚聿修张张口,没说出话来。
“我会回家去守着我娘,如果我爹去了我会和他一起赴死,世上哪有什么事情比死更容易?”她回头,最后朝他看了一眼,眼神平静,无波无澜,“楚聿修,我祝你以后幸福美满,所有违逆你心意的人全都死光,你称心如意,长寿到老,福寿安康。”
侍女打着伞,带着夜莺沿着来路回去。
骤然从温暖的阁内出来,外面的寒风激得夜莺全身僵硬冰冷。雪越下越大,远远近近的亭台楼阁和花木台阶全都淹没在白雪之中。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
有人快步从外面走来,轻声对她们说:“快去避一避,皇长孙过来了,免得冲撞了贵人。”
那个侍女“啊”了一声,赶紧拉着夜莺的袖子,示意她往旁边避让。
夜莺本来就精神恍惚,由着侍女把她拉到了游廊的墙壁之后,站在了角落里。那里一角粉墙,种了三两株芭蕉,现在芭蕉叶上正覆了厚厚的雪,被她的身子一撞,积雪簌簌滑落。
有一两片雪刚好落进她的脖颈中,冰冷的雪花融化在她的肌肤上,一股冷气顺着脊椎冒上来,她原本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忽然因为这种冰冷,猛地呈现出一个自己都觉得不敢置信的念头——
去求一求皇长孙吧……
当今皇上的长孙,太子唯一的儿子,即将成为天下之主的人……如果他愿意的话,一定能帮助自己的父亲。
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也听到回廊上传来的繁多而有序的脚步声。这样的人出行,身后自然跟着众多的护卫,她这样毫无身份地位的人,又没有经过通报允许,忽然扑出去拦住他喊冤,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被拖下去杖毙。
可是……楚聿修不愿意帮她,那么这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即使真的被当作刺客乱刀砍死,即使真的因为冲撞皇长孙而被杖毙……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有一线的机会能救自己的父亲,无论如何,她都要紧紧把握住。她是真的不愿意,在父母绝望之后,还一个人在这个世上苟且偷生。
她一声不吭地咬住下唇,收紧了十指,等待着那群人渐渐接近。
前面是八对肃清开路的卫士,然后是四对执宫灯的宫女,随后是六对宫中内侍,又是两对捧香的宫女,四对手中捧着拂尘、唾壶等各色物品随时等待需用的宫女,等到最后一对穿着紫衣的贴身内侍过来时,夜莺松了一口气,这个阵势,看来是微服私访,不是大动干戈地来访。
她屏息静气,躲在转角阑干外的芭蕉树下,等着那对紫衣内侍过去,一个穿着紫色锦袍的人走了过来。
她低着头,只看见他脚上一双黑绒底上绣着团龙福纹的靴子,那鞋子很干净,显然他是刚从步辇或者马车上下来的。他踏着此时廊上斜飘进来的白雪,如同闲庭信步一般,姿态悠闲。
她的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心想,这个人我认识,这种脚步,这种无论何时何地都似乎从容有余的气度与风范……这个人,她真的是认识的。
只是,她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曾见过皇长孙。
虽然年少时,她曾经跟着父母见过太子与皇上,但是与皇长孙绝对没有见过面。
但,究竟在哪里,见过这么熟悉的脚步呢……
可她已经来不及细想了,机会转瞬即逝,那个人即将从她的面前走过去。
她狠狠一咬牙,猛地抬手甩开那个侍女,一手撑住走廊的栏杆,呼地一下跳了进去。
在侍女失声的尖叫中,她的脚勾到了栏杆,虽然勉强站住,但还是不免踉跄地跌倒在地,正好伏在了皇长孙的脚下。
这么狼狈的姿势,她也顾不得了,她仓皇地跪在他面前,急切地扯住他衣服的下摆,哀求道:“王爷,求您帮我爹申冤……”
还没等她说出第二句话,身后的侍卫已经熟练地拖住她,见她还死死地扯着皇长孙的衣角,便干净利落地一脚踢在她的手肘上,她手上吃痛,不由自主便放开了手。
只这么一刹那,侍卫们已经将她拉了开去,往后面的雪地上拖去。
她知道自己唯一的机会已经失去了,但还是不死心,在被拖出去之后,还是拼命地回头,朝他哀求:“求您过问一下……我爹是京兆尹夜福桓,他真的是冤枉的,我爹对朝廷对皇上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侍卫见她还在凄惶地大声叫喊,抬起手就要打下去。手在半空却被人一把抓住,他回头看见抓住自己手臂的那个人,立即住了手,垂首站在一边:“王爷。”
这位王爷,当然就是十二岁就迁出东宫,受封齐王的皇长孙李元初了。
见皇长孙亲自过来阻拦,抓住夜莺的那几个侍卫也赶紧收了手。夜莺骤然得脱,颓然地伏在雪地里大口喘气。
大雪纷纷扬扬,在她凌乱的头发上积了薄薄一层。
站在她面前的皇长孙慢慢地蹲下来,将她脸上的乱发拨开,轻声叫她:“金多多……”
她的身体一震,猛地回头看他。
李富贵。
她曾经在梦里,一次又一次地梦见他们的重逢,在他不告而别之后,在他留下休书抛弃了她之后,在她遇见了无数艰难痛苦的时候,她总是想着他,想着,她总有一天要找到他。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她竟会遇见这样的他。
没有想到,在自己最狼狈最痛苦的时候,与他重逢。
没有想到,自己企图求助的,以为能帮到自己的人,居然又是一个抛弃过自己的人。
极度的震惊让她跌坐在雪地中良久都无法动弹,全身冰冷,连呼吸也无法进行。
他凝视着她,抬手将她头发上的雪花拍去。他的手碰到了她的肌肤,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打了个冷战。
无法控制般地,他握住她的手,轻轻帮她呵了一口气,低声问:“金多多,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恍惚地看着他,像隔了千山万水。他们才分别了三个月,可这三个月来她的人生跌宕起伏,却像整整过了半生。
她用颤抖的手去抚摸他的面容,气若游丝,不敢置信:“李富贵……”
他“嗯”了一声,俯首看着她消瘦苍白的面容。
她沉重地喘息着,想要对他说些什么,说一说自己和他分离以后的绝望与悲伤,说一说自己对他的怨恨与想念……
但,什么也来不及说,极度的寒冷,加上情绪的大起大落,让她在一瞬间承受不住,晕了过去。
李富贵抱着她站在风雪之中,一时心头茫然一片。她的头软软地靠在他的胸前,气息微弱又紊乱,让他的心跳似乎也跟着她的心一起乱了节拍。
迎接他的楚聿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廊下,他一直冷眼看着他们,此时见夜莺晕了过去,便再也忍耐不住,大步从廊下走出,在疾风大雪之中走向他们。
李富贵紧紧抱着夜莺,在雪花的间隙中,看向对面楚聿修模糊的面容,竟是一点放下她的意思都没有。
而金多多偎依在他的怀中,全身虚软,失去了所有意识。
“她怎么了?”楚聿修低声问着,他的指尖触到她垂下来的手,一片冰凉蔓延上他的肌肤,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
一瞬间,对她的气恼和怨恨都莫名消失了。
只剩下淡淡的苦涩与悲哀,横亘在他们三人之中。
金多多醒来时,看见自己熟悉的床帐、熟悉的被子和熟悉的枕头。
身体软软的,暖暖的,让她一点都不想动。
她靠在枕上,听着安静的风声从她的窗外流过。树枝晃动着,一只小鸟在枝头轻轻地唱着歌。
她转过头去看窗外的鸟,守在她床前的母亲立即惊觉,惊喜地俯身抱住她,声音低哑:“莺儿,你终于醒了!”
她望着母亲,用刚刚醒来所以还有点干涩的声音叫道:“娘……”
“你……你没事就好了,就好了……”她喜极而泣,捂着自己的脸,语无伦次地说着。
“我没事啊,娘……”她握着母亲的手,勉强撑起自己无力的身体,“不过我做了个梦,在梦里啊,我发现李富贵他……”
发现李富贵他居然是皇长孙,他和她重逢了,他拥抱着她,怀抱温暖,声音温和,眼神温柔。
在充满寒风与冰雪的那个梦里,唯有他的怀抱温暖了她。
只是,这个梦如此真切,所有的痛都是切肤之痛,所有的暖也都是直透心脾,让她到现在还无法从那种震惊与哀痛中抽身。
“你做了什么梦?”母亲拍着她的后背,问。
她欲言又止,还没来得及说,外面一个人影扑了上来,她的爹爹夜福桓大叫一声:“莺儿,爹回来了!”她爹用力抱住她,老泪纵横。
夜莺好不容易才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爹给推开一点,仔细端详着他:“爹……你,你终于回来了?”
夜福桓消瘦了点,但一脸喜气,容光焕发:“是啊,太子府特意过问,刑部尚书亲自出马问询,你爹我的案件,虽然还未来得及审理,不过已经得到允许,可以先行暂免牢狱之灾,放我回家和你们团聚,果然是天恩浩荡啊!”
“太子府特意过问……刑部尚书亲自问询?”夜莺喃喃地问,脑中一片空白,不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折。
“是啊,所以我才能顺利回家啊。”夜福桓激动得向皇宫方向拱手,“这都是当今圣上的恩德,你爹我的造化啊!”
“不过,虽然你回家了,但那四十六两私房钱,我还是全部接管了。”父亲的案件终于有了转机,母亲的病自然不药而愈,她喜上眉梢,“只是女儿,这些日子苦了你了,你看你瘦成这样,这边刚炖好的人参鸡汤,你快补补啊……”
看着母亲端出来的鸡汤,夜莺差点没从床上掉下来:“娘,这个就不用了吧!”
毕竟,母亲烹饪手艺的那种恐怖程度,连她都赶不上啊!
夜母赶紧把碗稳住,免得被她打翻:“哎呀死丫头,这个可不是你娘做的,这个是太医院的太医们炖好了,亲自给你送过来的!”
夜莺捧着参汤,不敢置信:“太医院?”
“是啊,你为了救爹爹,昏倒在了楚府。皇长孙殿下亲自将你送过来,当晚还派了两个太医过来看护你,你一睡睡了三天,我们都很担心啊。”
夜莺在母亲激动的表述中敏锐地找到了“皇长孙”三个字,顿时愣住:“皇长孙……我真的见到皇长孙了?”
“是啊,不然谁送你回来啊?”
“那,皇长孙……是谁?”
“当然是齐王殿下李元初了,你难道不知道?”
“我知道……但是……但是他是谁?”
父母交换了一个“女儿不会脑壳坏掉了吧”的眼神,两人都有流泪的冲动。
“是我。”门口有人淡淡地说。
只听到这声音,她感到自己的心撕心裂肺一般疼痛起来。
她的身体仿佛僵住了,让她需要深吸一口气,艰难地,用尽全身的力量,才终于将自己的脖颈转过来,睁大眼睛看着那个说话的人。
站在她门口的人,正是李富贵。
“哎呀皇长孙,您又来探望小女了啊?”母亲笑逐颜开,赶紧起身迎接。
父亲刚回来,还有点不了解状况:“这……这……”
母亲赶紧说:“当日夜莺在楚府晕倒,就是皇长孙送她回来的,咱们家夜莺真是福气好啊,皇长孙不但亲自过来探望过夜莺好几次,还请了太医过来调治,我们全家真是感恩戴德,死而后已……”
“别再现你的成语了!”夜福桓赶紧拉住她,两人一起向李富贵道谢。
而李富贵只向他们点了点头致意,目光依然在夜莺的身上,见她惊疑不定地凝望着自己,他的唇角露出一丝笑容:“醒了吗?”
夜莺凝望着他,身体瑟瑟发抖,声音更是颤抖得厉害:“你……李富贵,你是……”
“怎么了……昏过去之前的那些事,你都忘记了吗?”他在她的床前坐下,神情温和地问。
夜福桓还在旁边傻呆呆地站着,想不透自己的女儿到底怎么会和皇长孙搅在一起了,夜夫人则早已看出不对,一拉他的手,把他拽出了屋,顺便把门也给带上了。
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人,李富贵坐在床前凝视着她许久,见她张口结舌,说不出一个字来,才微微笑了笑,低声问:“金多多,你就没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这一句话,让她忽然清醒过来,她一片空白的大脑中,忽地燃起一点灼热的火光,烧得她全身都疼痛起来——
无所谓,就算她失去了一切又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只要,她的父母能安然无恙就好!
她急切地撑起身子,用力抓住他的手,她那双冰冷的枯瘦的手,紧紧地攥住他温暖的手腕,她绝望地叫他:“李富贵……”
他低头看她,眼神终于波动起来:“金多多……你有没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有……我,我只想求你一件事……”她急切地说。
“是要我收回休书……”
“求你……救救我父亲!”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然后,各自看着对方,一时心中千言万语,搅成一团,说不出话来。
许久,李富贵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将自己的脸转开了:“哦,你父亲的事吗?”
“是……是啊,我父亲是冤枉的。”夜莺哀求地看着他,“他这一辈子,存了好多年私房钱,也不过四十六两银子,他对朝廷一直忠心耿耿,经常对我说,自己一介毫无背景的人能做上京兆尹是祖上积德……他不求权,不求利,对现在得到的位置已经感激涕零,他还为什么要谋反?难道他以为自己还能谋到更高的位置吗?”
“只有这个吗?”李富贵凝视着她,慢慢地说,“那么,你还有其他的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
其他的事情……
那个冬夜,下元节的寒风之中,她捏着一纸休书,站在镇口的寒风中,寒冷刺得她撕心裂肺地疼痛,她要如何对他说?
他们在嘉尚一起欢笑过,一起忧愁过,一起努力,一起生活,甚至……成亲,可这一切,已经被他终结。
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事情好说。
屋内烧了火炉,可毕竟是严冬,外面积雪堆冰,身子怎么都是冷的。她慢慢地蜷缩起身子,因为极度的寒冷与惶恐,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苍白的脸颊上是冻得乌紫的双唇,看来几乎面无人色。
她低低地,用干涩而喑哑的嗓音,缓慢而艰难地对他吐出几个字:“不……没有了。”
李富贵再也忍不住,伸手将她的手一把握住,拢在自己掌心里。
他的手很温暖,可她太过寒冷,他怎么都无法帮她暖回来。他将她的手贴近自己的脸颊,低声轻唤她:“金多多……你没事吧?”
金多多仿若未闻,冰凉的手只是不停地颤抖着,艰难地对他说:“我只求你,救救我爹……”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怀中这个狼狈不堪的女子,轻声说:“好,我会让你的父亲平冤昭雪的。”
终于得到他的许诺,她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多谢你……李富贵。”
他微微顿了一下,拢着她的手下意识地一紧。他抬起眼看他,低声说:“不用客气……毕竟,我们曾经成过亲,我是你的丈夫,而你是我的妻子。”
“可惜我被你抛弃了,不是吗?”她说着,唇角一丝苦笑,“你丢下一张纸,我们就毫无瓜葛了……即使我们拜过堂成过亲,但那都是为了掩人耳目,你要和我断绝关系,根本就不需要和我提起,你随心所欲,完全不需要顾虑我的感受,不是吗?”
“当初我们只是各自逃婚,在路上遇到,刚巧凑到一起而已。其实我们……虽然拜过天地,但并没有上户籍,而且也一直都是分房睡的,最后我给了你休书,说清楚了以后我们没有任何瓜葛,各自男婚女嫁,毫不相干……所以,不会妨碍到你的。”
“没有任何瓜葛……”她声音颤抖,喃喃地念叨着他的话。
李富贵沉默地望着她,欲言又止,过了许久许久,才说:“既然你当初口口声声说我没有钱,跟着我没有未来,现在我实现你的愿望,不好吗?”
夜莺脑中一片空白,想起自己似乎曾说过这样的话,她以前确实每天和他哀叹没有钱,但……真的是,没有未来吗?
“在去年秋天,十月十五下元节那一天,我父亲病情稍定,我便迫不及待从京城赶回扬州,想要对你坦白我的身份、我的心意,我想带你回来……因为那个时候,我是真的很想和你在一起,真的很想,让我们在嘉尚的那一段感情变成真的……”
“你……骗人!”夜莺用力大喊,打断他的话,“你明明是回来给我留休书的!”
“是。因为在我赶回来的那一刻……我却看见,你和楚聿修亲密地拥抱在一起,并且,我亲耳听到你说,原来你和我在一起时那么痛苦,我消失了之后你那么开心。”
夜莺拼命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我,我在你离开之后,从头至尾,一直在等你回来!”
“那么,那天晚上呢?你是真的在等我回来吗?你看见我回来了,没有开心,没有喜悦,只是淡淡地问,你还回来干什么……那一刻我恍然大悟,我真的不是你喜欢的人,我只是,妨碍你幸福生活的人。”他轻轻地说着,低沉的声音却掩不住深深的悲哀,嘴角却带着嘲讽的微笑,“金多多,你当初嫌弃我没有钱,没有身份没有地位,于是选择了与楚聿修在一起,现在你被他当众抛弃,又过来哀求我……你让我,如何是好?”
夜莺脑中一片空白,他这些话,合情合理,和事实这么接近,即使她心中完全不是这样想的,可她确实就是这样做的,她一时无法反驳,所有辩白澄清都是那么无力,她只能哑口无言。
她当初确实天天嫌弃李富贵没有钱,确实曾经选择与王发财在一起,确实被王发财当众抛弃,确实……抛弃了一切自尊去哀求皇长孙,请他救自己的父亲。
但是,明明,一切都不是这样的,可又要从何说起?她根本没有办法说清楚。
“金多多……原来,我本人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身份,对吗?”
夜莺听到他低喑黯淡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轻轻飘散。她呆了好久,才猛地抬头看着他,颤声说:“不,李富贵,是你误会了……”
“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怎么会是误会呢?”他依然在她耳边轻声说着,“金多多,我不会与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你……就当我没有爱过你这一回吧。”
她仰望着他,深深吸气,想要说出辩解的话,想要说她以为他那一次回来只是她又一次做的梦,想说他误解她了,可是,面前是已经不再相信她的李富贵,是她已经错过了的人,别说她的解释无力又可笑,纵然她能舌灿莲花,说得天花乱坠,又有什么用?在她接受王发财的那一刻起,她就应该明白,自己已经永远地,失去李富贵了。
“所以金多多,不要在放弃了我之后,又因为我身份的改变而对我不一样,不然我会……”
他没有把“看不起你”那四个字说出口,但夜莺知道他想说什么。她默然放开了扯着他袖子的手,疲倦地靠在枕上,默然许久,才低声说:“我知道了……多谢你救了我一家人,大恩不言谢,我来生再报吧。”
已经够了,至少她的父亲已经没事了,就这样吧……至少让她保留一点点可怜的自尊心。
李富贵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孩子,在他印象中,她一直兴高采烈、趾高气扬地生活着,似乎永远也没有艰难绝望的时刻。可现在,他第一次看见她沉静的样子,像是忽然发现了,原来她也不是永远没心没肺地欢喜生活着的人。
这种悲哀的情绪,似乎在一瞬间笼罩了李富贵,他沉默许久,慢慢站起来,低声说:“既然如此,那么,再见吧。”
“不,还是再也不要见了吧。”她低低地说。
那天晚上,在上床休息的时候,夜福桓叹了一口气,对夜母说:“不如,我们离开京城,辞官回老家吧。”
夜母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经常说自己能做到这么大官是祖上积德吗?怎么刚刚官复原职,就要辞官回家了?”
“朝廷风雨,政局动荡,这些都不说了,我们这一辈子就莺儿一个独生女,这辈子我们活着干吗?还不就是为了女儿嘛……”夜父叹了一口气,说,“谁知这孩子,人生这么不如意,这半年来,走了多少坎坷路……现在她在京城声名狼藉,而且,看样子她与皇长孙关系也非同一般,我看,就算有于家这样的好人家敢娶被楚家儿子当众退亲的咱家女儿,可他们万万也不敢得罪皇长孙吧?”
“好不容易能遇到于家这样好的人家,不介意我们莺儿的过往,至善也是个好孩子,我真是喜欢。”夜母叹了一口气,说,“现在只希望,无论皇长孙与莺儿过去有过什么,都能永远成为秘密。”
夜福桓点头:“所以,为今之计,只有咱们赶紧带着女儿南下扬州,一切绝口不提,先让他们成了亲,我们才能安心。”
“可是,这样瞒着于家,是否妥当?”
“有什么办法?难道你能看着女儿一世孤苦伶仃吗?而且我看皇长孙为人温厚,又对莺儿极好,应该不会追究此事。我们就把这事当成秘密,永远烂在我们三人的心中就好了。”
“说的也是……那么老爷,我今晚就收拾东西吧。”
“嗯,事不宜迟,就说我在狱中旧病复发好了,我今晚就去写奏折,辞官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