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年白露时分,皇帝彻夜未归。宫中一夜慌乱,直到第二日午间,在福宁殿门口站了一夜的她才看到,皇帝带着一个女子回来了。
他不假手于人,亲自将她从车上抱下。
那个女子还在昏迷中,躺在他的臂弯中,散乱的青丝垂下,几乎曳地。
张清远抬手将她的头发收拢,轻轻又放回她胸前。
他没有看她,只抱着她进去了,在他居住的福宁殿内,在他自己的床上,他自己照料。
张清远这才觉得,等了一夜的自己,真的很累了。
或许是年纪大了,这一夜,比以往她守过的所有夜似乎都要漫长。她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后殿,坐在榻上呆呆看着窗棂上雕刻的九节缠枝莲,觉得自己疲惫极了,累得几乎无法躺下。
她只能靠在榻上,将自己的脸埋在手肘中——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就像当年,她父亲去世时,母亲疲惫至极的那种姿态——她茫然地想,果然,没有变化,没有苍老。
虽然昏迷不醒,虽然苍白折损,但她依然是张清远九岁时,在星月之光下看到的那个少女。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一丝痕迹。
多年前,蔷薇对她说过的,把圣上迷住的狐狸精。
这些年来横亘在自己心口的痴恋与仰慕,多么微不足道。
在她出现的这一刻,自己所有的年华和时光,都化为灰暗惨淡。
年少时在佛前守过的一夜夜,彻底弄垮了她的身体。除了给她苍白的肤色与浅淡的唇色之外,还给了她一击即溃的身躯。
她自己也奇怪,只不过站在那里等了一夜,为什么就倒下了。后来她又想,或许,是长久以来日日夜夜为他忙碌的一切,累积起来到现在,终于压垮了她吧。
皇帝让伯方来问了几趟,却没有来看她。
倒是郭皇后亲自来了,坐在她的床前,神思却不在她这边。皇后问她,病得这么重,官家可有来看你。
她摇头,以咳嗽来掩饰自己眼中的湿润。
“是啊,官家现在那么忙,忙着为那个女子妥帖准备呢。”皇后脸上浮起一层笑,那笑却是游离于外的,并不真切,“官家给她准备了冠冕堂皇的身份,还带着她去了延福宫——前几日宫中大火,你可知道?”
张清远点头,说:“听说了,所幸太后与官家无碍。”
“当日大火之中,官家竟冒无上大险,亲自跑进火场救她,张修媛,你说这世上,岂有人值得皇上这样吗?”
张清远怔怔发了一会儿呆,低声说:“我不知道。”
“你怎可不知道?如今这宫中,除我之外,就只你一个高位的嫔妃,你我真能任由官家荒唐下去?”皇后的目光灼灼盯着她,压低声音说,“你既是修媛,就必定要助我,为官家清理后宫。”
那天下午,张清远让身边人将她送到宫城后面的延福宫门口,慢慢地走一会儿,歇一会儿。
延福宫并不大,重要的宫殿也不过那么三四座。
她在玉华殿门口看见了御驾,也看到了守候在外的伯方。伯方看见她,赶紧迎上来,问:“修媛身体可大好了?怎么自己走到这边来?”
“怕自己老躺着反倒不好,出来走走。”她说着,从门口望进里面去。
玉华殿内桂花无风自落,极其甜腻芬芳的香味侵袭着整个秋日。那个女子正坐在殿前。在秋天的日光中,她当初星月之空下的极致清灵已经消失了。她气息浅淡地坐在桂树下,仿佛只是一具苍白躯壳,行尸走肉,
可这具躯壳,也是他所珍爱的。
桂花落在她身上、发上。于是,坐在她身旁的他过一会儿就抬手帮她拂去发上的落花,仿佛怕她娇弱得连这桂雨也承受不住。
而她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声不响,抬手将自己的头发拨到了肩膀的另一边。
他的手便再也没有理由触到她,但他并不以为意,只坐在她的身旁,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目光,柔软如丝絮,缠绵如春雨。她在梦里都不敢奢望的一切,都在这一刻呈现在漫不经心的另一个女子面前。
张清远再听不见伯方说什么,她茫然地觉得四周的一切都暗了下来,桂花的香也消失了,日光和天空都不见了。
她转过头,想要对伯方说些什么,以示自己还自如,可话未出口,已经消失在空气之中。
她终于还是沉默地离开了,走走停停,却许久许久也走不出并不大的延福宫。
到最后她觉得自己疲倦至极,只能坐在道旁青石上,沉默地坐了很久,一点声响都没有,仿佛呼吸都停住了。
秋日已经见冷,青石冰凉,寒气慢慢地蔓延上来,让她全身都僵硬。
真像啊。她在心里想,八岁那年,母亲命她坐在伯父家门口积雪的台阶上,融化的雪水一点一点渗进肌肤的感觉,和现在,真像。
还有,那种无望的茫然,看不到明日的寒凉。
昔日重来,一般无二。
第二日,张修媛上书,因受封后便身染重病,恐怕是福德过薄,不称修媛之位,请撤名号。
皇帝将其驳回,朱批:亘古未有。
她坚持,再三请辞,于是准了。
郭皇后闻讯,亲自到她宫中收回玉册,盯着她一言不发。
她朝皇后下拜,波澜不惊,无忧无喜。
或许真是她没有高位阶的命,重新成了张美人的她,身体一日日将养了过来。
她在玉京殿中,听说圣上与那个女子日夜不离,如同民间伉俪;听说那个女子怀孕了,圣上欣喜若孩童;听说她要被册封为贵妃,入主锦夔殿。
册封贵妃那一日,天气阴寒至极,彤云密布,细雪伶仃。
张清远与所有后宫嫔御在一起,等待着那个女子。玉册金宝早已陈设于殿上,连皇帝也早早来了,等候着她。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张清远以为他今日必定会十分喜悦,然而看他的神情,却是忐忑迟疑,就连眼睛扫过她身上时,也没有那种清明,他神思恍惚,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外间伯方进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什么,她看见皇帝神情大变,立时便站了起来,向外大步走去,将所有人都抛在了身后,未曾留下一句话。
一殿的人等到消息,拟立贵妃的艾悯,落水滑胎,生死不知。
张清远想和别人一样,露出悲痛的表情去哀悼圣上的第一个孩子,但最终,她伫立在殿前,看着落满雪花的宫闱,失去了所有言语的力气。
而皇后叫住她,说:“张美人性情贞淑,善体人意,不如,你就帮着照看艾姑娘,常往锦夔殿走一走吧。”
她不想去,但那天傍晚时,还是披上斗篷冒雪去了锦夔殿。
其实她自己都是大病初愈,尚在畏寒。锦夔殿中有地龙,气息闷热,张清远开了少许窗户,站在床前看了尚在昏睡中的她一眼。
隔着烟云般的纱帐,她看见那个女子安静地躺在里面,颜色苍白若冰雪,就算是此时殿中如此温暖,似乎也没有将她全身化冻。
她呆呆地站在床前很久,望着昏睡中的她,望着这个他喜欢了多年的女子。
同样是女人,同样的颜色,同样的青春韶华。
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为什么,爱一个人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能在别人的心上刻下最深的痕迹,永生永世难以磨灭;为什么有人苦苦守候在别人一转身就可以看到的地方,却永远等不到他回眸。
也不知道站了多久,耳边忽然听到轻微的脚步声。她感觉到自己脸上已有轻微的湿气,还在诧异时,一抬手却摸到自己满脸的泪痕。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脸上的眼泪,便快步走到梁柱之后,静静地躲在那里,用帘幕遮住了自己的身影。
她看见窗外小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银白色的光辉之中,皇帝一步一步走到她的床前。
他恍惚地站在床前看了沉睡中的她许久,就在张清远以为他会这样一直站下去时,却看见他慢慢掀开了纱帐,半跪在床前,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静静的,一动也不动。
月光倒映在池水之上,波光粼粼,一直在他们的身边波动。恍惚而迷离,朦胧变幻。
她站在帘幕之后,觉得自己看见的,不是真实,应该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只是等他站起身离开后,张清远出去再看她时,却发现她的肩上发间,湿漉漉的一团水汽,还未散去。
第二天午间,张清远听到内侍来禀报,说艾姑娘醒了。
她想了想,还是过去探望了。艾悯正靠在床上,目光涣散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条。苍白的天空中零星的雪似有若无。
张清远在她不远处坐下,说:“皇后让我来关照着你,你若要什么,请对我说。”
艾悯垂下眼睫,没有焦距的眼睛终于缓缓转向了她,声音低哑:“我要回家。”
张清远听着她喑哑的嗓音,不由得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艾姑娘,这世上有些地方,有来无回。”
艾悯默然望着她,许久许久,又将自己的目光转向了窗外:“我要见他。”
张清远没有回答她,只转头看着身边内侍,问:“艾姑娘醒来,禀报皇上了吗?”
“是,已经禀报过了。”
“你看,皇上住的地方,比我的玉京殿离你要近很多,可他到现在还没来。”张清远轻声说着,淡淡的,如同此时窗外零星的雪。
艾悯便也不再说什么,闭上眼,依然靠在枕上。
她太久没有声息,张清远觉得她是睡着了,但当她要走的时候,又看了她一眼,却发现她的睫毛颤抖得那么厉害。
她在努力压抑自己,可她在压抑着什么,张清远却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