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着那个锦囊,到御膳房去找那位内侍都知。
他是十分和气的人,白白胖胖的,三十多岁,大家都说他待人很好。
她在无人之处,低头将那个锦囊奉到他面前。她不敢抬头看他,只说:“大人,这东西……或许是浣衣局的哪个人忘在衣服里夹带,大人可以让人去问一问。”
都知盯着她许久,才抓过那个锦囊丢在墙角,说:“既不是你的,还问什么,丢掉就是。”
她唯唯诺诺,忐忑地站着,直等到他离开那个僻静无人处,她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埋头沮丧地从那角门出来,沿着道路慢慢走。
这荒僻无人的地方,墙角长了荆棘,也没人打理。她提着裙角踩着青砖走出来时,看见皇帝只带了身边的小宦官,从另一边走过来。
真奇怪啊,宫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她半年了,才见到他第二面。
他还是那种少年模样,青葱如春日熙阳,充满蓬勃的生机,犹如后宫中万物朝向的日光。
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直到他的目光扫向她,寒星一般澄澈,她才猛然醒悟过来,赶紧屈膝低头,向他行礼。
他也并不在意,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轻微的“嗤”一声,是她占了半个道路,让他的衣裳下摆被道旁的荆棘勾住,撕扯破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他身后的内侍伯方“哎呀”低叫了一声,跺脚说:“官家赶紧回去换吧,待会儿去到太后那里,一看就又要训斥奴婢们了。”
他不以为意地拉过下摆,随意让它垂着:“回去换也是迟了,你们不是一样会被训斥吗?”
张清远赶紧跪下来,说:“官家稍等。”
她怀中正揣着守佛堂时聊以消遣的针线,便赶紧拿出来,抽出针线,对了一下颜色,便跪在他的脚下,将他的下摆缝好。
她没有蔷薇那样的巧手,又因为紧张而双手颤抖,这一个裂口缝得十分难看,歪歪斜斜的,仅只是勉强遮掩而已。
皇帝垂眼看着她睫毛下那一双专注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手一颤,那一针就戳在了指尖上,尖锐的一点痛。
她缓缓抬头看着他,轻声说:“张清远,幽香清远的清远。”
“哦,倒很雅致。”
他漫不经心地说,她沉默地听。
她想告诉他,她的名字是他亲自取的,在她八岁刚进宫那年。但她迟疑着,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反正,他都已经忘记的事情,她提起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伯方倒是问她:“你是新进来的吗?在哪里应差?我怎么好像从未见过你?”
她低头缝补着衣服,说:“奴婢八岁进宫,如今在杨太妃的佛堂里,因为一直都在守夜看灯,所以白日里也出来得少。”
伯方看看她苍白的皮肤和毫无血色的脸颊,说:“你一个女孩儿,晚晚熬夜守灯,这可不太好吧。”
“总得有人帮太妃守着那盏长明灯呢。”她说着,收好了自己的针线,站起身,依然低头不敢看皇帝。
她以为皇帝会像上次一样转身离开的,谁知却听到他说:“整夜守灯太折损精力了,别说你只是个小女孩儿,就算侍卫们也没有夜夜当值的。”
她听见他声音温和,仿佛在对一个不知世事的孩子说话一般。她恍然抬头,看见他正转过去的侧面,日光淡淡照在上面,从额头鼻子到下巴一路下来,蜿蜒如画,深刻地印入她的心口,就像烙印了一条世间最美的曲线,永难磨灭。
那天下午,太妃身边主事的内侍过来,又安排了另一个宫女和她们一起守灯,一人白天,两人晚上轮流守,这差事立时便轻松起来了。
几天后,张清远轮到白天当值那次,恰好遇到杨太妃来祈福。她端详着张清远,笑问:“前几日,皇上遇见的是你?”
她讷讷,垂首应道:“是……”
“是本宫考虑不周了,你们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怎么能夜夜替本宫守着灯火,看看你这怯弱模样,怎么不叫人心疼。”杨太妃将手搭扶在她的臂上,她不明所以,直到扶着杨太妃到她的保庆殿中,杨太妃又问她姓名,她赶紧回答了,太妃才笑了出来,说:“原来是你啊。”
原来是你。
那时被皇帝嫌弃的八岁女孩,已经长成了十三岁,却依然是皇帝没看在眼中的闲杂花草。
她被调到保庆殿中随侍太妃。一开始洒扫庭院,然后管着四季衣服。每季的衣服颜色和款式,细细选过,件件精心剪裁,可杨太妃穿在身上,除了宫女内侍的几句恭维,并没有人细看。
那么多的锦绣衣裳,久存箱底,行将霉烂。
天气晴好的时候,她就将衣服抱出来在殿后吹风,怕日光晒掉了丝缎那鲜艳颜色,只能将衣服挂在树下。
树荫下稀疏的阳光,一缕一缕在各种鲜亮的颜色上辗转流过,鹅黄、浅紫、湖蓝、象牙白、胭脂红、琉璃青……
年纪越来越大,颜色越来越深,然后就成了衰草连横,落日向晚。
充满了阳光与花草气息的那些锦衣,最终还是被她叠好,又一次贮藏在樟木箱中的黑暗里,等待着下一次见天日的时候。
可到下一次,也许是数月,也许是一年。
她觉得自己也只看着这些流转的颜色一瞬间,可一下子,又是三四年过去了。
在这几年中,她与皇帝见面的机会也多了,有时候她在太妃身边,太妃叫她时,他的目光也会落在她身上一瞬,甚至有时还含着笑意。
但这样的目光,也同样落在其他人的身上。
有时候宫中遇见,他看她一眼,也会随口问,太妃今日在做什么,身体可安好。
他知道她是太妃身边的人,但三年多也没叫过她的名字,不知他是否还记得。
所有人都说官家脾气好,温柔和善,所有人也都私下说,太后待人就严厉多了。
杨太妃常去崇徽殿见太后,偶尔也带她去。但太后第一眼便不喜欢张清远。也许是杨太妃第一次带着张清远过去时,曾兴致勃勃地拉着张清远的手,问太后觉得她长得像谁。
太后瞥了她一眼,眼睛微微眯了起来,那目光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微寒意味。随即,她便将目光转开了去,话题也转开了,竟没有理会杨太妃的话。
在回去之后,杨太妃对着她看了又看,然后终于说:“唉,我是真老了,好像有点糊涂了。”
她不明所以,而杨太妃也没对她说什么。
她十七岁的时候,有个守山陵的老宫女回宫,到太后宫中吃茶说话,太妃过去时,皇帝也在。
老宫女说着山陵景象,又说起日日祭拜先皇的情形。张清远站在旁边听着,想着自己夜夜独守长明灯的往昔,微有恍惚。
那宫女在说话时,目光常常落在她身上。张清远正在暗暗诧异,忽听得太后问那老宫女:“你目光时时看往宫中人,可是其中有人像你认识的人吗?”
那老宫女赶紧说道:“面貌相像倒没有,只是……温柔贞静的模样,这……似有李婉仪之风。”
太后笑了笑,又说:“后宫之人,自然都是和顺宁淑。”
“太后说的是。”她的目光便不再落在张清远身上,只继续说着那边日常祭祀的事情。
张清远还在想着李婉仪三个字,耳边忽然听得周围几个宫女们的惊呼声,坐在桌子边的太后、太妃、皇帝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外倾了一点。
原来是一条从树上掉下来的灰黑毛毛虫,比手指还粗,正在蠕蠕而动。
桌上只有茶杯,周围也并无拂尘,内侍们正皱着眉头,准备用袖子去拍打这浑身都是硬毛的东西。
张清远还没回过神,便下意识地脱下脚上的鞋子,朝着桌子上的毛毛虫拍了过去。
“啪”的一声,虫子被她拍扁在桌子上,变成一团灰黑污渍。
她单脚站在桌旁,在一片安静中,才发现原来自己的鞋子,就拍在太后的面前半尺处。
刘太后看着她,神情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抬起手指在桌面上点了两下。
她赶紧收回自己的鞋子,穿在脚上,一动不动低头站着,等待太后发落。
不料就在一片凝固的肃静之中,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是皇帝,他手中端着茶,目光却瞧着她,笑道:“还是小娘娘身边的宫人机灵,这么多人中,就你一个先反应过来了。”
她赶紧跪下,说:“奴婢知错了!”
“有什么错的?这也是你救驾心切。”他说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就连太后都露出了一个难得的笑容,对杨太妃说道:“这孩子倒是好玩。”
杨太妃赶紧说道:“清远这孩子,有时是有点痴。”
张清远紧张地抿着唇,偷偷抬起眼睛看一看皇帝,却看见他含笑的双眼。
他说:“原来她就是清远,常听见小娘娘喊她,却对不上号。”
张清远又低头,想着八年前他给自己取名的那一刻,又想着三年前自己郑重地对他说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那时的他和现在的他一样,都不曾认识她,也不曾记得她。
她听到心里低低的叹息,类似于绝望的那种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