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消翠减,雨昏烟暗
天气渐渐转为严寒。
母后劝我不要再这样长久待在锦夔殿,我只是一笑置之。
她现在不可以孤单。
况且我们的未来就要看现在了。能不能挽回,我心里忐忑。任何什么变故,我无论如何也经不起了。
我现在有借口,就一定要拼命留在她身旁。
怕她受冷受热,她又不肯让人在床边伺候,只好我亲自来。每个夜里都逼迫自己醒转几次,伸手去摸摸她的被子有没有盖严,怕有一丝冷气进去伤了她。
有时她微微一动,似乎要惊醒了她,我就只好僵在空中很久,等她睡安稳了,再轻手轻脚缩回。
到后来居然成为习惯。
我不是皇帝,我是个最普通的爱妻子的人,满心欢喜,等待我们的孩子来到这个世界上。
有一次我刚摸完她的被子,便听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心里一惊,以为吵醒了她,她却再没有动静。
我想她是在睡梦里遇见了什么伤心事吧。
一开始我会偶尔趴在她的小腹上隔着被子听听动静,后来几乎上瘾。她就会推开我的头,皱眉说:“不到三个月,哪里听得到什么啊?”
其实我不是想听孩子,我是想要找个借口名正言顺地在她的身边依偎一会儿。可这么羞耻的话,我又不能说出口,只好坐到她身边,问她:“你觉得我们的孩子会是皇子,还是公主?”
她却不喜欢猜测:“我怎么知道。”
“猜一下嘛,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吧?”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兴致勃勃地抱着她的肩问。
她想了很久,说:“儿子大约不可能……”
她脸上表情奇怪,我问:“怎么不可能了?”
她又不回答,反问我:“你呢?你喜欢儿子吧?”
“儿子当然好了,可是十二岁起就要到东宫去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多寂寞。”况且我肯定抢不过他,那就是另一个男人天天占了你的怀抱,我要怎么办?我想到这里,为自己的胡思乱想笑了出来,“可是如果你没有儿子,又不像其他人一样有家族的势力,以后在宫里也许会被人欺负。如果生了长子,我就可以立他为太子,以后就算没有了我,你也是皇太后,人生就不一样了。”
她深深叹了一口气,然后不再说话。
“生一对龙凤双胞胎好不好?”我在她耳边轻声问。
“这我没办法的。”她闭上眼说。
我把她的头埋在自己胸口,用力抱着,说:“没关系,以后我们有几十年的时间慢慢来。”
说完,自己先笑了。
她在我的肩头上靠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晚上睡觉不会有什么厉害的动作,被子又这么大,你以后不要再半夜醒来看了,像个小孩子一样。”
我不知道她已经觉察,觉得有点羞愧,良久才说:“太医说你现在禁不得寒,偏偏天气又这么冷,我怕我们的孩子……有个什么闪失。”
她默默将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闭上眼。
我在她耳边轻声说:“艾悯,过往都是我对不住你,从湛刚刚去世,我却对你做了那般错事,都是我的不是。”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微微一僵,却没有说什么。
“你大约不知道,在我十三岁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已经喜欢上你,到现在,一直都是。我害怕你回家,怕你离开了这个人间,我只能待在步天台上等待你,却永远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来……我怕我等了一辈子,你却再不出现。我只想要你留在我身边……”
说到后来,声音渐渐模糊,自己也听不出自己在说什么,只好用力抱紧她,把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她的头发中。
“我不敢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留下来,即使,是留在我身边恨我也好……”
似乎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轻轻一声叹息。
白兰花的香气,氤氲地淹没了我所有的神志。
在这一片失神茫然中,我模糊听到她用了极低极低的声音缓缓地对我说:“我现在……其实也……”
此时外面突然有折枝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一惊,脸色煞白,话说到一半,硬生生就断了。
自从她出逃回来,似乎就落下了这样的习惯。
我连忙站起来走到窗边,往外面看了一下,说:“没事,有只鸟在枯枝上跳呢。”
她这才安下心来,出了一口气,问:“是什么鸟?”
我不认识,看了下说:“是喜鹊吧。”
她点头,闭了眼。
我抬手把鸟赶走,看看外面。锦夔殿只适合春天居住,现在是冬天,一点花草也没有,萧瑟无比。
再回头看她,想等着她继续说完那句话。
可她却终于再没说什么,仿佛刚才根本没有想要对我说话。
母后在大寒前一天,命人送了几枝早梅来。
她很喜欢,接过抱在怀里看了很久,那些纯白的灿烂花朵映衬着她的脸色,那苍白肤色居然也显出了些嫣润色泽。
我从紫宸殿回来时,她正在修剪花枝。我坐在旁边看了半晌,看她睫毛微颤,如蝴蝶的翅尖一般,遮着烟水迷蒙的一泓眼波,在她手里的花朵都仿佛在她的注目下熠熠生辉。
看得入了神。
她抬手要把最好的那几朵剪下,我觉得那花朵和着她的眸光,极其漂亮,心里有点惋惜,便说:“这两朵开得最好,就留着吧。”
她抬眼看我,轻声说:“可是留着就坏了整个调子了,看上去繁乱。”接着马上就将它削掉。
宫女端了药上来,她放下花,接过药去皱着眉慢慢喝下。
她一开始不愿意喝这样难喝的药,但是因为宫人的苦苦请求,她现在也都喝了。只是身体依然没有什么好转。
想到父皇的六个孩子,只剩了我一个,心里不觉有点惴惴不安。
但愿上天要保佑我们的孩子才好。
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使我感觉未来茫然,可也不知道如何对她说,只好捡起桌上被剪下的梅花翻来覆去地看。
她喝完了药,拿茶饮过来,看我一直拿着那梅花看,便说:“两朵花而已,你怎么这样怜惜。”
她说着,随手从我手中取过花去,插在自己发际。
再低头时,那枝花就在她的发上轻颤。
我盯着那朵花良久,才后悔起来,我刚才为什么不敢给她戴上去?
我与她,现在应该算是什么关系,我没有勇气对她做亲密的举动,她也不愿意对我显示喜欢上时应有的言行。
喜欢,她喜欢我,是我的奢望吧。
她把梅花供在桌上,窗边就养着那盆红葶。她伸手抚摩那兰花的叶片。
那是赵从湛最喜欢的兰花。
我也没有什么能说的,把头转向殿外去了。
她却问我:“觉不觉得天气冷了?”声音恬静。
我回头看她。
她站在透镂九花沉香窗前静静地盯着我,身后的薄薄阳光从窗间熹微投进,光晕朦胧。
我不知道自己眼前是真是幻,她全身颜色幽微暗淡,可那眼睛,深深让我沉浸了进去。
紧张得居然无法开口。
她看我这样,慢慢咬住唇,良久,却向我微微勾起唇角。
她在向我微笑。
她的眼睛里水波不兴,可是她真的是在对我微笑。
我听到她轻声说:“我听说宫中也是有养花匠人的,不如把这兰花移到那边温室里去,陪在我身边也不是过冬的方法。”
原来她要把兰花送到更好的地方去。
把这无论如何也不愿抛弃的兰花,送离自己的身边。
我此时不敢再看她,把头低下去,看着地面。
眼睛一片湿热,微微灼痛。
除此,我能如何欢喜。
明天大寒,就是我册立她为贵妃的日子。
也许她并没有接受我,她只是接受了现实。可这也已是我的幸事。
无论什么原因,只要她在我身边,安心停留,一切就都好了。
既然已经如此,我劝她在册妃之前,与母后见个面。
她迟疑了下,点头答应了。毕竟她也知道,在这个宫中,她们迟早是要见面的。
到宝慈殿,内侍传了进去,我特意携着她的手进去。她也没有再从我的手中离开。
即使我不知道她喜不喜欢,但是,我想现在她已经承认命运了。她承认此生要在我的身边,必须要把赵从湛清出自己的生命。
以后,她的生命里应该只有我了。
母后在内殿微站起身子要来迎接我,我忙放开她的手,上前去把母后轻轻按在榻上,说:“母后坐着就好。朕带她来先见过母后。”
已经派了伯方禀告,母后也已经允许的,自然是早已经知道。她仔细打量着艾悯的身段,笑道:“身体可要养好些,以后这孩子不知道有多大作为呢。”
她是在暗示艾悯了。
艾悯也知道,站在那里给她行了个礼。母后连忙叫人扶住,说:“身体不便,就不用拘礼了。”
母后身后的帘子,轻微地动了一下。我抬眼看去,似乎见帘子后有人站着,便问:“原来母后这里已经有了客人了吗?”
“是我侄女,今日来与我叙话,说她已经另择了好人家,不日要出嫁了。因听说皇上要来,回避在里面。”
母后的侄女,赵从湛的……那个妻子。
我假装不以为意,想用眼角偷瞄下她,可她依礼坐在我身后三尺外,我根本看不见她。
母后笑道:“说起来,她以前的婚事,还是靠皇上指定的,不然我也真是想不到从湛。”
我没料到母后提起这事,心中大骇,怎么在我们就要尘埃落定的时候,又平白提起这样的事情来?
母后她是不知道赵从湛与她之间的事情,还是有所耳闻?她何必在今日说这样的话?
“只是从湛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寻了短见……”
我脱口叫出来:“母后!”
母后的话被我打断,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此时全然忘却了礼仪,猛地回头看她。
她坐在我的后面,用冷淡的神情看我,似乎刚才的话她全没听见。
一言不发。
我心里那些冰凉的雾气,在她安静的神情中,丝丝缕缕又翻涌上来。
她却把头转向外面,低声说:“似乎要下雪呢,我们早点回去可好?”
母后含笑看着我们,在我和她出去的时候,低声对我说:“叫个老成点的内侍教着点她吧。”
“现在是阎文应在她身边。”我应道。
母后点头,说:“阎文应不错。这姑娘这样在宫里可不行,要早点识了礼仪才好。”
我低头应了,她在墙角已经站了许久,现在看我要走,于是也跟上来。
她在我身后什么声息也没有地走着,恍惚间我觉得身后跟的不是她,而是一片轻若无物的尘埃,一些没有触感的烟雾,一个没有呼吸的幽灵。
我只听到宫人与内侍的脚步,没有她的。
额头冰凉,那冰凉偏又从头顶开始贯下,直到脚趾。全身寒遍。
终于还是忍不住恐惧,回头,寻找她。
她就在我的身后,神情冷淡。
我本想张口和她说句话,可是怔愣间,声音消失在空气里。
我们两个人站在回廊间,相对无言。
四周的竹影风动,只听到凄冷的声响,凝聚堆积。
最后是她开口问:“原来从湛的婚事,是你指定的?”
我犹豫良久,既然无法隐瞒,只好点了下头。
她轻声问:“不是告诉了你,我们要成亲吗?”
“可是我喜欢你。”
我做所有事,唯一可以依仗的,只有这个借口。
她沉默半天,最后却没有任何激动,低声又问:“那么……那天在樊楼,你叫我不用进去找从湛了,是什么意思?”
我让她不用进去找赵从湛,是什么意思?
难道我当时对她说过这样的话吗?我几乎不记得自己那天说过什么了,我只记得赵从湛对我说的话——
恐怕未必一切尽如你意。
那些艳丽的鲜红,向我们缓缓爬过来,赵从湛躺在离我们三尺之远的地方,平静一如睡在春日花丛中。
她见我不说话,居然微微冷笑了出来,低声说:“算了,反正你喜欢我,你又刚好是皇帝,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她轻轻越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我被她的话掐住喉口,站在那里几乎僵硬。
一切都是这样了。
明日大寒,是我立她为妃的日子。
我们回去时,锦夔殿里的所有人都在张结花彩,向她道喜。她依宫里的习例赐了每人金花与银莲子。
所有一切都平静如无波。
我让人将红葶搬去温室,她也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看到桌子上刚刚修花枝的剪刀,我觉得心里不安定,和她坐在旁边时总要偷眼往那里看。犹豫了良久,悄悄叫人来把剪刀拿走藏好。
又想了想,还是私下吩咐阎文应,所有人都要小心。
幸好,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
我时刻跟在她的身边,处处小心,也不过就一夜的时间了。
明天就是册立她的日子。
当晚留宿锦夔殿。
半夜里突然发现自己站在那个悬崖边上,犹豫迟疑,看下面云雾都是灰黑。
我看着暗蒙的虚空心生寒意,转身奔离,却原来身后也是悬崖,来不及住脚,就这样在高处坠落。
身体失了重量,令人恐惧地迅速下坠,而下面却似没有尽头。
我大骇,惊得一下坐起来。
自今年中秋以来,我已经很久没有梦魇了,却没想到今天又这样。
伸手去摸旁边,没有人。
我忙转头看向殿内,发现她站在窗边,看着外面的寒夜。
暗夜的幽光把她的脸映衬得灰白,仿佛没有温度,没有人气。
我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到她身后环抱住她的双肩,低声问她:“怎么了?睡不着吗?”
她回头看看我,然后一言不发,回到床上,背对着我躺下。
我看着她的后背心里发毛。
明日就是立妃的日子,可是她这个样子,让我极其不安。
仿佛,会有最坏的事情发生。
在黑暗里,我坐在她旁边看外面的月光被小池波光反射进来,在殿梁上面隐隐波动。
而她呼吸平静,似乎已经睡着。
我压低了声音,就如梦呓般在黑暗里对她说:“无论如何,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孩子。我求你看在孩子的分儿上,不要离开我……
“只要你安下心来,我就把我整颗心掏给你,一辈子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再也不会。”
一片寂静。
更漏的声音,极远极远地穿过重重宫门传到我们耳边,低细得几若不闻。
仿佛这世间只剩了我们,在黑暗中浮沉着。
“艾悯,我们一家人——你,我,还有孩子,一定能过天下最幸福的日子。”
黑暗中,我仿佛看到她紧闭的双眼内,泪水一样的幽光在她睫毛下闪了一闪。
但也只是闪了一闪而已。
我想对她说的言语,再也没有成声。
而她的身子,也没有再动弹一下。
直到宫人在外面提醒我们,她应该起来准备梳洗弄妆了。
今天比之昨天更冷了一分。金水河引到殿后的辰游池已经没有多少流淌的活水,所以满池的水尽成坚冰,没有一点水迹。
池子边的沙地上,被冻气析出的冰刺根根直立,我稍微去踩了一下,就听见清脆的断裂声。
这里靠近大殿,殿基下的暖气应该还可以传到一些,没想到已经这样。
我无奈地回床上和她讲:“今天真冷,可也没办法了,你多穿点衣服在里面。”
她微微点头,突然抬头对我说:“今天我要嫁给你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还不错。也许经过半夜的思虑,她已经承认自己的未来了。
承认了,我是能给她幸福的人。
因她的温柔言语,我胸口缓缓地有些云气波荡。
我低头去吻她的头发,用唇轻轻抿过。她细微的呼吸,轻轻染在我的脖子上,氤氲的暖和。
今天是我们的好日子。
现在外面虽然是天寒地冻,但殿基下面有取暖打的通道,燃起小火,所以里面温暖如春。
她在我的怀里,和我们在一起的还有我们的孩子。
像梦境一样。
我松了一口气,心满意足地抱着她,长出了一口气。
再等几个时辰,我就完美了。
我会有一辈子这样美好的时光。此生,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求些什么。
我的人生即将圆满。
辰时近了,我也要离开。
她自己先穿了内里的素纱中单,然后叫宫女进来,帮她穿命服。
宫女将她的头发全都盘上去,然后贴绞丝五络金花九株,点珠小金花九枚,两博鬓,外面戴上九翚四凤冠。
我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装扮,站在旁边看了很久,看她的青黛眉尖,她的樱榴唇角,她的秋水双眸。
她的美,或许不是别人眼中的倾世佳人,却是无一不合我心意的那种风华绝代。
今日这般装扮,光华绝艳。
只是眉眼都是冷的,冷淡,没有喜悦的痕迹。
她看我的时候,瞳眸一转即掠过,漫不经心。那里面星点流动的光泽都是没有热气的。
心里未免难过,但是也无所谓了。
命服是青质,以青罗绣为摇翟之形,黼领,罗縠褾襈。
等衣服都穿好了,宫女又给她仔细结上白玉佩,大绶两条,小绶三条,中间带玉环三枚,穿上青舄,上面的金饰纹是翚鸟。
她的身材纤细,衣服又繁多,看不出来她有身孕。
只是她穿青色没有往日的浅色衣裳好看,真是遗憾。
我注视着她,眼前恍惚出现了那一日,她穿着为赵从湛准备的红色嫁衣,羞涩地在我的面前笑着问,怎么样?
怎么样……
被撕破的那一件嫁衣,已经永远补不起来了。
她为另一个人穿上嫁衣时的笑容,也已经永远消失。
只剩得她穿着贵妃服制,冰凉地站在这般寒冷的冬日之中。
我不敢再想下去,硬生生阻止自己再想下去。
我站起来,因为不能和她一起到天和殿去,所以只能先离开锦夔殿,吩咐阎文应等照应她慢慢过来。
出到殿外,看见稀疏的雪轻慢地从灰色的天空里飘了下来。
怎么才这么一下子,就开始下雪。
我皱眉,但也无奈。只希望不要下得太大,免得她出行不便。
只是今天真是冷,那些寒气都是逼进肌体来的。锦夔殿里面尚还暖和,一到外面,身子几乎在瞬间僵硬,仿佛用力一敲整个人就会像冰块哗啦一声碎掉。
我担忧地想,不知道她那些衣服会不会太冷,她身边人都是老成持重的,应该会知道给她加件斗篷吧。
回长宁宫用了早膳,我马上起驾出内宫城至天和殿等待她。
皇后,各宫妃嫔全都到齐,玉简金宝已经呈在案上,时辰也只剩下那么一刻,她却还没有到。
我让伯方去催她,伯方不久回来说:“说是已经出了锦夔殿,也离了内城了,可不知怎么没到这边?”
我看看皇后与众妃嫔不耐烦的神色,皱眉问:“那是怎么回事?难道人会在皇宫里走失掉?”
伯方忙下去叫人去寻找。
等待的妃嫔们已经开始窃窃私语。
阎文应终于奔进来,看看满殿的人,不敢奏报。
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恐慌,站起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出去了,和他到殿外,才问:“怎么还没到?”
“路经集圣殿时,一定命我们停下,自己进内去了。”
集圣殿,以前的仪元殿。赵从湛供职的地方。
漫天漫地的雪还是细碎地下在那里,一点一点,像我记忆中的,很久前艾悯小院里那一棵槐树的落花。
当时我向她第一次示了自己的爱意,她几乎漫不经心就拒绝了。
今天的雪却又让我想到那一天的槐花。
宫里是没有槐花的,所以我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花,那像尘埃一样,轻飘飘的花瓣,从此我再也没见过。
它们与那天的春日艳阳一样,已经永远消失。
而我早上醒来时明明还以为握在手中的那些幸福,难道也要像那些尘埃般的花朵只有被践踏入土的命运吗?
我恐惧极了,在细雪中,寒冷一直侵进身体。
顾不上殿内外的混乱,我丢下所有人,大步向着集圣殿走去。
集圣殿内今日无人当值,空荡一片。
我听到她的细微足音,在大殿内传来,回声隐隐,令人毛骨悚然。
顺着脚步声,我慢慢寻过去。看见前方她穿着青质命服,踱到右边偏殿,把门使劲一推。那门没有上闩,缓缓就打开了。
她提起沉重的裙幅,走了进去。
我跟了进去。她回头看我,却并不惊讶,对我点了下头,然后顾自抬头看墙上挂的一幅画。
是花鸟小品,兰花。
她淡淡地说:“看,红葶的花是这样的。他最喜欢红葶。”
我仓促扫了眼那画,画上的兰花开了胭脂色的一朵小花,风致楚楚。
她转头对我说:“他的画真好。”
我默然点头。
“不知道他现在若在的话,会是怎么样。”
我低声催促说:“我们走吧。”
他现在已经不在了,以后,你要放开以前,安心做我的身边人,枕边人,心上人。
集圣殿外,是仙瑞池。
那池上结了薄薄一层冰,残荷还未收去,枯茎在冰中一一竖立。
她眼睛看着池子,却像盯在虚空中一样。眸子像此时天空般宁静,又像此时天空般模糊。
风从四面来,卷起她的衣服绶环,蛇一样蜿蜒,丁当作响。
她一身青色站在这雪中,天色阴霾,却有半缕阳光从云层里出来,在她的背后斜斜交织。
我突然有了很不祥的错觉。
觉得,她就像不染纤尘的,还没来得及被空气侵蚀就已经死去的蜉蝣一样,带着透明而脆弱的薄翅。
我们的身边,全都是还未下到地面,就开始消散的雪花。
寒气无处可去,狠狠地全逼进我的身体里。
她依然凝视着仙瑞池,轻声说:“我记得以前这里的水只到膝盖,现在从荷茎来看似乎深了不少。”
“只到腰间而已。”我呼吸都不敢出,慢慢地走到她身旁,然后迅速伸手去挽她。
就在我的手即将触到她的一刹那,她神情平静地往后退了一步,跳进了仙瑞池里。
在冬天最冷的时候,那些破冰的声音,凄厉,细微,锋利。
我站在岸上,一动也不能动。那些冰水就像是激入我的体内,寒彻骨髓。
她扶着池中的玲珑石站了起来,在及腰的碎冰与水中,冻成青紫的容颜上,绽放出奇异的冰冷微笑,惨淡,凶狠。
她冻得不成人形,下身的血缓缓随着涟漪一层一层荡向整个冰裂纹,淡红的血色生根在银白的寒气中。
她对我微笑,就如同赵从湛死去时,脸上的安定表情,无声绽放。
血做的朝霞,朝生暮死的蜉蝣,艰难地带着残忍笑容,一字一句地对我说:“你的孩子……谁要替你生孩子?”
她疯了。
我跳下水,要把她拖回来。
也不知道身体到底是什么感觉,太过寒冷,刺进了骨头反倒不再有感觉。
她狠狠将我伸去的手打掉,狰狞地吼叫:“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你现在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到我死,我都会记得,你杀死了从湛!”
这身边的冰却不是冷的,而是沸热的。那些怨恨从我的身体里扑出,眼前昏黑,天地都没了形状。
我苦求的全部未来,在冰冷中缓慢地蔓延到我的脚下,到最后,淡至无色。
全都成了梦幻泡影。
我设想了千万次的幸福,我准备用十年,用几十年,用一生去呵护的小小幸福,被她一下置于死地。
可我所求不过每夜能替她担心冷暖,不过想用一辈子讨好得她专心看我一眼,我所求不过如此。
原来这是一场梦魇,全是空想。
任我如何卑微乞怜,如何用尽心机,我连自尊都献予了她,换来的,只是这冰水中的血迹。
我拼死去爱的人,轻易把我卑微献上的心,践踏成粪土。
“你难道……有这么喜欢赵从湛?”
她痉挛地抓着自己身后的石头,眼神怨毒。
“我有这么恨你。”
身后的内侍将我拉上岸,一边去扯她。
我突然恨极了,大叫出来:“不许碰她!”
内侍们全都怔在那里,我失了理智,冲着眼前的昏黑大吼:“让她去死!死了就离开我了,跟赵从湛一起去死!”
任凭她死活,我转身就走。
全身都湿透,可是也不能理会,我现在,什么也管不了。
我付出所有感情,身边的姹紫嫣红全都不管不顾,只固执地等待在她的身后,只盼望有一天,她一回头,终于看懂我眼里的企求,然后明白一切,对我一笑。
为了这一回头的刹那。
可现在我绝望了。我没办法等到,我等不到,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
我已经没有办法,也没有力气再歇斯底里地去拼命。
为了恨我,她连自己的孩子都可以杀掉。
原来我这般的爱,换得这般的恨。
到天和殿前,我软弱地站住。
不知该如何说。
我能对这一殿的人如何说?
我如何告诉她们,我今天要立的妃子,因为恨我而杀了我们的孩子来报复我。
我要如何说,我爱了她十年,现在,我承认失败。
我要如何说。
我无法进去面对所有人。
脑中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出来。身体冰冷,眼前昏黑。
再也没有力气,跌坐在石阶上。
漫天的雪,轻轻缓缓地下着,整个世界一片惨白。
我看着面前的惨白世界,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她在碧纱的另一头给我讲的故事。
在水漫金山时,白蛇生下了自己的孩子。她把他高高托出水面,然后求那个要杀她的和尚说:“救我的孩子。”
现在,她杀了自己的孩子。
只因为里面,有我一半的血肉。
一个人在北横门坐了一天,外面要进来的人都被伯方拦住。
我是应该要一个人好好想想了。
想想我这十年,这所有的事情。我的失败。
我拼尽这所有力气,得来的就是她的怨恨与自己的痛苦回忆。我何苦再费力气陪她把这般爱恨磨下去。
叫了伯方进来,我低声说:“叫人把仙瑞池的水排干,给我找个东西。”
伯方犹豫着看我,欲言又止。
我示意他说出来。
“艾姑娘被人从仙瑞池中拉出来了,但是到现在还没醒来……皇上是不是该去看看她?”
我木然地说:“不必了,让太医仔细点看着。”
锦夔殿里面的萧索天气,灰黑的干枯树枝,背后的天空阴翳暗沉。那里面,我是不该去的。如果这次进去了,我恐怕以后就再也没有办法从冬天里出来了。
我不能再要这样的天气。
外面的黄昏暗沉,云里帝宫双凤阕。所有一切都在昏暗中隐约。
其实这所有的光华庄严都是表面的东西,内在不过是凄清冰凉。
现在,这里面连我唯一期盼的东西也已经死掉。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回自己的长宁宫去。
因为一直都在锦夔殿,长宁宫的人已经好久没见到我了,看见我到来,一时间居然有点忙乱。
随便让他们侍候着我睡下。
明明已经疲惫到极点,可玉柱宫灯实在明亮,琉璃的折射光令人烦躁,睡去也总恍恍惚惚。
恍恍惚惚。
在眼前浓雾中只见烟花弥漫,红的嫣红,紫的艳紫。
她的脸在火光前变得通透的红,诡异的紫,一时居然骇得我乍然惊醒,在床上挺坐起来,气流带动帐旁的宫灯,骤然明灭。
我无意识地伸手到自己的身边,要去抚摩她。
想看看她是否睡得安稳,是否有寒冷侵了她。
什么也没有。
我这才想起那些事情来。在暗夜里怔怔地坐在那里,半天,居然不知道如何睡去。
这般暗沉沉的夜,万籁无声,周围全是寂静。
想一想我的孩子,他竟然还没有见到春天就离去了。
我宁愿用我自己的所有来换这个孩子,这未成形的血肉。可我未曾见到,来不及疼爱他,我就已经失去了他。
真恨极了她。
我没有想到会有这样残忍的人,连自己的孩子也亲手杀掉,只是为了让我痛苦。
她难道不能拿一把刀挖了我的心吗?何苦要用这比剜心更残忍的方法来报复我?
外面的风声凌乱,一声紧似一声。
夜半无人,我才觉出自己的软弱无依。内心沸烈,像钝刀在断我筋骨。
一个人,实在熬忍不下去。
我起身想叫人,却听到外面的动静。有人悄悄在叫伯方,问:“官家要找的东西,恐怕就是这个。”
“先交到这里吧,现在皇上在安歇着,叫后局先记了是谁找到的。”
我于是出声叫道:“伯方。”
他从外面应了,快步趋进,拿了那珠子进来。
那珠子在水中浸了这么久,银色的光芒已经暗淡,但的确就是被我丢入仙瑞池的那颗没错。
它在我的手中,彻骨冰凉。
它可以让她马上就离去,回去她自己的世界,过自己的幸福生活。把我,抛在这里。
我们这十年纠葛,这一段爱恨,全是这么小的一颗珠子成全。我不知道她的来历,不知道她的年岁,不知道她的过往,就这样爱上了她,换得现在的痛楚。
我恨极了她,可是,也极不舍得。她是我的心魔,我的孽障,我天生要沦陷在她的手心里。
我这辈子,命中注定遇见了她,于是只能沉溺在步天台的雪里面,沉溺在那些春日的笑颜里,沉溺在那一个掌心的温暖里。
她若真的就此离开,长天迢阔,我以后,就只能沉在永远里怀念她,永远是在怀念里痛恨她了。
我再也不能见到她了。
我把珠子又交还到伯方手中,冷冷地说:“把它丢回池子去,再叫人把仙瑞池给填平了。”
伯方愕然站在那里,不敢动一下。
“去!”我想想,咬牙又说,“再叫人用最大块的石板砌了,建个重檐八角攒尖顶,最重的亭子,和云上仙瑞一起做个双亭。她要离开,我怎能这么遂她的心!”
那珠子,我要让它烂在最底下。
我得不到她,我现在已经知道得清清楚楚。
所以我也要让她清清楚楚知道,她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就是这样简单。
许是太过激动,我喘息了好久,才努力把气息平缓下来:“去锦夔殿。”
夜半风来,冷得人几乎成冰。锦夔殿前面是开阔地,一抬头看见星垂平野。
中天最明亮的一颗,就是北落师门。
它光芒苍白,在周围暗淡的星芒中,光彩夺目,傲视夜空,却也尤其孤寂。
到现在我已经遗忘了自己以前熟悉的所有星宿,可是北落师门,我却总不能遗忘。
它在周围的星辰中,光亮而孤寂。
北落师门,她与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笑指过的星辰。
它不是牵牛,她却以为它与织女相对望。
我何尝不是也这样看错。
锦夔殿外点了数盏芳苡灯,那灯是紫光的,打在黑暗中,幽幽荧荧。
现在里面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到晚风吹皱小池的声音。
我曾经那样热切盼望过的,小池旁菖蒲的浅碧颜色,大概我是看不到了。
殿里熄了灯火,走进去只觉得冷清。
我无比熟悉的地方。
正南门进来不是正堂,是假山,从假山侧过,是垂着薜荔的游廊,前庭嘉肃,花厅揖棣,辰游池在殿后。
她现在就在正殿边上的徊云阁。
没有看到烛火灯光,想来她依然还在昏睡中。
我慢慢走进徊云阁去,外面的宫女忙拜见了我。我让她们都出去,在静夜里,站在那里,似乎连她细微的呼吸也能听到,但凝神细听,又似乎是幻觉。
辰游池的波光在透漏九花的窗棂上闪耀。那银色的,动人的光芒,在以前的暗夜里,我曾经盯着它,暗自猜想自己的孩子多少次。到现在这深深浅浅都是梦。
垂着烟云般纱罗帐的床里,她安静地躺在里面。
犹豫半晌,我终于走过去,隔了薄帐看她。
在夜色中,她的脸在珊瑚色的枕上,颜色如游魂一般苍白。
我站在她的面前,一瞬间整个人恍惚痛彻。
以前的缠绵沉迷,都像抽丝一般从心上剥离。那坚韧锋利的丝线在皮肉上生生割开血口,眼看着那血像珠子样迅速渗出来,滴滴坠地。
我没有动,凝神看了她多时。
她在昏迷中,气若游丝。不知道她现在做梦没有,在梦里又后悔了没有。
我但愿她在悔恨,因为,我是爱那个孩子的。即使现在我所有一切都已经落空。
我想,是命中注定吧。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上天不让我遇见可亲可爱的温柔女子,给我的是这样的狐狸,于是我只好爱了,我爱了她,我有什么办法。
即使我真想,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可是我已经没有办法了。我这辈子,就是这样了。
爱了,拼尽全力。然后,换得半生的模糊记忆。
在幻觉中,我似乎听见外面的梅花簌簌地落下来,那淡红的花瓣白白落了满地。
就像我十四岁时偷偷从延庆殿翻墙出来见她,被我脚尖震落的那些梅花瓣,全落在了遥远而不可知的过去。
我就这样白白喜欢了这一场。
只换得,相互狠狠给对方的致命一击。我杀了她爱的人,她杀了我最期盼的未来。
我知道我们最好的结局,本该是我把那颗珠子放在她枕边,从此我们再无瓜葛,换得我们两个人都合适的未来。
可是我舍不得,我如何舍得她。
我伏下身,将自己的脸埋在她肩上,任凭自己的眼泪,全都流在她的衣服中。反正即使她醒来看见了,也只会以为,那是夜来风雨不小心沾湿了她的衣襟。
除了此时夜风,谁也不知道,我如何埋葬自己卑微的爱恋。
前尘往事,犹如烟云。
远远又是一声惊雷,今日惊蛰,初雷的日子。
春天,无可避免地要来临了。
那样的蜂蝶缠绵,杏花春雨,我不知道要怎么躲过才好?
我常常风露中宵,站在锦夔殿外就痴了。
十年来的一切,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只要一个小小契机,就能把所有回忆连根牵扯出来,连着血肉筋骨,一旦触碰到就是所有疼痛,却从来也没有勇气进去。
而今日,惊蛰这一日,我从张清远那边过来,本想看看自己的以前就悄悄离开,却不偏不倚,她也没能安睡。
这样的夜深海棠中,明月在天,万籁无声,我们都是彻夜不眠,上天让我们撞了个正着。
夜色笼罩下,她苍白得似乎要融化到身后的墙上。
我的喉口一下抽紧,什么也说不出来。
周围一切都淡得失了颜色,只存了隐约的轮廓,镀着月华的冷暗白边。
我们的以前,已经风一般吹了过去,再也没有任何渣滓留存。
世间的一切,冰冰凉凉。
多年前的惊蛰这一天,我与她第一次见面,所有的事情都从这里开始。
她在这里已经很久,禁止出入,人生一片凝固。
我不知道她心里的感受。那无数暗夜晨昏重重叠加的无望,等待,等待,直等到人都要朽烂,等不到一缕云烟。
就像我的等待,同样没有出路,她也不会知道我的感受。
我们站在那里,互相看着彼此,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眼睛里湿热难当,我长久以来积聚的悲哀,像决了堤,涌上来淹没了我。
整个世界成了幻觉,染得星空上的星宿诡异。
隔了好久,我才狠命吸了一口气,低声叫她:“艾悯。”
她猛然一怵,抬头看我,逆着光,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们能说什么?
我十年的迷恋,早已成了尘埃,我逼自己拔足。现在,我们也已经再没有什么话好说。
此时外面的内侍突然齐声惊呼。
她一扬头看天边,神情诧异,那眼睛里忽然有奇异的光彩流溢出来。
我回头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满天无数的星星,在天空里划出轨迹,争先恐后地流逝在黑暗中。
整个天空,都是流星。
不像星星,倒像我们头上的苍穹都在流泪。
似乎连上天也知道,我们再没有缘分了。
我们站在满天陨落的星星里,沉默地看远在千万里之外的大变故。而我们的世界里,这遥远的惊心动魄没有一点声音。
夜风猎猎。我偷眼去看她,她却只看着天空出神。
我把眼睛转回去看天空时,外面内侍副都知阎文应赶过来,在远处启禀说:“皇上,天雨星,可上步天台观之。”
我点头离开,走到门口时,又回头看她。
她已经低下了头,慢慢走到辰游池边。那里满栽迟海棠,本应是重瓣粉红,但上面悬着一盏晕黄的琥珀灯,映衬得那一树的花朵都成了暗淡的烟灰紫,也照出了她,一身昏黄。
走出锦夔殿,旁边突然传来小兽的窸窣声音,一个小黑影猛地自我身边窜过,没入去年的枯草中。
那小兽行动极其敏捷,我还以为是什么,却见两个宫女匆匆跑去寻找,低声叫着“雪奴”,原来是杨妃的猫。
“出来看个星星都要乱跑,看我们回去怎么收拾你!”
我转身要趁她们没注意我时离开,却听到她们轻声商量道:“等下可别告诉娘娘跑这里了,娘娘一定会说染了晦气,还不是要拿我们是问。”
“就是,连个孩子都要在册封前一刻没了,可见就是命!不知道官家还要把这女人留在宫里做什么?”
两人渐渐走远,我站在那里,觉得夜风又细又硬,钢线一般。
这世上,大约没有人知道,我们到底出了什么事吧。
这样也好,至少,我还留有自尊。
我恨她,又舍不得她,所以我只好把她困在自己身边,我要明明白白地看着自己少年时的梦想腐烂干枯,我才能够甘心。
人生若只有初见的那一刻,世事也不会有那么多不如意。
我在步天台上,恍然想起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在这步天台,我一次看见那样狡黠的笑容,那样的眉眼清扬。她用她的手轻轻拍我的右颊。
她说,小弟弟,小弟弟。
假若我们真的只是停留在小弟弟那一刹那,我们哪里还有这么多的不堪往事?
可惜我这样爱她,我怎能做她的小弟弟。
我以前的愿望,是永远看着星宿变化,不用知道世间寒暑。但现在忙于国事,居然已经忘却许多,便召了当值的天监灵台郎过来,在我身后侍立,指点我分野。
他忽然想起什么,说:“几月前某天,天色也未见异常,臣在那夜上步天台,捡到奇异物事一个,现在还存在天监内呢。”
“奇异物事?”我让他取来让我看看。
是个黑色的方形东西,薄薄如纸,中间是一片平滑的灰色凹面。
翻来覆去许久,也看不出什么。
我便让伯方收起来,说:“朕明日给大学士们看看。”
下了步天台,天色已经快要亮了。
我看着天边怔了半晌,才终于说:“伯方,你把那东西送到锦夔殿,就说……大约是她故乡的东西。”
流星过后,天气晴好。四月里,天空清朗,云朵薄得如丝絮扯碎,纷扬飞散。
本不用视朝,但因为去年京东、淮南、江东都有饥馑,我召了几位重臣,议定将宫里的贡米百万斛赈江淮饥民,结果对到底谁负责此次转运都有议论,两派人各自相护,争吵不休。
我知道谁都以为这是美差,心里暗自恼怒,但也没有办法,派遣了两派中意见最相左的几个人督视,希望能彼此掣肘一下。
如此为政,真是无奈。
可母后的势力,我还是不得不顾忌的,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忽视。
幸运的是,各派虽然意见不合,但是他们都未尝不怀有士子理想,愿辅佐天下安宁,自己得以留名百世,并没有大奸大佞之人。这也是我朝幸事。
下朝回来,皇后已经率众宫人在穆清殿外等我。
今日惊蛰,要在后宫辟田地示春耕。
皇后今日穿了青衣,衣上只有袖口裙角有宝相花,用缅绢布扎了头发,比平时相比,格外清致。
我对她笑道:“今天你我做田舍公婆去吧。”
她低头掩口而笑。
才刚刚举起锄头,母后就到了。
她自从称病退居以后,似乎人也就迅速老下去了,仿佛我夺走她权力的同时,也夺走了她的精力。
我作势锄了半畦,就丢了锄头,过去扶了母后坐下。她是真老了,即使自己还强撑着,却已有一半的身体重量都压在我的手上。
伯方像以前一样帮我把地整平,奉上麦苗。我再下去插了三把,觉得也挺有意思的,便让皇后与各宫的人都下来和我一起种地。
伯方忙拦住我,说:“皇上不宜多触农事,请罢了。”
我只好丢了东西上来,仔细把手洗净,扶母后离开穆清殿。
走到华景亭,我停下与母后小坐,抬头看禁苑中开始上灯,火光隐约中,各个屋檐墙角光芒红艳,衬得宫苑像梦幻一样。
宫人侧身站在亭外,其中有一个无事,拿了几个铜钱出来扎毽子。那个宫女十指纤细,脸嫩得圆憨可爱,还看得出上面茸茸的细毛,十几岁的年纪,自然是爱玩的。
母后颇有趣味地看了一会,让人拿了那毽子过来,在手中轻轻丢了许久,微微笑出来,说:“母后当年也喜欢踢毽子,你父皇还特地叫人弄了彩金钱来给我做……好像就是昨天一样。可惜我的大好年华,一瞬就过去了。”
毽子被母后皴裂的手抛出,铜钱在地上“铮”地一跳。那女孩儿忙捡走。
母后此时突然回头对我说道:“我朝每年铸钱是以前大唐的十余倍,到你父皇朝时,年额已达四五百万贯,用铜近三千万斤,铸钱跟不上生产,几乎闹了钱荒,偏生倭国的人不善铸钱,又偷运我朝许多钱币出去。自交子务设立后,既减了朝廷矿冶,又方便万民,真是大利。”
我知道母后能把朝事记得比自己少年时的事情还清楚,她是习惯于政治的,而我真是不如她。
“天圣元年在益州设了交子务,前几日大臣商议说可移至开封,便于控制各路钱货。母后有所耳闻吗?”
她微笑道:“交子是纸墨的东西,切勿滥发,宜与户部斟酌行之。”
我在旁点头。她又说:“闻听皇上有意将区放达出于地方,母后觉此非祖先惯例,现交子务新设,皇上可以斟酌,虽暂留在京中,也算是计较。”
区放达,此人不足一提,但母后亲自对我吩咐,我不由犹豫。
母后缓缓说:“皇上不用多心,他以前给母后进过家乡的东西,母后偶尔想起。”
我忙笑道:“母后在说什么,吩咐下了,孩儿自然遵命了。”
她看着我的神情,又笑了,伸手来细细地摸我的颊,仿佛我还是以前的小孩子:“受益,母后真希望你不要长大。”
我也真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永远都是受益,那个夜里起来看星星到通宵,被你逼着回去睡觉的受益。
她微微一笑,执起我的手轻轻说:“我现在最亲的人,只有你了……虽然你不是我亲生的。那个艾悯带你去看了她了……你知道自己身世了吧?”
原来母后早已经注意了艾悯与我的此事。
我不想再隐瞒,我也知道这样的事是瞒不过一个看着我长大,养了我二十几年的女人的,于是我点点头。
此时我突然想起了去年大寒前一天。母后侄女进宫来,然后谈到赵从湛,谈到我拆散他们,谈到赵从湛的死——那真的,都是凑巧吗?
但,看看母后平静的面容,我也就罢了。问了又有何用?
毕竟我与母后关系的紧张,确实是从艾悯陪我去山陵时开始的。
“至少我没有亏待李宸妃。”她轻声说,“这也是你父皇的意思,你若在她的身边,恐怕你的命运会有所不同。李宸妃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吧。”
是,若我不在母后身边,恐怕我的命运未必和哥哥们会有不同。我那个沉默的母亲,知道自己不能为我带来什么,宁愿放弃了我。
“母后这一辈子,私心是有的,当年我母亲梦日入怀生下了我,我觉得自己也许能明照万民。不过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多年做的是好事多,还是错事多……母后有时手段太过,自己也觉得。”
“孩儿说过,母后看事情比孩儿清楚。”我说道。
她微微一笑。
“不过,皇上还是为我留点面子吧,母后来日不多了,此事请皇上待母后大去之后再行公布天下吧。”
“母后!”我急忙打断她的话。
她看了我良久,然后说:“这风可真冷,皇上陪我回去吧。”
我扶她回去后,叫了李谘过来,让他去仔细查了区放达的枝蔓,如果可以放心就调他主事交子务。
母后的心愿,只要与我没有冲突,我自然尽力要帮她达成。
那夜去了张清远那里。
她曾经瞒着我偷偷把红葶从后局拿还给艾悯,是宫里唯一会去锦夔殿与艾悯坐一会儿,讲讲话的人。她知道我们的事情。
“早上皇上让人送东西过去时,妾刚好在那里。”她说。
“是她家乡的东西吗?”我犹豫着问。
“大约真是她的家乡来的,她把那东西随便按了几下,那东西就亮起隐隐蓝光,上面似乎有什么字。只是妾还没有看清楚,她马上就闭掉,蓝光就没有了。”
“那,她有说什么吗?”
“没有。”她轻声说。
我便点点头。
见我没再说什么,张清远又在旁边说:“她因为意外没有加上名号,现在皇上也不去眷顾,暗地里有人在嘲笑,连宫女内侍都开始刁难她……皇上是不是,该去锦夔殿稍微坐一回?”
她微笑着说话,却不看我,只漫不经心伸剪子去剪烛花。
我心里一沉,但对我们的事情居然要他人来讲话,未免有点怒气,闷了声不肯说话。
于是她又说:“若皇上不喜欢她了,她在这里活得又不好,皇上是不是该让她回去?”
“我为什么要让她回去?”
这话说了好久,自己才似乎慢慢悟了出来,于是再重复一遍,“我为什么要放她走?她恨我,我恨的也未尝比她少。她已经在我的宫里,还想怎么离开?”
张清远在暗夜中呼吸低缓,良久,说:“恐怕不能尽如皇上的意。”
心里某个地方猛地跳了一下。她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
恐怕不能如我的意。
某个人曾经这样对我说,然后他用死亡做代价,使得整个事情向最坏的一面滑了下去,深渊,无声无息。
鲜血在阳光下刺目得通透明亮,春花开放。
我打个冷战,睁大眼睛看身边,却不是那阳光下的艳丽颜色。
现在是夜半无人,万籁俱寂,月色下一切都失了颜色,只有淡淡黑白影迹。
张清远轻声说:“艾姑娘现在……神情有点不对,常常一个人对着空中喃喃自语,说什么烟花、步天台的,恐怕她已不能在这里了。她身体虽大好了,但只怕病不在身体上……”
她以前就已经精神恍惚,难道现在更甚了?
虽恨极了她,可现在知道她这样,我还是觉得心口剧痛。
烟花、步天台……
我们记忆里全都模糊成梦境的东西,现在猝然由别人讲来,字字揪心。
我不愿意回答张清远,只把头转向一边,良久,才问:“你倒是替她乞怜来了?”
张清远低头,沉默良久,说:“艾姑娘从她的家乡过来,原本可以在这里过得很好,她找到自己喜欢的人,养自己喜欢的兰花,她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比大宋所有的姑娘都好,眼看就要有孩子和安静的未来,皇上,是你把她的人生改变了。
“而皇上,你又何尝不是难过的一个。”
我本应该呵斥她的,可是,她眼里看着我的悲悯直刺进我的胸口。我才知道她未尝不是在同情我。
我心里大恸。这样的夜里,顾不上追究她的罪,只是心里痛恸。
原来我爱了艾悯十年,可是别人能给我的,她永远也不会施舍,而现在我的身边人,比她,多明白我的心意一百倍。
我为什么要喜欢了她?害了她一生,也改变了我的人生。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一开始,上天为什么不能让我先遇见张清远?
我真想,喜欢上其他什么人。
窗外透进来的星光暗淡,在深黑的天空荧荧幽蓝。
一片静默中,她突然抬头轻声对我说道:“皇上现在马上去的话,也许还来得及,重新和她开始……”
我打断她的话:“让我最后去求她一次吗?说她若要我,我就再把我的心掏出来给她,若她不要,我也能就这样放了手,让她回去?说那个孩子,既然已经没有了,我们就忘记他……没有关系?只要她点一下头,我们就忽视一切,我忘记那个孩子,她也忘记我以前所有,我们重新开始?
“重新,从哪里?从我十三岁的时候吗?可惜我再不是那个当初喜欢上她的小孩子了。我已经改变很多,我们之间全都物是人非了。难道只要她说一句话,她对我笑一笑,我就会一辈子甘之如饴,不愿意走出来?”
已经没有办法了。
我再没有勇气这样拼命去爱她,我最深的地方都已经结了疤痕,再也没有办法那样柔软了。
我不再是那个小孩子,她也不再有掌心的那一寸温暖。
我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我对她还有爱,但是我对自己的爱却已经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