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风露,杏花如雪
我和她的这次分离,比我所能想象的还要长久。
我常常在半夜走出内宫城,坐在步天台的边沿,看自己脚下深不可测的距离。
雪花落下去,飘得缓慢。
我以为只需要一回头,她就会回来,在我的身后微笑着叫我小弟弟。可是她留给我的只有等待,没有期限。
直到我没有力气再挨过某一年最寒冷的那场雪,我才对自己说了实话。
她不会再来了。
她不会喜欢这样的世界,不会喜欢名义上是皇帝、事实上却这样无能的我。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忘记。
把我少年的最后一点柔软,用来忘记她。
她永远不会再来了。
那个雪夜我终于梦见她。
不是梦见与她离别。而是梦见我的手指穿过她的长发,触摸到了她的脖颈,温热而柔软,像摸一只狐狸的手感。我用指尖滑下,细细地点数她的脊椎,在血肉下,微微突起的坚硬,一节,一节。
醒来时,梦里的一切都已模糊,所有的细节都已经遗落。
我把双腿曲起来,脸埋在膝盖上,想放纵自己痛哭一下,那些眼泪却迅速被锦绣龙纹吸了进去,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似乎只需要一觉醒来的时间,我就必须长大。
也可能,只是我自己以为自己已经长大了。
直到五年后,天圣八年。
那一年的杏花开得异样热闹。往窗外看去,满眼都是如雪如雾。禁苑里春寒料峭,整个大内似乎都因为这喧闹的艳丽景色而有了生气。
到了崇政殿,伯方马上就上来说:“皇上,秘阁校理范仲淹来好久了。”
他并不敢多看我,虽然他一直都还在我身边,但,五年前那一天之后,我除了无关痛痒的话之外,再也不和他说别的。我们之间,真正疏淡成了上与下的关系。
其实我现在,没有能说什么话的人了,但这样让我觉得比较安全。
我点头,说:“让他进来说话。”
范仲淹马上到我面前来。他五官长得过分端正,又规规矩矩留了三绺胡子,眉心由于常皱着,留下深深一道竖纹,虽然他今年才四十二岁,却显得古板老成至极。
我笑道:“今日可是你的好日子。”
“谢皇上。”他叩谢。
范仲淹在去年经由资政殿学士晏殊举荐,任秘阁校理。注意到范仲淹,是在去年冬至,我率百官给母后上寿时,范仲淹上折力言其非,我背人把奏折在火炉子里烧了,没有听从。
可惜他不识什么时务,后来居然又向母后上书请求还政于我。晏殊怕受牵连,连忙与他分道扬镳。
这样明目张胆得罪了太后,我如何能保住他?
“到河中府任通判之职,朕不是贬黜之意,你要明白。这比你在秘阁做校理累迁要好。”
“是,臣明白。”他自然也知道我的意思。
“地方上能做出政绩的话,将来在朝廷中我就能大力提拔起用。你可自己多加勉励。”
“是,臣明白。”他再拜。
我把准备好的小龙团饼茶取出来,让他起来自己取。
范仲淹犹豫,说:“臣不敢。”
我知道他的意思。即使是宰相近臣,宫中也不随便赐赠小龙团饼茶。只有每年在南郊大礼祭天地时,中枢密院四位大臣才有幸共同分到一团,而这些大臣往往自己舍不得品饮,专门用来孝敬父母或转赠好友。
“范仲淹地位卑微,皇上不如赏其他的东西给微臣?”
我示意他照我的意思去取:“卿家若好自作为,将来未必不是位极人臣。”
他这才躬身上来,这种茶在赐赠大臣前,先要由宫女用极薄的金箔剪成龙凤、花草图案贴在上面,他因为手指颤抖,竟将凤凰的尾撕了一半。
我微微笑出来,觉得此人看上去一下子可爱起来了。
范仲淹退下后,我起来在宫墙边走过,听到外面一片喧哗声。
“据说近日天气回暖,城南的杏花开得云雾一样,满城都是去看花的人。”伯方在我身后说。
“反正下午无事,我们也学人踏春去吧。”我那天不知道哪里来的兴致,马上就带了他出去。
宫门口的人对微服的我们视而不见,只有两个禁军护卫远远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现在出宫虽不敢频繁,但偶一为之,母后权当作不知道,而后局的人也只能例行公事在旁边劝谏几句而已。
我依然尚未亲政。宫中的事情并不太多,母后也知道我这大把精力是无法在这样的宫城里消磨的,或者她也是以不反对作为默许。
也许人生就有所谓的命中注定吧。我以后的很多事情,未必就不是那些杏花改变的。
只是当时,却全然不知。
出城到郊外,越是往南,杏花开得越发浓烈。
那些花瓣像冰绡裁剪碎了,轻不胜风。我的袍袖一动,花瓣就在气流中轻慢旋转着扑到我怀中,落了一身的胭脂琼瑶。
春日的阳光温煦,照在身上,柔绵温软。
天气真好。
满山野都是花,看去只有一片红粉。遥目远观,前面还是蕊朵鲜明,最远处,连颜色都看不分明,只有隐约的一些花意在。好像天底下只有一片粉红的颜色沉淀下来,深深浅浅,绵延到最尽头。
花下游人都被如此繁盛的色彩遮住,只偶尔才有一角衣裳在绯红的间隙中一闪而过,又马上淹没。
“居然会有开得如此热闹的花朵!”我感叹。
伯方忙在后面说:“皇上圣明,天下祥瑞……”
“少来,这杏花关祥瑞什么事。”我看前面就是个短亭,便说,“我进去稍坐一下,你也歇歇吧。”
坐在亭中,往后一靠,才发现亭后是股小小清泉,有个女子在水边接水。
我漫不经心地靠在栏杆上,目光扫过那女子的后背。
散落在她淡绿春衫上的头发,不像一般姑娘那样整齐浓密,居然薄薄的,长短不一。
我觉得这头发让我记忆里有些东西触动得厉害。突兀地,一些上元的烟火艳艳地烧在了我眼前。
那个怀抱,白兰花的香味。
我的呼吸,突然无意识地急促起来。
而那个女子端着一叶水回过头,眼睛在我身上一掠。
在她这短短一刹那的流眄间,我却像失掉了半世年华。
那些步天台上的风,突然又呼啸而来,在这样的春日繁花中,搅得我十四岁以来的日子分崩离析。
所有过往的一切,错乱地在我面前闪现。我颊上的温暖触感;她狠狠撞在我右肋上的膝盖;灯火前她透亮的嫣红脸颊;扑在我身上时那些迅速被火吞噬的漂亮花边;在污泥中抓住的她的手指;隔着碧纱的轻语……
她笑起来时狐狸般的眉眼,高高在天的璀璨烟花下,她的面容上蒙着变幻的光彩,红色,绿色,黄色,紫色。
五年,在御沟的雨中我们分离,就像永别,我再也没有见到她。
我觉得我已经迅速脱离了少年时代,再也没有力量上那样寒冷的地方守候,可她依然是那样的容颜,就像停止在我十三四岁时光里的,孩童时无知的梦想。
她看见我了,神情不定地迟疑了许久,终于诧异地望着我问:“难道是……小弟弟?”
伯方忙在旁边低声说:“皇上。”
“天啊……小弟弟一下子这么大了?”她又惊又喜,冲上来用左手比比她的头顶和我的下巴,“我都忘了你会长大!以前我离开时你才十三呢……”
“十四。”我低声提醒她。
你可知道我在步天台上等待了你多少年,才长成现在的模样。
“你看你这表情,是不是在怪姐姐不去看你?”她居然还是以前的口气,用以前一样的微笑,眉宇清扬地看着我。
这眼睛让我想起了很多东西。面前这如花容颜,是我年少时豁出命来喜欢的,现在的我恐怕再鼓不起勇气为任何人那般付出。
那永远都是年少轻狂才有的剜心之举。我这辈子大概也只能是为了她有那么一次。
在这么久远的等待中,当时悲哀的疼痛勉强结出了不能触碰的疤痕。可是现在,这不期而遇又让疤痕扯开了一道口。
胸口一凉,原来是她托在右手的水在她激动的说话中溅到了我的衣服上。
她忙移开右手,用左手为我掸水珠。
其实已经渗进去了,没有用了。
但我忘了提醒她。我只顾贪婪地看她的容颜。
没有变,她似乎只是过了几天,什么都没有变。而我,似乎也只过了几天,依然还是那个小孩子,依恋地让她在自己的胸口轻拍。
那样的眉眼,只有她一个人拥有的,现在,终于又出现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
“要喝水吗?”在我发呆的时候,她把左手的小荷叶托起来,笑吟吟地问我。
我望着面前已经比我矮了一头的少女,伸手想去抓她的手腕,想要告诉她点什么——
关于我终于长大,关于我的等待。
关于我再也不想让她离开。
就在我即将握住她手腕的时候,她却眼睛一转,看向我的身后,说:“你去了好久啊,有摘到吗?”
我回头看,原来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了,马上跪下叩见。我示意他起来。
她把荷叶递到我手里,轻轻走到已经站起的赵从湛身边,很自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把他手里的一枝杏花取了过去,在鼻下轻轻地闻了一闻,抬头向赵从湛浅浅微笑。
然后,她才转头看我,笑道:“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我的珠子在水里泡太久,勉强送我回去后就坏掉了。后来好不容易修好,居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落地处也不是当初皇宫的步天台了,居然是一家酒肆的银柜旁边,结果被老板当场抓住,当作小偷送到开封府,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狼狈……最后只好报了从湛的名字救我。”
她说着,向赵从湛微笑。
赵从湛忙低头再向我行礼。
“现在由从湛出资,我在安福巷——就在蔡河云骑桥畔,自己买了小院在养兰花呢。京城很多名种都是从我手里传出去的,有空来看看吧。”
她在春日薄薄的阳光里,对我语笑嫣然,一边却轻轻挽住赵从湛的手,说:“还有……我们商量过了,反正我们常常一起出去,都已经闹得满城风雨,何况从湛又是我的出资老板,以后算账太麻烦,干脆就成亲算了。他已经拟折上报朝廷了,你看到了吗?”
她表面上漫不经心地说着,暗暗却透着说不尽的欢喜与羞涩,声音怯软温柔如此时纠结在赵从湛肩上的发丝。
我站在杏花融暖的春色里,看她对着赵从湛绽露浅笑。
阳光打了她满身,太过刺目,我眼睛一时承受不住,转过去看她身侧的花。
这些杏花斜里横里缭乱,颜色妖艳媚人,几乎迷了眼睛。其实它开得这样美丽又有何用?不过一半随了流水,一半随了尘埃,何曾停留在了谁的浮生?
回到崇政殿,在这样阴暗的地方,我才感觉到了心里的悲哀。
原来我们的重逢,已经迟了,她就要为人妻,以后……为人母。
年幼的时候,我痛恨自己没有力量保护她。那么现在呢?
是命运不我顾吗?
果然注定是求之不得。
叫人把赵从湛的折子挑出来,我仔细地看了一回,真的要纳清白家世的平民女子艾氏为妻。
太祖的一支虽然已经旁落,赵从湛也还未封侯,但是,娶一个民间普通女子为妻,还是惊世骇俗的事情。
我提起朱笔,看着那两个字,艾氏。我都忘了她姓艾了。
如果今天我没有出去,没有见到她,我这一个准字是一定会落下去的。
宗室的婚配,没有皇帝应允,是不能嫁娶的。
我只要不落笔,他们就只能是劳燕分飞。可是,这个折子,他们已经亲口对我说起,我能怎么反对?
但要把她亲自许给赵从湛,我又要如何下笔?
我终究还是把朱笔搁下了。准,还是不准,以后……以后再想吧。我现在承受不住。
那天半夜,我突然惊醒,听到窗外春雨缠绵,像敲打在心上。
醒在这样的暗夜里,又开始用手指无数次地在锦被上画她的样子。
明明只是下意识,可是也能丝毫不差。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她的样子,熟悉无比的,微扬的眉梢眼角。
我曾经无比喜欢的狐狸。波光荡漾,眼神跳跃。
平生第一次爱上的人,像用最锋利的刀刻在我心上的痕迹。
她要嫁人,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立场去向她要求什么?
她与我的离别已经是很多年以前了,她的记忆里,我始终是小弟弟,她从来没有对我许诺过什么。
我那时孩子气的依赖,到现在,又能当作什么?
她在我最需要有一个人相依偎时出现,可惜我却是在年纪最不适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命里。
在我最孤单的时候,她陪伴了我。在她需要陪伴的时候,守在她旁边的是赵从湛。
现在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用依恋什么。我想要她在我的生命里改变,可是在她的生命里,我已经永远不可改变。
在这样死寂的暗夜里,我用力挥开自己心里声嘶力竭的那些念头。
我安慰自己说,也许我难过只是因为得不到。
只是因为得不到而已。只是因为小时候最想要的东西没有到手,所以难过。仅此而已。
可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
我本以为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等待一个掌心温暖的小孩子了,我以为我已经足够成熟到可以面对一切。可是,原来我心里一直还留着一块没有长成、固执地封闭在灰尘间的地方,它在等待一个最简单的契机,只要她轻轻一个眼神流转,我就撕心裂肺。
人生的某一部分,我一直都没有长大。
原来穿过身边那样多的娇媚花朵,我依然还是那个夜里,羞怯地偷偷亲吻那缕发丝的孩子。
长夜无寐,雨声纷乱。
我茫然地从空荡荡的殿里披衣出来,在我们曾经坐过的檐下朱栏,一个人坐着看这些纷乱的雨点。
雨线笔直地从檐头一绺绺垂下来,断了,又连上,再断开。
第二天母后突然请我去崇徽殿一叙。
“因是私事,不好在朝堂上说。”母后对我解释道。
我点头,说:“请母后吩咐。”
“我哥哥与我虽不是亲生同胞,但我父母早亡,若没有他带我到京城,我也没有这样的际遇。他小女儿,算来也是你的表妹了,她也到出阁的年纪了。”
我问:“不知有哪家是母后中意的?”
“太祖皇帝的子孙中,不是还有几位未结秦晋吗?我侄女温柔婉约,知书识礼,断不会辱没太祖门楣,这也是示以对太祖一支的礼遇。皇上觉得呢?”
我倒是不以为然。母后近日与赵元俨闹了个矛盾,接近激化。她也知道他的力量在朝中不可小觑,所以为笼络人心吧。如果把自己的侄女与太祖那一支的嫡孙结了姻亲,以后赵元俨的锋芒自然在无形中是要顾忌退让一下了。有了太祖一脉的支持,母后在朝里自然就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皇上觉得太祖一支的几个子弟,哪个比较好?”母后又问。
眼看母后是不容我反对了,我绽开笑容,表示很高兴这喜事:“太祖的子孙倒很有几个人中龙凤。父皇当年曾说过,赵从湛的人才学识在皇族子孙中算是最出类拔萃的,朕觉得他为人虽稍嫌拘谨,不过很是守礼本分,又是嫡长,与朕的表妹相匹配,定是佳偶。”
母后没料到我居然会提议太祖一门的嫡长孙,诧异地微笑。
“赵从湛倒是个不错的人选,皇上真是有眼光。”她回头对内殿承制杨怀吉说,“到仪元殿召赵从湛过来。”
“以后的事就是母后做主了,孩儿先回去了。”我对母后行礼出去。
出了崇徽殿,抬头看见雨后的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得如丝絮一般。那蓝色白色都鲜亮得娇嫩。
我不觉就微微扯了一下嘴角。
蔡河云骑桥畔安福巷。幽巷小院,新漆小门。
我曲起两个手指敲门。
开门的是个五十来岁的仆妇,看见陌生人,警觉地问:“你找谁?”
“艾姑娘是在这里吗?”我把视线从她的肩上越过,落在园子里一个俯身侍弄花草的紫衣女子身上。
她听到我的声音,回头看我,然后惊喜地把手里的花草一丢,从畦径中跑过来,想用她满是泥污的手抓住我的手掌,但顿了一下又笑了笑,去旁边的池子里洗手,问:“不是从湛带你来这里的吗?”
我盯着她在水中显得雪色晶莹的十指,她漂亮粉红的指甲,说:“不是……他没有来,现在在母后那里。”
“那就是我在京中名声赫赫,所以你能找过来的?”她有点得意地擦干手。
我不由得微笑,说:“好像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好吧。”她噘噘嘴,拉我到园子里去,给我看满园的花草,“不错吧?从湛赞助本钱,我养花,这些品种可都是千金难求的,因为我本来在家里就是学这个的哦。”
她伸手去轻轻地抚摩那些盛开的兰花鲜润的花瓣,狡黠地朝我微笑,眉毛弯弯,眼睛像新月般波光跳动:“像这些,你们这里都是没有的,我骗人了,说这是海外的种。不过我把它处理过了,不然被繁殖下去就糟了。”
“你们那里的花?”我低头去看那些开着艳丽唇瓣的大串兰花。
“这是大花蕙兰,那边是卡特兰,还有一些蝴蝶兰。”她介绍说。
“你们那里一定很美。”我看着艳丽夺目的满室花卉,随口说。
她笑:“还好了,科技发达确实挺方便挺好的,不过假冒伪劣也不少——像上次我带给你的烟花,说是冷温技术,居然会引燃物品!但……我们那里没有赵从湛呀,而且反正你们这边已经连牙刷都有了,我现在过得也挺习惯了。”
我抿了抿唇,问:“你不是要嫁到赵从湛家里吗?那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这些花以后怎么办?”
她眨了眨眼睛,说:“他是他,我是我。就算以后嫁给了他,我也要有自己的事业。找个好老公嫁掉固然重要,将来的变故却谁都不知道,对不对?”
我看她额上细密的汗水,试探着伸袖子帮她去擦,她也没有在意。
看着她坦然的模样,我的心情又愉快起来。
的确,将来的变故,谁都不知道。
我微笑着想。
“啊,对了,小弟弟,你一定要帮我看一下!”
她拉我到旁边的屋子去,把柜子打开,捧出一叠红艳艳的衣服来:“嫁衣是做好了,可是,没人帮我看好不好,你也知道,她五十多岁了没眼光了嘛……”她指指外面那个仆妇的身影,低声窃笑,“我不知道你们的审美观怎么样。”
我知道她大约是难以正式穿上这嫁衣了,所以,心情非常好,点头微笑:“好啊,穿上我帮你看看。”
她抱着衣服跑到屏风后,把衣服放在旁边,然后又把头探出来警告我:“小弟弟,不能偷看!”
我把头转向外面,过了一会,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忍不住回头看,在屏风后,隐约想象她在轻解罗裳。
淡紫色的衫儿,紫底碎白花的百褶裙,白色绣青莲的罗带,细白麻的内衫,一一除下。
然后穿上大红吉服,原本命妇可以饰以翟鸟,但现在因为她尚未嫁入,只是披了金绣霞帔,并未绣有文绣重雉。
那些为我而被烧的长长短短的头发全都盘成云鬟,她戴上花钗、宝钿,出来站在我面前,带点羞怯地展示着自己的嫁衣。
“怎么样?”
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仿佛她是我的新嫁娘,从今往后要与我偕老。
我慢慢地走过去,伸手去帮她整花钿,低头看她。
她的脸被红色的衣服映得红红的。
我在她耳边,轻声问:“为何要嫁给赵从湛?”
她微抬头看我,微笑说:“他相貌那么好,才华出众,性子又温和,家世也不错。何况我在这里,一直都是他帮着我,呵护照顾我……”
“是吗……”我觉得胸口泛起一些酸涩的东西,堵塞住了喉口。
那是嫉妒的滋味,我第一次拥有,却清楚明白地知道。
“去年冬天,我生了一场重病,身体虚弱,张妈妈记性差,常常忘了煎药,从湛就每天都在家里熬好药给我带来。有一天下大雨,他为避雨而跑着进来,踢到门槛摔倒,手肘鲜血淋漓。可是他抱在怀里那罐药居然一滴都没有洒出来,还如常端到我床前。我知道后狠狠骂了他一顿,他也只是赔笑,一句辩解也没有。”
“我知道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即使在我们那里,我也再遇不到这样的人。”她抬头向我一笑,“所以就决定把自己嫁出去。况且除了他,我在这里还能有其他更好的人选吗?”
“难道我不是一个?”我尽量轻描淡写地问。
她呵呵地笑出来:“小弟弟,你终于也学会开玩笑了。你以前一副老大人的样子,我都担心你会不会长成个小老头儿。”
她伸手来揉我的头发,似乎我还是十三岁的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会是玩笑?
我咬住下唇。
她却漫不经心地转头对外面的仆妇喊:“张妈妈,把刚才那些栽下的兰花苗先拿到阴凉处。”然后才回头对我笑道:“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和三千个女人抢一个小弟弟哦。”
难道我始终是那个长不大的、停留在你记忆中的小弟弟吗?
心里突然一股怒气冲上来,灼烧得我整个人的意识都模糊了片刻。
她却未曾察觉,只牵着我的手说:“小弟弟,姐姐求你件事,从湛他其实一直都在期待,希望自己什么时候能与其他宗室一样到地方做个清闲官,远离这个朝廷……他一生所求唯有远离政治,可惜父母去世后所有关系都牵扯到他身上。我们不是很喜欢这样的生活,已经商量好成婚后离开京城,以后在一个山水清幽的地方诗书消磨,养养兰花,再不管纷扰事情。你会成全我们的,对不对?”
原本,这是很简单的事情,可是,因为她在说他们以后的事情,所以我不自觉就冷冷地出口:“恐怕,我没办法成全你们。”
她略有诧异,但脸上还带着笑容,用手把几绺细发抿到耳后,微微偏着头看我。
我淡淡地说:“母后要把侄女嫁给赵从湛,现在已经召他商量了。只等诏书下来,大约就要成婚了。”
她的笑容顿时僵在脸上,良久,才像雪融化一般慢慢从脸上蒸发殆尽。
她恍惚地看着我,用那样迷离的眼神,看我许久,才把脸转向外面,说:“张妈妈,把刚才那些栽下的兰花苗先拿到阴凉处。”
你已经说过了。
可是我说不出话。她脸上微微的抽搐让我非常恐惧。
我忍不住去扶她,果然,她全身都倒了下来。
我把她架到桌子边,给她倒茶,茶水因为颤抖洒得满桌都是。
一连灌她喝了四杯,她才出了气息。
她眼睛干涩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问:“太后的意思?”
我点了下头。
她惨然说:“这样。”
其他,再没有什么话。
我低声说道:“或者,赵从湛会力争……”
“何必……这也是好事。他所求的不过是人生与家人平稳,我又何必耽误他。”她恍惚着顿了好久,又说,“他一族人的命运全系在这上面了……得太后垂青,以后便不用过这胆战心惊的日子,但若为这事抵触了太后,他们一家以后就更难以容身了。他把家人看得最重,我是知道的。”
我看着她惨白得几无人色的面容,心里害怕极了,我伸手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腕冰凉,微微颤抖,却触不到脉搏的跳动。
心口突然被人猛捶了一下,悲哀凶猛地向我扑过来,耳边幻出无数的呜咽。
我那轻轻一句话,到底会改变多少事情?
而她居然平静下来了,低声说:“何况,即使从湛与我真能在一起,我以后又如何面对他的家人?”
我看着她,不知如何说话。
她木然地站起来,示意我回去:“你帮我对他说一声,我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对不住他了。”
我照她的意思走到门口,她在我身后把门关上。我听到她重重靠在门上的闷响,我站在门外,不敢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出清脆的撕裂声,那声音尖锐,让我的心猛地一跳,再也不管什么,用力撞开她半闭的门。
她就靠在墙上,闭眼伸手到领口,撕扯红色嫁衣的绣沿,那晚霞状的衣服是轻容所制,生生地裂了数道大口子。
整件红色嫁衣,全部毁了。
我此时心里一阵翻涌,扑上去抱住她。
她茫然地没有挣扎。可我居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因为她把她的头抵在我的胸口,歇斯底里地痛哭着。
那些眼泪如同针一样刺进我的血脉中。
回到宫里已是迟暮。
照例先去向母后报平安。母后对赵从湛的事什么也没有说,却问了朝廷事:“曹利用已降为左千牛卫上将军了,皇上还要贬他为崇信军节度副使、房州安置,恐怕于理不合。”
“当年的宰相寇准都可被父皇贬为道州司马,枢密使为节度副使又有什么奇怪?”我漫不经心地问。
母后微微地眯起眼看我。
我恭谨地看着她:“那母后的意思,让孩儿收回成命?”
她又转头去看其他折子去了,说:“那倒不必,况且这也是吏部的考虑。现在东京兵马的枢密使,该是范雍顶替?”
“是。”
范雍很得母后的心,所以她点了下头。
回到延庆殿后,我徘徊许久,终于让伯方召了赵从湛来,告诉他,她过不惯这里的生活想回去,所以要悔婚,她说对不住他了。
赵从湛居然泪水夺眶而出。
我本想问问赵从湛是否已答应,但是也罢了。
不如不知道。
几天后,曹利用在去房州的路上自杀。
得知消息的时候我心里一点准备也没有,怔怔了好久,想,不过是失势而已,何必如此?
想来这个人是因我而死的。
我心里抑郁良久,不知道这天下还有这样的人。
仔细一想的话,似乎赵从湛的爷爷也是自杀的。
我为自己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打了个冷战,忙把它压下去。
官场上的人,似乎常常会比寻常人脆弱很多,一点风浪就能摧折一生。
或许是因为,谁都不知道自己将会走向哪里,能走到哪一步。
再到安福巷,发现她在收拾东西。
“你要去哪里?”我敲了敲开着的门,诧异地问她。
她停下手,转头看我说:“我要回去一趟……我,我想只要走个一两天再回来,这里的一切就人事皆非了。所有全都会过去了。”
我没料到她又要离开,失声叫出来:“可是……可是你走了,我……这些兰花怎么办?”
她冷淡地说:“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办,还管什么花?”
她的表情漠然,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消失在那一天,消失在她伏在我胸口歇斯底里的哭泣中。
原来,让她留下来的原因,始终只有一个。
而我不是那一个。
我低声说:“你走吧,到三十年后,我们都已经忘记了今时今日,而你只过了一个月。赵从湛都已经有了自己的儿子、孙子,可三十年前的事你却还只能念念不忘,到时天下只有你一个人刻骨铭心。你总是要熬过这一段的,逃走后,又能如何?”
她好像突然明白过来,第一次用了心神看我。
我不知道自己眼底有什么,但,她好像在看着卑微的乞丐一样。
然后,她仰头用力呼吸着,身体微微颤抖。
在我还以为她会崩溃的时候,她却转过身,把所有的东西一一放回原处。
我开始跟着她学习照顾她的兰花。
虽然我没有很多时间,但也学会了给兰花浇水不可以用井水,要把雨水养到泛绿。水不可从上面洒下来,要从盆的边沿浇起。有病害的叶片要及时除掉并烧毁。兰花喜欢朝阳,却不可以照到夕阳。泥瓦盆要在水里浸七天败火才可以用。夏天,要打起芦帘遮阴,晚间撤走受露水。冬天,要移入室内,在屋下地道生小火,减水量。
她用的肥料是发酵豆饼,我一开始将腐烂的豆饼在水里揉搓过滤时,会因为受不住那气味而要逃走,但后来也习惯了。
那个仆妇老是爱向她打听:“那个笨手笨脚的年轻人,不知道是哪家的少爷?”
“他不是少爷。”她说。
然后我就听到那个仆妇在背后悄悄告诫她说:“姑娘要小心啊,我是过来人。看这人来历不明,似乎又没正事,常常穿得这么光鲜到这里来,大概是个败家子,来骗小姑娘的!”
她在婚变后第一次笑出声。
所以,我倒有点感激那个仆妇。
赵从湛的婚事定在那年冬天,恰好高丽、占城、邛部川都蛮来贡,我拣了几样东西送到麓州侯府邸为贺。麓州侯是赵从湛父亲去世时的封赠。
天下都知道赵从湛受太后皇上的圣恩甚隆,我经过他家门口的时候,发现冠盖云集。这已是麓州侯府多年未有的景象了。
而她并不知道今天是赵从湛的大喜之日,照常送花到西京作坊使赵承拱家里去了。算起来承拱是赵从湛的叔父。我害怕她知晓,忙追到信都郡王府,她却已经出来了,神情并没有什么两样。
只是到了车上,她才说:“我本应把上好的那叶红葶拿出来的……可惜,从湛一直说红葶最得他心。”
原来承拱买兰花是送给赵从湛的。她在这样的日子,替别人准备自己喜欢的人与另一个女子百年的贺礼。
她一直转头看着外面,良久,才说:“这世界上,哪有称心如意的事情啊……”
她说着对我一笑,而眼泪却夺眶而出。
我偷偷伸手去握她的手。
那粉色圆润的指甲,终于安然躺在我的掌心。
我想她哭出来了,就会忘记。以后慢慢就会走出来。她明白了,然后我们就能在一起。
当时我以为一切都已经顺理成章。
那日回到宫中,觉得我与她的未来已经安定,便静下心来写了几张字,张张都意趣淋漓,于是交给伯方去裱上。
他接过后,提醒我说,母后对我的频频出宫有点不安。我才想到母后,决定到她那里陪她叙叙话。
母后却不在。
我在那里喝了盏茶,然后随意踱到内殿去。
内侍似乎有点着急,但是我那天心情很好,便把他挥开了。
到里面一看,空荡荡的内堂,什么也没有。
只有屏风内挂了一幅画。
画面居中的女子戴了衮冕,青衮服上有日、月、星、山、龙、雉、虎蜼七章,红裙上是藻、火、粉米、黼、黻五章,升龙红蔽膝,金钑花钿窠,装以珍珠、琥珀、杂宝玉,青褾、襈、裾,配鹿卢玉具剑,系金龙凤革带,蹬红韈赤舄。
下面是匍匐的朝臣。
原来是《武后临朝图》。
我盯着图看了一会,不置可否,当着内侍的面如常走出去了。
第二天在朝上,母后怒喝小臣方仲弓出来,将一本折子掷在地上,厉声说:“汝前日上书请依武后故事,立刘氏庙,但吾不作此负祖宗事。”
她又命人立即取来那幅《武后临朝图》,当众烧毁,我才知道画是程琳所献。
这两个人趴在地上不住磕头。
母后才转向我问:“这两人一念之差,要使母后与皇儿不善,皇上看,要如何处置?”
既然母后说是一念之差了,我还要说什么呢。我把眼看向宋绶,问:“那么众位卿家的意思呢?”
宋绶出列说:“皇上,以臣之见,这两人区区小官,怎么可能敢上书挑拨?背后必有主使之人。”
我微微点头。
群臣一阵波动。
只是上书还没有什么,若是有主使,那便是有所谋,又是一场大风浪。
母后的脸色异常难看,去年六月宋绶上《皇太后仪制》要端正太后朝礼时,已经大大冒犯了她,幸好枢密副使赵稹力保才大事化无。我料想宋绶大约会有段日子难过,立即把苗头转向:“母后看此事该交付于谁?”
“依例交付大理寺。”她悻悻地说。
“那就有劳王爱卿了。”我看向大理寺卿王随。
王随躬身道:“遵旨。”
母后下朝后,对我说:“皇上,母后有件事,要和你商议一下。”
我以为是今日朝事:“母后请吩咐。”
她迟疑了许久,才说:“从守永定陵的李顺容,近日生了大病,大概不行了,皇上为她晋个名号吧。”
李顺容,多年前父皇去世时,我似乎召见过她,但此时早已忘记了,因此也不在意,说:“她为先帝诞下的皇女虽早早去世,但守陵十年也是功劳,母后按自己意思去做就好了。”
母后伸手将我衣上几根绉纹理正,然后问:“就册封为宸妃,皇上认为如何?”
“好。”我漫不经心地说。
母后叫身边人着手去拟诏,那人刚走,后面就有人来禀说:“永定陵快马加急来人,李顺容去世了。”
一直冷静自持的母后在这一刻忽然呆呆出了一阵神,过了许久,她才抬眼望着我,低声说:“皇上……宸妃薨了。”
我点头,然后忽然想到杏花迷乱的那一日,她在杏花林中对我说的那一句话。
她说我才不会和三千个女人争一个。
心下不觉竟为那李宸妃感到凄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