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壶光转,凤箫声动
然后到了第二年上元。
上元日,依例先去向母后献贺,而后再去保安殿。
自从那个老内侍死了之后,杨淑妃就上奏请求到别殿幽居。她十二岁就进宫,也是父皇心爱之人,而且又是养大我的人,我一直叫母后为大娘娘,叫她为小娘娘。父皇既留了遗诏封她为皇太后,母后就题了她的居处为“保安”,尊为保安皇太后。
不过现在除了年节请安,她再不出现了。
在长庆殿受了贺,我回到延庆殿,除去狐裘在炉上烤了下火,大雪就下起来了。
我站在殿里看大团大团的雪花转眼把御苑铺得一片苍白。
“天色已晚,万岁可上正阳楼,与民同乐。”伯方提醒我。
正阳门居宫城南三门正中,上有正阳楼。
其实那天我并不想去,可这是母后的吩咐,所以只好跟着伯方去了。
我依然还记得半月前元日,在长庆殿接见了各国使节,说是贺岁使节,其实都是各怀心事,跪是跪了,神情却倨傲至极,辽人更是只半跪点肩而已。而我们也只能说狄戎无礼,轻轻就带过了。母后却特地在今天给他们看一场大排场,说是要显我国威。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反倒是把珍宝给盗贼看?
不是很愿意,但还是不得不去。
正阳楼临御街,楼上四面垂了明黄薄帐,正中是御座。我上去坐下时,帘子还没有放下,在下面的人看见了,一时欢呼声雷动。
虽然知道无论是谁坐在这个位子上,他们都会这样反应,但是我心里还是有点欢喜。
转念一想,其实谁不知道所有的诏令都出自崇徽殿母后那里呢?
我自嘲地笑笑。
登门乐已经作毕,帘子放下。
我向左边设彩棚的燕王点头,他是有名的八大王,受封过八种王位,赵元俨的名头连母后也忌惮,只是他现在与母后见解不一,退居家中。
前面光芒刺眼,我抬头看去,原来开封府用黄罗设了彩棚,御龙直执黄盖掌扇,列于帘外。两楼悬挂灯球两枚,都是方圆丈许的大灯,内燃椽烛,照彻通明。楼旁边用辘轳绞水上灯山尖高处,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在旁边扎成层山的灯火辉映下,流金溅玉。左右门上,又各以草把缚成戏龙,用青幕遮笼,草上密密插置灯烛数万盏,自灯山至正阳门楼横大街,大约有百余丈,蜿蜒如两条发光的长龙游走。御街上砖石甃砌的御沟水道边植的桃、李、梨、杏枝丫上挂满了各色花灯,有双鱼、宝塔、走马、宫式,它们高挑在夜空中,伴着纷飘的白雪,华灯宝炬,雪色花光,霏雾融融,一如白昼。
“楼下设红纱贴金烛笼一百对,琉璃玉柱掌扇灯一百对,红纱珠络灯笼一百对,玉柱玉帘窗隔灯一百对,再有太后剪金箔小凤百对,俱以赐民。”伯方在我耳边说。
我点头。
轻飘的金凤在楼上被宫女撒下,下面的人争抢成一团。
我坐在正阳楼上看下面数十万盏灯烛的光华,到处是妖冶的热闹,到处是灿烂的喧嚣,到处是欢笑的人群。万家竞陈灯烛,千灯光彩争华,遍地是影戏乐棚,满街是行歌满路,万户千门,笙簧作彻,大街小巷,宝马雕车。
连雪也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就融化了。
这样的繁华,真是旖旎如梦。
可惜我始终与他们是不一样的,我也始终不能融入到他们里面去,我在这里做一个旁观者,幻想这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又有何用?
我今日本来就心情不好,觉得不该有这样一场演给辽人看的盛事,等楼下的人安静下来,各自开始观看戏法杂耍之后,就只觉得意趣寥寥,对伯方说了句“回去”就站起来了。
“皇上何不再看一会儿?还未到三鼓。”
“不了,有些许头晕。大概是被风吹了。”
伯方忙小心地问:“要传太医吗?”
“不必,走吧。”
伯方过去与掌灯使说了句,他马上用一个小红纱灯球缘索升到半空,楼下的人都知道车驾要回宫了,于是贵家车马悉数南去游相国寺,百姓则顺御廊而散。
我站起来,听到楼外击鞭的声音,山楼上下,灯烛数十万盏,随着鞭声一时全灭。
整个天地一下就暗淡了下来。
所有的嬉闹都离我遥远极了,只就着暗暗的微光,看到那些雪花一朵一朵在空中缓慢地飘下来,速度慢得可疑,如同时间故意放慢了一样。
冷风激过来,黄罗帐全都往横里飘飞。
可这让我觉得舒服了不少,不用再压抑拼命大口呼吸的想法。
从正阳门往内宫走,经过外宫城的司天监。
雪终于下得稀疏了点。我从纱窗间看司天监里最高的步天台。
天边被满城的灯火映得绯红,何况这样的雪,又没有星月,根本没有人会在上面才对。
但是,我看见了一个长发未束、身材纤细的人,正坐在台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皇城。
在这样的雪夜,像冰雪凝结的幻魅一般。
我不由自主地想到去年的那掌心,那温度至今留存,清晰得让我毛骨悚然。
车子一直在前进,马蹄声踏在我的耳中,碎冰声历历。
宫里的笙管声传过来,咽咽隐隐。
“伯方。”我不自觉地叫出来。
伯方在前面掀起帘子,等我吩咐。
我犹豫了半晌,说:“朕上步天台看看城里灯火的情形,你先让车驾回去。”
伯方忙拿出伞要替我撑着。我接过说:“你不用在这里候着了,替我先去向母后禀告一声。”
真的是她。
穿着和上次一样的衣服,窄窄的袖子,窄窄的裤子,只是看起来要厚很多。
她肩上头上都是一堆的雪,却径自坐在步天台边沿上,把脚垂到下面,抬头看着远处的灯火,那灯火映得天边赤红通明,直如燃烧。
我觉得这样坐在这么高的台上很危险,但是我依然试探着在她旁边扫开一块地方坐了下来。
她此时才回头看见我,惊喜地质问我:“喂,小弟弟,你怎么这么晚?等你好久了!”
没有任何交代,似乎她本就与我约好在此时此刻相见一样。
我远远地看着城里璀璨的灯光,不想说话,也不把伞撑向她。反正她也满身都是雪了,不需要。
讨厌她这样若无其事。
细细的雪花无声地落在我们脚下,落到深深的下面,铺设得地面明晃晃地白。
风却很小,卷起她的头发在空中蜿蜒。
有一绺像丝线一样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触探着。
我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点地方。
但在这里让我安心。没有喧嚣,没有世事。那些乱七八糟、我烦心但其实无能为力的东西都可以抛开,我什么都可以不用去想。
就像雪花一样,融在白茫茫的雪海中,再没有人看到我,再没有人来打搅我。
她侧过脸看了我一眼,突然站起来,又拉我起来,伸手比比我们的高度,诧异地说:“小弟弟,你好像一夜之间长高了好多哦,昨天你还只到我耳朵这里的,现在和我一样高了!”
她的手碰到了我的额头,冰凉透骨。
我突然心里一动,想,不知道她在这里,在这样的雪里等了我多久?
闻到那青涩的白兰花暗香,我心一软,低声说:“快一年了,我当然长高了。”
“……啊?一年?”她倒吸了口冷气,问,“一年?”
我不满地说:“你上次来是乾兴元年二月二十日,现在是天圣元年正月十五。”
她大叫:“一年?我离开到现在已经一年了?真的?!”
谁骗你啊!
我横她一眼,她一把抓住我:“小弟弟,姐姐对不起你哦,上次等了我好久吗?”
我下意识地就说:“……没有。我看看没人,就走了。”
“幸好幸好,那你就不要生姐姐的气哦。况且这不是姐姐的错……我不知道我们的时间是不平行的,就是说……”她狡黠地转转眼睛,突然换了种哄小孩的语气,问,“你没听过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
“难道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才不相信她。
“呵呵,你要这么认为也可以啊。”她笑得阳光灿烂,“难道姐姐不漂亮吗?”
好像……和一般的宫女差不多。
不过我没说出来打击她。
明知道她在骗我,也不知道她的话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什么仙子,什么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恐怕都是假的。
但是我隔着疏落的雪花仔细地看她的表情,想看看上面有没有什么不安与掩饰,却发现没有。
她骗我骗得理直气壮。
所以我也只好被骗得心甘情愿。
“你不是天上来的仙子吗?干吗自己不出去,冒大雪坐在这里?”
“嘿嘿,仙女也会有不行的时候嘛,我又不知道怎么选择降落地点,有什么办法?”她抱着我的胳膊哀求,“小弟弟,求你了,我要出去啊!”
虽然并没有忘记去年的难过,但,这么冷的雪天,我又何必让去年惊蛰我经受的那些寒冷再在她身上重演?
她若真的出不去,我就带她出去,然后我与她就没有瓜葛了。
她也没有哪里对不起我,那只是随口说的一句话而已,是我自己当真了。
“走吧。”
我替她撑着伞。
想想,又把披在自己外面的狐裘脱下来给她。
“我不冷啦。”她摇头。
手冷得像冰一样,还说自己不冷。
我想,她一定很爱骗人。
“你穿这么奇怪的衣服,我怎么带你出去?把自己包牢一点,别让人看见你奇怪的衣服。”我没好气地说。
“是,是。谨遵小弟弟……哦不,皇上谕旨。”她笑着披上狐裘,一点也不庄重。
按律本应呵斥她一句的,可是她笑嘻嘻的样子让我觉得轻松,我也就随便她了。
我带着她,从最偏的小门出去,那里的皇城司都是地位卑微到连母后的脚都挨不到的,我出去之后,等他们层层禀告到母后那里,我早已经坐回到自己的宫里烤火了。
而且,本朝皇宫狭窄,先皇每每想要扩建宫城时,都因近旁百姓不肯搬迁而无奈罢休,所以朝廷上朝时,偶尔还能隐隐听见外面的叫卖声。
但即使如此,在出去的时候还是有人拦住了我们。虽然只是两个小小的内侍都知,但是我居然讷讷了半天,然后才鼓起勇气说:“朕要,要出去……与民同乐。”
不过他们显然比我还紧张,倒头就拜,不敢放我出去,却也不敢拦我。
她在旁边一皱眉,抓住我的手,拽着我就奔出去,慌乱间我踩了一脚左边那个都知的手。
他甩着手,跪在地上转身看着跑出去的我们。
“不许起来!”我指着他们大叫。
我们奔跑着汇入前面上元御街的人流中。她大笑,声音在夜空中清脆如响铃:“放心啦,他们就算起来,也找不到我们了……”
的确,恐怕要把整个汴梁都翻过来才找得到我们。
“如果我不叫他们跪在那里不许动,日后追究起来,他们就惨了。”我先检查一下自己的衣服,幸好是里面的衣服,虽然是明黄色,但是没有团龙。
“你心地很好哦,小弟弟。”她笑着挽住我的手,“不要看衣服啦,这么多人谁会认出你啊?我们和普通姐弟一模一样嘛。”
“才没有姐弟这样呢!只有……”我甩着她的手,脱口说了一半,然后觉得难为情,脸热热地烧了起来。
她看看周围,放开我的手,说:“好啦,我们去逛大宋的街吧。”
我本想回去,但是心里却隐隐有违逆母后的快意。我第一次没有经过她的允许就逃出来了,这让我觉得开心。我现在不是那个待在她左边等待她点头或摇头的小孩子了。
我们一起沿着御街往南去。
“这条街好开阔啊,有多宽?”她问。
“二百余步吧,中心是御道,各路人马不得行往,两边是御市,商贾可以在里面买卖。”
我们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花灯,看路边的百戏,上竿、跳索、相扑、鼓板、小唱、合笙、乔筋骨、叫果子之类,她看见每一种都兴致勃勃,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们随着人群走过景灵宫、大晟府、太常寺,往州桥曲转。
前面有大堆聚在那里猜谜的人群,她忙拉了我凑上去看。
那花灯上写着的谜语是——
卓文君夜奔相如。
打诗经一句。离合格。
“夜奔,我们倒真的是夜奔。”她笑道,“雪夜狂奔。”
猜的人不少,但是没有人猜对,有人居然猜是“有狐”,我暗笑,但看一眼她又觉得她像狐狸一样狡黠,暗夜拉我出奔宫城。
彩物是玉梅、夜蛾、蜂儿、雪柳任选。她似乎喜欢,看了又看,然后说:“蛾儿雪柳黄金缕,元宵要戴的就是这些啊……”
又看了谜语良久,她摇头说:“不懂,我们走人吧。”
我低声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你看到美女了?”她问。
“……谜底是好逑。”我说。
她最后拣了一枝捻金雪柳,让我帮她插上。可是她头上连发髻也没有,我握着她的头发良久,也不知道从何下手。
她站在花灯前看我。灯离她太近,火光把她的脸映得通红,似乎表面的肌肤都已经被融化,只有琥珀般透明的嫣红色血液雕琢成她的脸颊。她的耳朵薄薄的,在火的近旁如红玛瑙一般,看得见底下血脉的流动。
我的指尖触着她纤细的发丝半天,最后把雪柳插在了她的耳畔。
前面有人爬在树上忙碌。
“他们要干什么啊?”她问我。
“似乎是要放烟火。”
“放烟火去爬树干什么?”她问。
“这样焰火才能喷得高,你不知道吗?”
“原来你们是这样放烟火的啊?”她兴奋地问,“那一定很漂亮!”
我们站在御沟边看那些人把烟火绑在高树上,然后点燃引线。整棵树的所有枝丫在焰火喷出来的光华映照下细若发丝,像春天刹那到来,我们眼看着满树花朵绽放开所有花瓣,舒展万千芯蕊,那银色金色紫色的火花散乱地交织在空中,珠光碎玉漫天。
“哇,虽然你们的烟火不能放到天空上,但是好漂亮啊!”她在旁边惊叹。
我转头看她,她的脸在光芒的映照下,时而蒙上淡淡的红色,时而是浅浅的绿色,时而是薄薄的黄色,时而又是滟滟的紫色,像正在变幻的霞光般澄澈。
只因那一眼,我的心尖猛地收缩,有些温热的血液从胸口抽搐一样地波动到全身,血管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直到指尖都生痛。
我想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芳龄多少,她的家乡在哪儿。
但是我什么都不知道,就好像看着天上的星宿变幻,我在远远的底下,没有任何办法伸出手去。
她此时回头对我微微一笑,噘起嘴说:“不过你们的技术水平太差了!我下次带个漂亮的给你看看。我们的烟火能喷到天上哦!”
“会不会触犯天规啊?”我问。
她呵呵笑着抬手摸摸我的头发:“小弟弟,你好可爱哦。”
“……可爱?”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我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连父亲也没有对我说过。
“对啊,就像刚出生的小……老虎。”她斟酌了下词语,笑道。
我想她其实是想说我像只刚出生的小狗吧。
幸好她没有说。
我们在人流中走过整条街,到樊楼前的时候她停下来看了一眼,然后问:“樊楼?”
我点头,问:“怎么了?”
“哇……”她惊叹了句,说,“它以后会是北宋繁华的最高代表哦,我们进去看看!”
她拉着我的手就要进去,我忙摇头:“不行,朝中很多大臣都会在,我被看见就完了。”
“说得也是。”她无奈地吐吐舌头,看路旁小棚的招牌上写的鹌鹑骨饳儿、圆子、白肠、水晶鲙、科头细粉、旋炒栗子,她马上就一副口水欲滴的样子。
“既然到了大宋的上元节,那汤圆总要吃吧?”她兴致勃勃地拉我坐下,叫道,“老板,两碗圆子。”
我坐在那里等汤圆的时候,一抬头却看见侍御史知杂事姜遵进了樊楼。
没道理吧?皇帝在路边摊的冷风里等一碗圆子,大臣倒志得意满地被迎上樊楼去了。
圆子不好吃,连馅也没有,撒上一点桂花,其他都没了。可是因为她在认真地品尝,所以我也觉得这圆子香软滑糯,和她一起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东京是现在天下最繁华的城市,真是个好城市……”她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的香车宝马感叹,“活在这里,没有污染没有沙尘,多好啊。”
我瞥了一眼这个瑰丽京华:“你不知道吗?这个东京繁华,冠盖云集,其实最是危险。”
她不大相信地看着我,道:“危险?”
“江南的交通会聚于此是当初立都的原因之一,但是你想,若遇到围城,过分依赖的漕运被切断后全东京百万人口如何活命?”
她笑问:“难道你要迁都?”
“太祖皇帝早就提出要迁都了,可是被太宗的那句‘立国在德不在险’给否决了。开封无险可据无固可守,外族一旦入侵就是长驱直入,太祖早已说过‘百年后,中原百姓俱煎也’。”
我回头盯着御街上的人群,他们现在还能生活多久?谁知道。
她咬住下唇,偏着头看了我良久,然后慢慢伸出手来抚摩我的眉心,说:“你只不过十三岁而已,何必要想这么多?”
“十四。”我低声说。
她的指尖冰冰凉凉的,印在我的眉间。
眉间,别人说是连通心脉的地方,所以,她的手指就像径直按在了我的心上一样,让我气都透不过来。
她用一双灯光下清澈明净的眼睛凝视着我,突然又问:“那……你有钱吗?”
我一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愣住了,问:“国库?”
她摇头:“你看后面的字。”
我回头看布幡上的字,吓了一跳。这简直比东京围城还要危在旦夕。
布幡上写着:圆子一文。
那我们就是要两文钱了。
“你有钱吗?”我反问她。
“你见过在天上飞的仙女身上带钱的吗?她们是撒花的,不是撒钱的。”她支起下巴看我,“那皇上有没有钱?”
“你见过皇帝在宫里掏钱的吗?”我也支起下巴看她。
两个人面面相觑。
她朝我勾勾手指,凑近我低声问:“那……有没有玉佩什么的来抵下账?”
我看看身上,无可奈何地说:“有当然是有的,但是如果我身上的东西不见了的话,我身边的内侍就遭殃了。而这个店主拿了大内的东西,也是死罪。”
“可恶……仙女没钱也就算了,皇上居然也这么穷?”她眼睛转来转去,问,“不如走为上策?”
“店主这儿正虎视眈眈呢。”我翻翻白眼,然后想到皇帝是不可以做这个表情的,但是已经迟了,所以索性再翻一下。
“我现在突然想到一句话来形容我们两个的遭遇。”她抬头叹道,“真是贫贱夫妻百事哀啊!”
我们相视而笑,然后又忽然想到,夫妻好像不适合我们。
两个人都狼狈地把头转开。
然后她狠狠地一咬牙,说:“算了,拼了!”
她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大声说:“老板,钱放这里给你了。”然后摸出两个钱拍在桌子上,马上疾步拖着我离开。
我觉得她健步如飞,便诧异地问:“怎么了?”
“嘘,快跑!”我们又是狂奔,后面老板在大叫:“姑娘!你这个是什么钱啊?中什么人民共和什么的?回来!”
我听到她压低的笑声,好像奸笑。
我越来越觉得她像一只狐狸。
狡猾却迷人的狐狸。
川流不息的人群中,她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紧她的手。
奔跑中,她鬓边的雪柳突然钩在了一个人的衣襟上。
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扯,雪柳掉在地上,她却将那人外面的纱罩袍扯开一条口子,哧的一声轻响。
我抬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
原来是赵从湛,宗室子弟,翰林侍读。
他怎么在这里?
他显然也看到我了,愣在那里,偷眼看看她,在人群中当街跪了下来。
“免了,起来!”我低声急道。
但是周围的人都已经在看我们了。
我紧张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此时赵从湛俯下身捡起那朵雪柳,递到她的面前,仰头望着她说:“姑娘,你掉了东西。”
旁边的人以为他是替她捡花,便不再理会,纷纷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她倒微笑着把花接了过来,含笑望着他说:“谢谢。”
后面的老板还在叫喊着追我们,赵从湛微微讶异地看我们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又回头看那老板。
我马上伸手拉住她,朝宫城跑去,把赵从湛和那老板留在人群中。
而她一边跟着我跑,一边回头看还跪在那里的赵从湛,甚至连脚步都踉跄了一下。
我当时怎么也不会想到,赵从湛要在我们的命运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却是我在旁边一手促成的。
命运来临,避无可避。
逃到宫门口,看到了那两个还遵命跪在那里的都知,我们才有恃无恐地停下来,互相看着大笑。
“我要走了,小弟弟。”她和我靠在城墙上,一边喘气一边说。
走?
我呆住了。
我还以为,这个元夕是没有尽头的。
“拜拜啦,小弟弟。”她脱下狐裘递给我,笑道,“我明天再来。”
“你在这里……可以回去吗?”明明想说什么,可是现在出口的却只有这一句。
她笑:“没问题的,我会马上回到家里。只是到这里的降落地一定是外宫城那个台上,可恶。”
“嗯……那……你快回去吧!”她指指宫门,微笑。
“明天?”我问。
“明天。”她肯定地说。
恐怕又是一年。
我回去的时候,看到伯方在延庆殿前面跪着。
“怎么回事?”我忙拉他起来。
“太后的凤辇刚走。”他说。
我一颗心当即扑通乱跳:“母后……有说什么吗?”
他低声说:“没有,皇太后来喝了盏茶,说咱们延庆殿的鹤林风露倒是上好的,水也是上好的,煮得也好,可是皇上怎么能喝这样浮口的茶?”
这茶不是内局定的吗?有他们什么事?
我进内去看,内侍宫女跪了满院。
听到壶漏的声音。
原来已经四更了。
雪又零星地掉了下来。
第二天不用视朝,我在端明殿听大学士吕昭讲唐宣宗皇帝的事。旁边是翰林侍读。
翰林侍读分两种,有些是朝臣甚至台丞兼任,指点我读书来的,还有的像赵从湛,他是俗谓的陪读,宗室子弟,太祖皇帝次子燕懿王德昭的孙子,按辈分算起来是我的侄子。
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四十三岁了,所以赵从湛反而比我要大,今年二十一岁。
燕懿王德昭,乾德二年出阁。本来皇子出阁就要封王,但太祖皇帝因为他年纪幼小,只授了他贵州防御使。直到太祖去世,竟不曾封王爵。他的哥哥早夭,原本他应是皇太子,但是太祖皇帝却把帝位传给了弟弟,也就是太宗皇帝。
到后来因为军变之事,他被太宗皇帝斥责后自杀了,只留下五个儿子。其中赵从湛是长子嫡孙。
太祖与太宗的事情,没人能摸清楚,太祖皇位不传已经成人的儿子,却传了功高权重的弟弟,而弟弟即位五年内,太祖的儿子全部去世。
何况太祖临去之时,只有太宗一人在他身边,还留下那烛影斧声与太祖凄厉的一句“好自为之”。
我有时候甚至怀疑,如果一切正常的话,也许我和赵从湛的位置要换一下?
但这是悖逆,我也不敢过多地去想。
幸好赵从湛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我面前向来毕恭毕敬。我想着昨晚的事情,悄悄看了看他,却发现他一直垂眼看书,并未有任何异常。
就在吕昭讲到宣宗杀琵琶艺人时,有人来奏:“开封府尹有异宝来献。”
我刚好听得昏昏欲睡,此时精神一振,立即打断了吕昭的讲话:“何不看一下是什么异宝?”
殿上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地放下书。
伯方把朱漆描金的托盘呈进来。
我看见上面躺着两个钱,亮银新制般明亮,没有方孔。拿在手里看,又不是金银铜铁里的哪一类。
上面有牡丹,一竖,旁边写个“元”字。
翻背后一看,弯弯曲曲的蝌蚪文。中间有个奇怪的圆形图案,下面写了中*人民共和*。
我知道是哪里来的了。
暗笑。
开封府尹还在禀奏:“昨日元夕,天降神人,此为神人所留也,据说开封城内李家铺子圆子味惊天人……”
我真想告诉他,那圆子味道很普通,但也只好生生忍住。
赵从湛在旁边问:“臣下能否一观?”
我递了个给他看。
他看了下,抬头说:“果然精致,非我朝所能制。”顿了顿,又说,“不过神人倒不一定,大约是异族的钱币。”
开封府尹狼狈地僵笑。
这个赵从湛真没幽默感,我心想。
不过那些老夫子倒是找到了话题,开始辨认这是哪一族的钱币,口沫横飞,不亦乐乎。
我也乐得在那里发呆。
又想,今天晚上她会不会来?
难道又会是一年?
一整天我都在盘算她说的明天,是真的明天,还是明年?
但是,还是一定要去的。
晚上,天刚蒙蒙黑,母后的凤辇却到了。其实她也没有什么事,只是想来和我喝一盏茶。
宫女暮霭跪在那里细细地把去皮的松枝送进红泥小茶炉,用手掌大的葵扇轻轻送火。茶的暗香如云气般舒卷开来。
“郭青宜进宫已经三个多月了,皇儿要如何安置她?”母后轻声问,和茶气一样柔软。
我却觉得利刃在身,不敢说话。
于是母后也不再说什么。
到月上梢头,映得一地白雪放射出明亮如镜的光芒。
母后起身上大安辇,在辇上她整了下裣袖,淡淡地说:“今日的茶就很好,伯方,你们以后可都要如此伺候皇上。”
一宫的人都跪下,恭敬地答道:“是。”
送走母后,我想要出去,伯方在门口跪下,也不说话,只是拉着我的袖子,仰头看着我。
伯方比我要高很多,大我五岁,我四岁时他就碎步跟在我身后跑了。去年的惊蛰,若不是他,我恐怕已经冻坏在司天监。
我看着他,默然无语良久,终于说:“那就歇了吧。”
到一宫的人都安静下来的时候,我才悄悄爬了起来,去延庆殿边最大的那棵树下,仰头看这高高的树与高高的墙。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一点紧张,倒是有点兴奋。
就像我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躲在步天台上等待日出,眼看着天边逐渐翻成明艳的嫩蓝。好像天地间除了我期待的东西,其他烦嚣的一切都不复存在。
外面是一株梅花树,在月色下隐隐开了十来朵淡白的花。
脚踏在枝上,振落了几片梅花瓣。我紧张地看看四周,只有一片细细的风声。
十六的月亮和白雪的反射,交织成一片雪色天光。所有的高堂伟殿都在远远的地方。
像踏着恍惚的梦境前进,我明明没有任何的底气,却也没有任何疑惧。
出了内宫城,在广阔而空无一人的外宫城的雪地里,我在月亮下奔跑。听到自己的衣服沙沙作响,也听到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的,清晰极了。
她却没有在司天监,而是在门口的松树下等我,向我招手:“小弟弟,我在这里!”
我一下子停下来,却没防摔在地上。
她忙跑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伸手给我:“没关系吧?”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她。
她微偏头看着我笑,在月光和雪光中,肤色晶莹剔透,是像玉一般皎洁的白色。
她今天穿上了裙子,长长的,及踝,终于和普通的衣服有点像了。那衣服的颜色在月光下看起来是珠灰紫,松树的阴影如同描画在她的衣裳上、手上、脖子上和她的两颊上一样,层层叠叠地摇曳。
“怎么了?很痛吗?”她担心地问。
我低头,不敢正视她,怯怯地笑:“不是啊……这些镂空的花边好漂亮。”
像是掩饰自己的不自然,我借故去抚摩她裙子下摆细碎的衬边。
“蕾丝,很漂亮吧?”她一点也不介意地翻给我看。
我看着她低垂的侧脸,想告诉她,我之前的想法是错的,其实她真的和仙子一样漂亮。
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下了。
忽然觉得很难为情。
脸又像被烧了一样地热起来。
她却没有注意我,只翻着自己带来的一个奇怪的包说:“上次我和你说要给你带个烟花的,是我们的烟花哦。这回我只跑到楼下超市买了烟花,换了衣服就赶紧来了,是不是只用了一天?”
我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只能点点头。
“这就是我们那边的烟花了。”她从包里拽出一个很大的用纸包着的东西,问,“我们可不可以在这里放?”
“不要,被母后……被人看见就糟了!我们还是出去吧。”我忙说。
估计今天是不可能再那样跑出去了,得换一种办法。
我带着她去仪元殿,果然还有当班的人在。
是赵从湛。
他看见我们,当即就愣住了。
“你上次也见过我们的……现在我们要出去一下。”是他的话,我们就连解释也不用了。
“现在夜已近三更……”他结结巴巴地想拒绝。
“赵从湛。”我皱眉。
他不敢拒绝,低声说:“……是。”
虽然他是宗室子弟,但是没有在宫城驾车的特许,所以我们跟在他身后出去。
我以为要受到很严厉的盘问,没想到什么也没有,看到赵从湛过来,大家只朝他点点头,便放行了,跟在他身后的我们,他们连看都没看。大概也是因为我朝一直安定,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事情,所以守卫也都很放松。
到御街上,她谢了赵从湛:“你是昨天帮我捡雪柳的……”
“赵从湛。”他忙说。
“谢谢你。”她看着他微笑。
我觉得不开心,便催促她离开。
她走了几步又回头看。我看见赵从湛往自己宅第的方向去了,于是说:“他回家了。”
她点点头。
“怎么了?他很奇怪吗?”我问。
“没有,只是他长得……和我们那里某个偶像明星很像。”她笑道。
我不知道偶像明星是什么,便问:“和你的熟人很像吗?”
她呵呵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小弟弟,你才不懂呢。”想想又问,“那么……他人还不错哦?”
“他是太祖皇帝次子的嫡长孙,据说七岁的时候就会写诗了,太傅经常以此来教导我的。”我努力回忆,但是实在没有什么深的印象,“他大概是个很……谨慎的人,上次在御花园,母后的扇子掉在地上,他没留神踩到了,结果他跪在那里一直不敢抬头,到后来居然还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请罪书上呈,胆小吧?”我现在想到还想笑。
“他是太祖皇帝的重孙子,所以吧……”她大概也知道他那一脉和我这一脉的关节,知道赵从湛是在朝中最难立身的人,口气里居然对他有了淡淡的同情。
“我们还是放烟花吧?”我不想和她讲什么赵从湛,便捧起她的烟花问。
她的烟花果然非常漂亮,一点光丸冲上夜空,爆裂一声,万千光彩迸射,在天空交织成大片明媚的五月花朵,那花瓣却又是有尖刺的,密密地斜穿成一张光网,而每个交叉点又都有像菊花瓣似的披散下的光线四下炸开,最后如鹊尾一样渐隐在月光下。
我们站在御沟边仰头看,旁边的每一个人都赞叹不已。
我在她的身边,明明是正月天气,却就像在看着暮春初夏漫山遍野的花朵绽放。
像冬天刹那退散。
旁边有人扛着高高的布幡,愣愣地张大嘴巴看。
烟花的余烬在空中如雨点般落下。她突然低叫一声,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
我睁大眼睛,看她身后,那着火的布幡全都扑在她的后背上,火把她的头发映得通红,像消失在了火中间。
我拼命地抱着她的后背给她拍火,她那些镂空的细碎漂亮花边全都被火舌翻卷成黑色,头发也烧了一块。
我吓得说不出话来,喉头都噎住了,她却吐吐舌头去拍拍头发,在周围人惊诧的目光中拉起我的手:“快走吧,惹人注意了啊!真讨厌,买到假冒伪劣商品了,这烟花居然不是冷温的。”
我们挤出人群,我忍不住还是伸手握住她的头发,那些烧焦的尾梢,长长短短。
“没有关系,我早就想要剪个短发了。”她拉拉自己的头发,朝我微笑。
怎么把头发弄成这样,她还可以漫不经心地对着我笑?
她要怎么办?
我只觉得眼睛一热,眼泪差点就掉下来了。
她诧异地伸手给我擦眼泪,说:“没关系的啊,小弟弟,在我们那里大家都喜欢短头发的,我明天剪了给你看看,很漂亮的哦!”
“你为什么……要保护我?”我低声问她。
“因为你是小弟弟嘛,姐姐当然要保护你啊。”她随随便便地揉了一下我的头发,也很不经意。
因为我是小弟弟。
始终都是。
我低头看着御沟里的月亮,正月十六,异常明亮。
也好吧,总算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皇帝,不是因为另有所图。
她是为我。
她碰碰我的手,问:“你这次有没有带钱?”
“没钱……”难道要赔布幡?
她指着躺在一棵柳树下的小乞丐对我说:“他大概只有十来岁呢。”
我盯着小乞丐良久,说:“我认识他。”
“……不可能吧?”她愕然。
我盯着小乞丐的衣服看,真是肮脏,因为污垢太多,袖口油光发亮,破掉的地方没有缝补,打了无数个结来藏破洞。他身上盖了条稻草编的窄窄的被子,上面衬了点破布头,露出脖子上一个胎记,乌紫一块。
我真的认识他。
“他和我一样大,生日也一样。”我转头看她,“四月十四。”
她诧异地看我。
“我以前还在庆国公府的时候……刚被封为寿春郡王,那年我八岁,常常在最靠近街路的楼上看外面,经常会看见他,他小时候打架特别厉害,当时有个小胖子,很高很大的,但是也不是他的对手……我那时每天晚上都希望第二天自己变成他这样的人。不过后来他爹把他的腿打折了……他就不是胖子的对手了。”
“他爹打孩子好重的手。”她看着睡得香甜的小乞丐,皱眉说。
“不是的,他爹是故意的……因为我听他爹说,孩子长大了要的钱就少了,这样能多要点。他断腿的第二天是我九岁生辰,父皇让我兼中书令,同时拟旨进封我为升王……我跪下来接旨的时候,其实心里想,我才不要什么中书令,我也不想当什么升王,我只想要一件和他一样的衣服,我穿上就可以出去帮他一起打架,我要像他一样在街上的泥水里打那个老来抢他东西的胖子……可是我那天连父皇的面都没见到……”
和我一样大的乞丐,在柳树下缩起身子,睡梦中紧了紧稻草被。
他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也许我们还吵到他了。
“后来我跑去看他,把桂花糕包在纸里丢给他,他很开心,说那天正好是他的九岁生日。”
“原来他和我同年同月同日出生。我告诉他明天再给他带糕点,可是第二天我就被接进宫去了,父皇决定立我为皇储……我装病不去,御医却给我灌了一大碗难喝极了的药,然后说我是因为太欢喜了所以身体不适,把我抬进去了。我平生第一次失信,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说着,我忽然觉得喉口一阵堵塞,再也说不下去了。
她轻轻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抬头看她:“你看,我以前的愿望,其实只要一件破衣服就可以了,可是偏偏他们把整个天下给了我。”
我当时有句话很想对她说,但是因为羞怯,终于没有出口。
我想说我现在的愿望,就是希望一辈子在司天监里看着星宿,我也喜欢你在身边陪我一起……我喜欢你身上白兰花的味道,没有一点威胁,安全、温暖。
可是我哪里知道命运给我安排的到底是什么?
那天晚上我回去时,天空已快要亮起来了。
回到延庆殿,我马上钻到被窝里,闭上眼想稍微装睡一下,没想到因为太累,就真的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面的鸟语,大约是在这里过冬的麻雀吧。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我半坐起来,趴在窗口上看,天气阴沉,也看不出什么。
风露冷淡,柳枝倒是有点发青了。
看来春天真的来了。
我呵着口中的白气,无意识地将手指放在窗纱上,慢慢地描她的眉眼。
她的眉梢眼角,有点微微上扬,就像她看着我微笑的时候,弧角浅浅的唇。
像狐狸一样。
在这样的天气里,一大早,觉得很开心。
外面好像有小小的骚动,我想会惊动延庆殿的人一定是母后。
所以我躺下继续睡,当作自己没有醒来。
母后到我床前看了下,伯方忙说:“奴才这就叫醒皇上。”
“不用了。”她轻声止住他,说,“那就让他再睡会儿吧。”
我偷偷把眼开一点缝看她。
她俯下身,把我的靴子拿起来,交给伯方,低声说:“出去把上面的雪拍一拍。”
她回头看我。
我的睫毛一定在颤动,因为她皱了下眉头,然后才轻轻地走出去。
起床后,我忐忑地到崇徽殿去向母后请安,她却好像今早没有看见过那双沾满雪泥的靴子一样,温声问了我功课的事。
直到最后我告辞的时候,她才漫不经心地提了一句:“皇上可知道宫门口的守卫换了?”
我低头,不敢说话。
“这宫里最近秩序乱了点,伯方,回去可要小心着皇上,出一点纰漏可就是你的事了。”
我从崇徽殿出来,站在阴沉沉的天气里,怔怔半天,才发现手脚都冻僵了,回到延庆殿伯方忙给我捧暖炉,仔细地用织紫错金的小锦褥包了给我暖手。
那天下午我头痛。太医说受了风寒。
母后让人守着我在床上躺足十天。
等我痊愈出去的时候,杨柳已经一片鹅黄了。这春天来得真是快极了,让我措手不及。
再去仪元殿听讲时,赵从湛给我呈上了一个漂亮的盒子。
我诧异地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艾悯姑娘前几日从家里带来的东西,皇上微恙,她又不能进内宫城,幸好仪元殿就在旁边,所以托微臣带给皇上。”
艾悯?
我想了许久,才知道是她。她的名字,我却要从赵从湛的口中才知道。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些花花绿绿颜色鲜艳的小东西,我拿一个看看,又剥开外面的纸,里面是棕色的小块块,有点香气。
我拿着东西问他:“这个是什么?”
“艾姑娘说,这个叫巧克力,是吃的。”他说。
我犹豫着尝了一颗,它在口中迅速融化了,除了香甜,没有任何杂质。
也就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我后来去步天台,却再没有看见她。
直到春天过去,夏天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