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我也是这阵子觉得身上没有力气,想着顺便锻炼锻炼……”陶振华顿了顿,笑道:“我还以为你冬运会结束就出国了,没想到还在国内呢——这次能在国内呆多久啊?训练累不累?”
“不一定,也许待到明年冬奥会结束吧。”
“哟,那有一年了。”陶振华坐在病床上,双手推着膝头,“那挺好,那挺好,回来看看从前的队员。我那天还看到你拍的那个广告了,跟原来你那个师兄楚涵一块的,果冻广告。你妈还买了两袋那个牌子的果冻给你弟弟吃……”他忽然噤声。
这里说的弟弟,是卢碧华和后来的丈夫陈国壮生的,才三岁,长得虎头虎脑的,家里人都叫他小老虎。
陶振华局促不安地打量着女儿面色。
陶鹿只作不知,淡淡道:“小孩吃果冻要注意安全。”
“是是。”陶振华松了口气,神色活泛了些,起身弯腰开床头柜,“我给你洗个苹果吧……”
“不用。”陶鹿觉得胸口发闷,“我还有事——你好好休息。”
她大概是逃出了病房,出了住院部,在医院偌大的停车场里徘徊,心里憋得慌,想起住在疗养部的姥姥,索性上了对面的楼,问了卢碧华病房号,找过去。
陶鹿的姥姥年事已高,已经糊涂认不出人,住在疗养部其实不过是临终关怀了。陶鹿过去的时候,卢碧华上午刚回家去带小老虎,这会儿陪在病房里的是陶鹿的大姨。
姥姥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插着喉管,眼珠间或一转。
大姨在一旁叠着衣服,看陶鹿进来,客套了两句,语气一转,笑道:“鹿鹿啊,大姨知道你是有出息的,拿了金牌,我出去都好说有个世界冠军的外甥女。不过你别怪大姨说话直——跟自己爸妈有什么过不去的?你爸妈分开也都这么多年的事儿了——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你妈都跟我说了,就为了从前你爸打你那两下,你不能连你妈一块怨着啊。再说了,大姨小时候挨你姥姥姥爷的打,那更是没处说去。这会儿还不是在这儿伺候你姥姥?孝顺,孝顺——就是要顺着来。就算是爸妈带你的时候,打了你两下,骂了你两句,还能记一辈子么?日子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放下这些事儿自己心里也舒服。有空多去看看你妈,最起码一周得打一个电话吧?”
刚刚面对陶振华的时候,被搅起来的复杂情绪,这会儿被大姨这番离心机般的话一甩,忽然爱恨怨憎层次分明铺陈开来。
陶鹿冷笑道:“我倒是想孝顺,可惜没个好妹妹给我报销爸妈的医药费,让我赚一笔。”她大姨假报姥姥的医药费,从她妈手里讹钱,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儿了。
大姨不妨被她拆穿,只作听不懂,然而声气儿恼怒起来,“你说说你这孩子——怎么跟自己爸妈那么计较呢?算了算了,我也不做那招人烦的,你以后就明白了。跟自己爸妈,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我就不原谅。”陶鹿咬着嘴唇,心里鼓噪的种种情绪一瞬静了下来,“凭什么要原谅?他们对我的好,我记着。他们对我的坏,我也忘不掉。当初他们可以选择伤害,现在我也可以选择不原谅。”
原谅,是对她自己的二次伤害。
第一次的伤害,早已刻在她心底。
一辈子的伤痕,一辈子都不能原谅。
恨着的同时,陶鹿想起陶振华病号服下瘦削的模样,又觉心酸不已。
医院停车场里,陶鹿独自坐在车里,头抵着方向盘,良久,她给叶深拨了电话。
只响了两声电话就被接起来。
“陶鹿。”叶深念她的名字,声音低徊温柔。
陶鹿绷紧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她疲惫叹息,开口却是全然无关的事情,只道:“车好难开。”
“你在哪?我去接你。”
“倒车好难……”
“我去接你。”
“仁爱医院。”
“我现在过去——你怎么会在医院?”
陶鹿透过车窗,望见一手牵着妈妈一手牵着粉红气球的小女孩,胡说八道,“我怀孕了。”
电话另一端忽然短暂死寂。
陶鹿嗤嗤笑起来。
叶深长叹了一声,无奈道:“别这么吓我……不是说不会胡说八道了么?”
陶鹿听着那边的风声与微微的喘息声,想必他在快速走动,翘了翘嘴角,轻声道:“妈妈说不可以亲吻,亲吻会怀孕哦……”
叶深低笑一声。
陶鹿嗤嗤笑了一会儿,又道:“跟你说,我小时候我妈真的跟我说过这种话。后来我不小心跟家里的小狗亲了一下,再然后那只小狗生了小小狗……”
叶深快速发动了车子,他从最开始就听出了女孩声音里的疲惫无助,此刻听她忽然说起小时候的事情,便屏息认真听着,却听电话里,女孩一本正经道:“——我那时候就想,只要有我一口吃的,绝对不能饿着她们娘俩!”
叶深差点踩错刹车。
电话里,女孩大笑起来。
叶深无奈笑道:“又在胡言乱语了。”
“像我这样小小年纪就这么有责任心的人,现在很少见了哎!真是羡慕你能遇到我。”陶鹿先是笑着,胡闹了一会儿,笑声渐渐消失,真实的情绪才敢暴露在人前,她抽抽鼻子,手指戳着微凉的车窗,委屈道:“天都要黑了,你怎么还没来?”
天地良心,两个人通话还不过五分钟,叶深已经在半途。
可是陶鹿不管,语气听起来下一秒就要哭了,“你说现在来接我的。”她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偏重,像是终于找到了借口,积压了一天的情绪都倾泻而出,她哭道:“你才是骗子。”
☆、桃花带雾浓(十八)
桃花带雾浓(十八)
暮色四合, 人们来去行色匆匆的仁爱医院停车场里,叶深敲响陶鹿车窗玻璃的时候, 女孩已经缩在驾驶座上哭作一团。
叶深面色骇然, 手势轻柔地把女孩抱起来,罩在黑色风衣底下,稳稳送到越野车副驾位置,站在车门外,俯身盯着女孩横一道竖一道全是泪水的小脸,叹了口气,把手帕展开盖在那张小脸上, 合上车门换到驾驶座, 看女孩稍微平复了些情绪,他那骇然面色才渐缓, 顿了顿, 柔声道:“晚饭吃了么?”
顶着手帕的小脑袋左右晃一晃。
叶深开着车停在一家清粥小菜馆。
陶鹿捧着喝空了的瓷碗,拿在手中把玩。青花瓷碗上刻着一行似是而非的诗:谁人与我立黄昏, 谁人问我粥可温。
胃填满了, 肚子暖融融的, 陶鹿心情稍微恢复了一点,只是鼻头眼角仍是红红的。
“怪我来晚了?”叶深明知不是因为这个,却还是这样开口问。
陶鹿抽了抽鼻子,小声嘀咕道:“你才是骗子。”
叶深翘了翘嘴角,“这么记仇?”就因为他把游戏密码设置成了“陶鹿小骗子”。
陶鹿哼了一声,转着青花瓷碗, 看上面画着的曼妙古装女子。
叶深给她倒了一盏茉莉花茶,问道:“怎么去医院了?”
陶鹿沉默不语。
叶深便故意道:“真怀孕了?”
陶鹿脸上总算露出个笑影,歪头瞅着他,刁难道:“要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叶深脸色沉了沉。
陶鹿吐吐舌头,知道玩笑也有分寸,道:“好啦,我好好说话。”于是把陶振华心梗差点挂掉,自己去探望,顺路又看了看在临终关怀的姥姥,挨了大姨一顿说的事儿抖搂了个干净。
她说得口干舌燥,终于说完停下来喝茶的时候,从茶杯沿上方觑见叶深沉静耐心的模样,忽然讶异——她在叶深面前竟然什么都说了,也没瞻前顾后担心他会不耐烦。这简直有点不像她。难道说潜意识里,她是相信眼前这个人会包容自己的么?她抚着还微微发痛的眼角,像她这样的人,竟然会在一个人面前有这样多的眼泪,真是奇怪呐。
叶深自然不知道陶鹿这些曲曲折折的心事,听陶鹿说了在医院里发生的事情,心疼又护短,淡声道:“以后再有人对你说这种话,就让她来找我。不要傻乎乎就在原地听着。听完自己又难过。要转身就走——然后通知我。”他顺手给陶鹿把茶添满,垂眸低语,“或者你来找我,或者我来接你,总之不许一个人。”
陶鹿心中一动,却是哼了一声,故意道:“不许?”神色间有几分桀骜。
叶深放下茶壶,顺势握住了她正在瓷碗上划来划去的手指,正色认真道:“不许。”
陶鹿望入他那双漂亮专注的眼睛,面上微红,低下头去说不出话来,手指也乖乖停在叶深掌心不动了。
叶深握着她手指的掌心紧了紧,目光落在她发红的眼角,顿了顿,问道:“吃饱了?回去?”
陶鹿脑袋点了两下。
两人上车,陶鹿手指绕着系好的安全带,低着头发呆,察觉叶深正看着自己,疑惑抬头,“开车呀。”
叶深目光又落在女孩发红的眼角,叹了口气,倾身过去,微烫的唇印在女孩眼角。
陶鹿僵住。
叶深挪开一点,垂眸看着女孩发红的眼角,顿了顿,又吻上去。
“以后不许这么哭了。”他的声音轻的像叹息,“我看着心里难受。”
停车场里,隔着车窗望见哭作一团的女孩时,他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住了。
等他退开,陶鹿连脖颈都泛起粉色来,脸上更不只是眼角鼻头发红,整张脸都像是要烧起来一般。
叶深歪头端详着自己的杰作,轻笑道:“现在好多了。”
陶鹿眼睛都羞得不敢转,手指却顺着他的袖口攀过去,在他结实光滑的小臂上拧了个麻花。
叶深痛得嘶了一声,漂亮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弯成微笑的弧度,像是星星亮了。
回家路上,陶鹿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还有玻璃上映出的叶深侧影,心有所悟。也许是陷在爱情中的人,看世界都加了一层美好的滤镜,恨不能与所有人分享自己的甜蜜喜悦,也更愿意去付出帮助别人。陶鹿这会儿忽然想通了,她固然可以选择不原谅,可是当她固执守着斑斑伤痕的时候,就错过了玻璃上那美丽的侧影。人生这样短暂,她哪有那么多精力分给憎恨怨毒呢?不如看淡。
叶深看着女孩神情恬淡的侧脸,眼睛笑起来。三年前,女孩脸上总是鲜活灵动的百变表情;三年后,女孩脸上却又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样恬淡的神情,在女孩脸上出现,记忆中还是第一次。
路口红灯闪烁,叶深握住了女孩柔软的手,十指交缠。
女孩倚在靠背上,眼神亦柔软,然而不过两秒,她瞪起眼睛,故意恶声恶气道:“你还在试用期哦!”
叶深睫毛眨动两下,微笑“嗯”了一声。
女孩又凶巴巴道:“试用期不合格,我会走人的哦!”
叶深晃了晃她的手,温柔道:“带我一起走。”
陶鹿瞪着眼睛,想了一想,实在抵不住这甜蜜,嘴角一弯笑出来。
星光照耀世间眷侣,像是可以永恒。却不知星星,总是会有陨落那一天。
接到姥姥去世的消息,陶鹿并不惊讶,甚至也不悲痛。
姥姥缠绵病榻多年,年事已高,离去是在大家预料之中的事情。按照姥姥的年纪,如果是从前,大约能照着“喜丧”办理。
所以当陶鹿赶到小舅家,看到几乎哭晕的卢碧华时,是很冲击的。
据说陶鹿姥姥临终前忽然清醒了一小会儿,死活不肯待在医院,一定要回家。于是子女就把她接回了去医院之前住的小儿子家。担架抬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刚到客厅,人就咽了气儿。
陶鹿一步踏进小舅家,看到的就是迎面客厅瓷砖地上摆着担架,担架上卧着安静的老人。与老人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一旁几乎哭昏过去的卢碧华。陶鹿大姨在操持后事,小舅大约因为是男儿,虽然也悲痛,却隐忍。
唯独从前家中女儿里最小的陶鹿妈妈,卢碧华,放了悲声。
撕心裂肺,令闻者落泪,与之同悲。
陶鹿在刚接到消息时的淡漠,撞上母亲强烈的悲痛,忽然就化作了心酸。她走上前去,扶着母亲肩膀,“妈。”想劝她,又想扶她起身。
卢碧华已经完全感觉不到外界的声响,她扑在担架旁冰冷的瓷砖地上,十指死死扣着担架杆子,哭号声像野兽,“娘!娘!嗬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