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鹿也认出了他,对上目光,露出个僵硬的微笑,“山楂,好久不见。”
山楂却是狠狠瞪了她一眼,鼻孔朝天哼了一声,扭头拐进了旁边的休息室。
其它tk战队的队员们鱼贯而入,走过陶鹿身边,跟她微笑点头致意。
叶深走在最后,目光淡淡划过楚涵面上,从口袋里摸出陶鹿遗失了的手机壳来。微微磨损的兔子耳朵,在他修长的手指之间轻轻晃动。
陶鹿的脸一下子通红。
好在他是倒扣着递过来的。
陶鹿顿了顿,低着头伸手接过来,连“谢谢”都忘了说,攥着手机壳就跑向采访厅,一直跑过拐角才停下脚步,喘息着翻过手机壳来。
柔软胶质手机壳内侧,贴着已经磨损陈旧了的大头照。
是三年前,在那条大学街,她缠着叶深为她戴上耳环之后,“逼迫”他一起去拍的。那时候,她要叶深在手机上贴两个人的合照,被果断拒绝了。她就气咻咻地把两张照片都贴在了自己手机壳里。
叶深他……一定看到了。
整场记者会,陶鹿都心不在焉,好在一旁楚涵帮忙圆场,大部分问题都是他回答的。与花滑这项运动有关的问题过后,记者们果然问起了陶鹿和楚涵的感情问题。
陶鹿年轻貌美,楚涵年少俊朗,两个人俨然是中国体育界新一对金童玉女,不只在冰场上各自绽放光辉,冰场之外两个人又是师兄妹,而且成名后还一起合拍了不少广告。
“陶鹿,请问您对另一半有什么要求么?或者说,您理想的另一半会是什么样子的?”女记者笑着,意有所指,“比如您身边这位怎么样?”
会场工作人员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声。
对这种回答,陶鹿之前的态度,从来都是“我是要嫁给花滑的女人”,然而媒体都觉得她不婚的宣言,是一种羞涩的承认。陶鹿垂眸看着自己攥了满手的各家媒体话筒,抬眼,却见最后一排,不知何时叶深抱臂站在那里看着。
两个人的目光隔着几十排的闲杂人于半空中相撞。
大约是陶鹿沉默了太久,楚涵帮忙解围。
他微笑道:“这个,鹿鹿会自己看着办的……”
“我的另一半,”陶鹿忽然开口,扩音器把她的声音传遍全场,灌入每个人耳朵里,“绝对不会是名人。不会是大家知道的体育明星,也不会是合作拍过广告的男星。”她斩钉截铁道:“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我希望尽可能把工作和生活分开。”
楚涵愕然。
满场记者也愕然,有机灵的,已经在摊开的笔记本即时稿件里,写起了花滑金童玉女疑似发生争吵的幕后故事。
陶鹿全然不在意,固执地盯着最后一排那个高瘦的人影。
她的拒绝,是说给他听的。
叶深摸摸鼻子,苦笑。
当初女孩要把合照贴在他手机背面的提议,他不该拒绝的。
在她离开之后,他才发现自己连她一张私照都没有——梦一般的日子,就像梦那样消失了,不留下一丝痕迹,只除了他的记忆。
记者会一结束,陶鹿就逃离了会场,肩膀抵在过道的墙上,她急切地拨通了电话。
“温医师……”
作者有话要说: 答应你们的加更~!
爱你们嗷!提前说晚安啦,明天见~~~
☆、桃花带雾浓(十四)
桃花带雾浓(十四)
陶鹿次日独自飞回了北京, 出现在温医师母亲的六十大寿宴会上。
她还是第一次在颐园之外的地方与温瑞生相见。
记忆中,颐园里的温瑞生, 总是穿着一袭玉色长袍、黑布鞋白袖口, 似个民国先生。然而这会儿接了电话到酒店门口等着陶鹿的男人,却与她记忆中很不同。
温瑞生梳着干净的正装头,身着浅灰色双排扣三件套西装,搭配白色领带和胸袋巾,透着儒雅清爽的名流范。
唯有鼻梁上那一架金丝腿无框眼镜,把他与颐园里那位温医师联系在一起。
“你来了。”温瑞生含笑,领陶鹿进了酒店。
大厅里播放着粤语的靡靡歌曲, 酒红色的窗帘半放, 觥筹交错的场面,像是八九十年代的香港。温瑞生领着陶鹿, 到被众人围着恭贺的母亲身边, 把他提前准备的礼物送过去,“妈, 这是陶小姐给您的贺礼。”
“哦, 是吗?”温母掩嘴惊讶, 竟然透着几分少女的天真讨喜,她接过温瑞生递过来的礼物,笑着同陶鹿握手,好奇地打量着陶鹿,笑道:“陶小姐你好。我给阿生下死命令,说他要是带不来女伴, 就索性不要来参见我的生日宴啦。我还以为他真的要不出席了呢……”她笑起来,并不多问,眼看儿子带人离开,目光追在陶鹿背影上,流露出几分满意。
温瑞生在母亲面前有几分狼狈,领着陶鹿走到无人的窗前,才松了口气,恢复了从容,端起一杯绿色的果汁递给陶鹿,笑道:“这里没有茉莉花茶,猕猴桃果汁也不错。”
陶鹿接过来,有点好笑地打量着温瑞生难得狼狈的模样,笑道:“温伯母看起来挺年轻的。”顿了顿,笑意明显了些,“而且完全没有你在电话里说的那么可怕。”
当日她结束记者会后,匆匆给温瑞生打了电话,本意是约茶顺便聊聊心事。这三年来,每次陶鹿回国,总要与温瑞生见上一面。虽然不是心理咨询,但是有些心里解不开的事情,温瑞生简单几句话总能让她得到很大的开解。这段关系就这么亦师亦友得维持下来了。
谁知道温瑞生却是罕见地向她求救,只道母上有令,不得不从。
论起来,温瑞生三十有八,虽是风华正茂,但是在做父母的眼里,总是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取笑我。”温瑞生摇头道,轻轻推开玻璃门,示意陶鹿先行,两个人站在阳台上,将身后的靡靡之音与热闹场景都隔绝。酒店建在山上,站在阳台上远眺,景致极好。
初春的微风拂来,陶鹿叹了口气。
温瑞生在遮阳伞下的白色椅子上坐下来,含笑道:“说吧,这次又出什么问题了。”
陶鹿在他对面坐下来,自然道:“我遇见叶深了。”
温瑞生摆出倾听的姿态。
“我们一起合拍了广告。”陶鹿放下果汁,手指绞在一起,迷茫道:“我想,我想尽快离开国内。”
“因为遇到叶深,所以想要尽快离开国内么?”
“是。”陶鹿吐了口气,“我讨厌跟人建立关系。”她扶着额头,“我的情况你是清楚的,三年之前,我的状态根本不是正常的状态。那时候我表现得好像很喜欢他,但你我都清楚,那只是假象。当我重新站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根本不喜欢他——没有任何针对性的,我想我可能根本不会喜欢上一个人。这次回国重新遇到他,更确定了我的想法。”
温瑞生静静听着,见她停下来,问道:“所以?”
“所以,我是……又不正常了么?”陶鹿迷茫道:“总该会有喜欢这种感情的吧?可是我讨厌一切亲密的关系,我跟父母也很少交流,跟我爸差不多有三年没说过话了。包括我身边的工作人员,我不喜欢任何人跟我太过接近。我想,这大概才是我真正的天性。像我这样冷漠的人,正常么?”
“正常么?”温瑞生含笑听着,始终不曾流露出负面的情绪,他温和道:“我给你讲个故事,你自己来判断。从前有个小孩子,因为父母忙于工作或者本身就有心理问题,他们长期忽略这个小孩子对于陪伴的需求。一开始这个小孩子会哭,会闹,后来她发现这些都没有用,于是就发展出一种让自己平静的办法:依恋得不到满足是痛苦的,既然总是得不到满足,我就“假装”不需要依恋,否认这种情绪需求的存在,这样就不会因为被拒绝而痛苦了。慢慢的,这个婴儿变得不爱哭闹,能够安静专注地做自己的事情,即使跟父母久别重逢也表现得很淡然。后来,这个孩子长大了,她不粘人,独立自主,父母因此感到骄傲。再后来,这个孩子也许在自己做的行业还颇有建树,比如……”他看着陶鹿,“拿到世界冠军这样的荣誉。可是她说她讨厌亲密关系,她害怕契约、羁绊和驯养,你说,这个孩子正常么?”
陶鹿愣住。
温瑞生徐徐道:“像这样的孩子,你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甚至包括你父母,他们可能也曾经是这样的孩子。这样的人缺乏安全感,害怕与他人建立联系,他们说着自己讨厌亲密关系,却不知道,他们恰恰是向往能够完全包容自己、不离不弃的关系。”
陶鹿怔怔望着他。
温瑞生的目光透过薄薄的镜片,落在陶鹿面上,似是锋利的刀。
他隔空虚点着陶鹿的心口,一针见血道:“你害怕的,不是亲密关系,而是对亲密关系的不确认。你的非意识层面,裹挟着你,告诉你,如果在这种关系中受伤害,还不如不建立关系。然而因为这一切发生在非意识层面,你从喜欢的人身边走开,也许一生都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最后就告诉自己,我根本不喜欢他。”
陶鹿完全被这颠覆自己认知的说法震住了,而内心深处,有什么破土而出。
温瑞生笑了一下,又道:“其实当初你的心理咨询结束之后,我约叶深喝了一次茶。”
“你约他喝茶?”
“是的,按照法律我不能透露你的咨询内容。”温瑞生温和道:“我只是把上面的故事也给他讲了一遍,告诉他,某个女孩那时候对他的喜欢也许是假象,但是等她好起来之后,如果躲避他,那么多半是真的喜欢他了。”
陶鹿嘴巴微张,一时有点处理不过来。
温瑞生笑了一声,温和道:“看你躲得这样厉害,那一定是很喜欢了。”
陶鹿不知所措地咬着嘴唇,顿了顿,问道:“可是我还是害怕——如果我一直躲避,会怎么样?”
“也不会怎么样,世间有情人总是不能成眷侣的更多些。”
陶鹿怔忪,忽然叹息道:“幸运的事情总不会发生在我身上的。”
玻璃窗内靡靡的歌曲,这会儿听得分外清楚。
“我的命中命中,越美丽的东西越不可得……”
温瑞生没有说话,凝视着陶鹿,目光悲悯。
幼时刻入骨子里的自卑消极,并不会因为长大后的成功而褪去。一生都要与这些负面情绪斗争,大约是一些人悲伤的宿命。有的人干脆沉溺于悲观的命运,从破碎中汲取出美感来。
美是艺术的。
但是落到真实的人身上,温瑞生无声轻叹,他还是希望面前的女孩能幸福。
他轻声道:“所以我建议你仔细想一想,究竟是什么让你觉得和叶深的关系是不确定的。至少从我的角度看来,叶深对你是极好的。”
陶鹿扯起一边嘴角,淡淡道:“那只是因为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罢了。”
温瑞生蹙眉,“你觉得他不喜欢你?”
陶鹿咬住下唇,没有说话,像是回忆起什么,第一次放任自己在脸上流露出了难过的情绪。
温瑞生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温和问道:“你是根据是什么判断的呢?是他做了什么?”
陶鹿又咬唇,顿了顿,抬眼看着温瑞生,强笑道:“如果是你喜欢的人吻你,你会是什么反应?”
温瑞生愣住,旋即苦笑道:“这个,我还真不清楚。”
“总不会是面色冰冷,用力抹着自己嘴唇吧?”陶鹿别开视线,忍着泪水,淡声道:“我从前偷亲过他两次,第一次他警告我再胡闹就送我走,我就当那时候我的确是胡闹了些。可是后来第二次……我实在没法自欺欺人。当时不敢想,直到那年的全国锦标赛结束,我到了国外才敢去思考,原来他真的只是做个好人,帮我一程而已——是我得寸进尺……”她忽然捂住脸,顿了顿,小声道:“他看到了我手机壳里的合照,一定会觉得很讨厌吧——我不想要他讨厌我,宁可让他觉得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人的心思,可以幽深到连自己都看不清。
她曾有过一个荒诞而旖旎的梦,那场梦在她吻住他的那三秒里碎掉了。
温瑞生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来电,拍拍女孩肩膀,温和道:“跟我说再多,都没有跟正主说上两句话来得有用。”他起身离开。
陶鹿也觉得丢脸,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情绪外露过了。她抽着桌上纸筒里的卫生纸,擦着眼泪,听到身后玻璃门开合的声音,以为是温瑞生回来了,带着一丝哽咽道:“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了,但是我多半是做不到的。我还是等体育局的事情处理完,就出国,以后再也不见叶深就是了……”
身后传来一道略显清冷的嗓音。
“再也不见我?”
陶鹿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沾满泪水的纸巾不知该往哪里放。
作者有话要说: 鹿鹿的心路历程。
没有经历过的人看来也许会觉得矫情,但这却是许多人真实的人生,回避依恋型人格。
越渴望的,越不敢接近。
☆、桃花带雾浓(十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