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谢令鸢和白婉仪好奇地凑过来,结果愣是没认出那个字。
    “???”
    “对不起,我文盲……”
    “这是我自创的字,你们当然不认识。”武明贞给她们指了指偏旁,竟有些得意:“天下人皆随父姓,我偏要逆其道而行之!既然能以女身之流做官,何不能冠女子之姓氏?这姓是女儿相传,姓氏不在名首,而在名末。”
    夜幕下,案上的水渍倒映出星星点点的光,似乎下一瞬便要辉煌。
    “继承此姓并非是要血脉传承。所以,这个姓,是天下姓。”
    “假如真有那样一天,我会建一个业祠,凡是冠此姓氏的女子,死后都可以入这祠堂。天底下任何女人,无论是何出身,经受过什么,官家也好,寡妇也好,妓-女也好,族中严苛也罢……都一视同仁,只要她们拼着决心踏进这座祠堂,改换这个姓氏,就是一家人,天下所有此姓女子,都是姐妹娘姨,就定能护得她周全。长此以往……啊,真想看看以后是什么样子。”
    那酒渍渐渐干涸了,武明贞笑意渐淡,其实她也只是想想罢了,这样惊世骇俗的想法大概也只有说给德妃听……
    “好,”谢令鸢与她对视,却不似开玩笑:“那我愿意为了你,助你做大司马。”
    武明贞瞬间滞语,初春的风微微一吹,谢令鸢的细语化入风中。
    “毕竟你说的模样,我也想看看。”
    武明贞没有追着她问。过了一会儿,举起手中酒,对她轻轻一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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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怀瑾将并州的事交置妥当后,带上谢德妃,启程回京。
    林昭媛打死都不想回宫,可又怕北燕来人,不得不黏着谢令鸢,跟着一道返长安。
    鉴于来时的遭遇,为防陈留王设伏,众人择定了水路——随从不多,走水路要比陆路快一倍的时间。
    傍晚上了船,从阳朔出发,轻舟驶过重重山峦,一夜平静后又迎朝霞。即将挨近并州的州境时,远处岸边上,站了一行人影。
    隔着清晨的薄雾,让谢令鸢意外的是,那一行人是郦清悟。
    大道篇
    第一百四十五章
    远远的, 谢令鸢和郦清悟目光相对。
    隔着湍湍急流的河水与曦光,岸边的喧哗和歌声,被船桨水波声隐去不见了,薄雾里只余他修长的身影,在光晕中静立。
    “外面怎么了?”萧怀瑾发现德妃在船外站定不动,不放心地走出船坞, 见她的背影凝滞, 在船侧边沿, 仿佛孤立。
    他的视线顺着她, 望去了岸上。
    这蓦的一眼,水中湍流却忽然急切了似的, 载着船行快得让他觉得目不暇接,觉得耳晕目眩。视野蓦然被放大,血液似冻住了, 却又听得见很急很快的心跳。
    他抓紧了船栏, 想喊一声将船夫叫停,然而声音冲到喉边,却又咽回去了。
    水流依旧湍急, 掺杂着岸边的人声, 他却忽然觉得心中很平静,前所未有的平静。
    岸边偶尔飘落一两片早春的桃花瓣, 在风中卷着如画一般飘旋的轨迹,落入水中,一点殷红。
    萧怀瑾心想, 这应该就是他在世间唯一的血亲了。人的命运也如这落花的轨迹,从初生到死亡,都是独自凋零。却还是渴望相见,却还是渴望相伴。
    他在朔方城初见郦清悟,那会儿不太是时候。时值战乱,生死存亡之秋,谁也没空去梳理复杂的心绪,悼念过往的悲欢。但他还是侥幸的,希望萧怀琸真正没死;可又觉无颜面对郦贵妃的遗子,继而懊恼沮丧于自己这些年行事荒诞,这要有什么颜面相认呢?那场仗轰轰烈烈地打来,他想着至少要赢了这一役,能够坦然地证明自己这些年还不算差劲。
    可是,当高阙塞的一战结束,清点并目送着死亡,他站在北风猎猎的城墙上,皓月长风,也说不上为什么,觉得全身都轻。
    及至此刻,站在船上,与那人相视而过——
    他忽地释然了。
    其实不需要证明什么。他们都还活着,都还没有凋零,彼此成为世间唯一的血缘牵挂,已经是最大的安慰。
    于是没有言语,他和郦清悟彼此目送着对方的身影,朝霞烂漫初升。
    船身忽然晃动了一下,兴许是船底碰到了暗礁,放缓了船速。萧怀瑾的目光依旧追随着岸上,却见郦清悟身形一动,从岸上点水而来。
    水花四溅,微风扑面,转眼间,他站到了萧怀瑾面前。只有几尺之隔,他高了半头,身上有清淡香气缭绕,令人不觉压迫,唯有宁静和煦。
    萧怀瑾一怔,随即有些慌乱,抬起袖子一擦脸上溅起的水花,盯住眼前的人——玉色的衣衫极简,毫不繁丽,瓷白的脸;他站在船板上,背后是远山和流水,整个人的**似乎融入了一幅很淡的山水画中,快要在这薄雾里隐匿不见。
    四下侍卫紧张起来,陆岩却按住他们不动。他隐约感到,来人没有恶意,甚至这一幕有着莫名的熟悉和温情。况且德妃也在一旁,不见说什么,反而吩咐道:“陆岩,你先带其他人退下吧。”
    陆岩权衡了一下,萧怀瑾本身功夫底子不差,又在外面练了实战,他犹豫不到片刻,便命其他人退下,自己则坐在舱头另一端,远远看着。
    船板上只剩了三个人,萧怀瑾感觉到手心有汗意,听见那人低沉的嗓音:“陛下,……德妃。”后面的称呼是迟疑了一下。
    谢令鸢难得听郦清悟叫自己封号,这样的见外。她隐下心中淡淡的不适,躬身行礼:“那阵子的雾,还有夜里退敌,都要谢谢你。”
    萧怀瑾一怔,确认了雾的来源果然如此。未来得及问什么,又听谢令鸢迟疑道:“可你直接插手相助,影响了大势格局,会不会……”有报应?
    萧怀瑾心下一提,也望过去。郦清悟坦然地点头:“所以,之后天下形势,再也看不明了。清悟墨禅,从此可绝。”
    他淡淡地笑了笑:“不过也好。”也是个解脱。
    毕竟身为皇族直系,亲眼看着社稷覆亡,却无能为力,岂非世间最大的折磨?如今看不见是存是亡,尽人事,斗天命,终此一生,反而轻松磊落。
    早前,无论是他还是太后,都曾经想过索性换了皇帝。太后是为了天下计,而他还存了一点私心,万一晋国覆亡,早早离了皇位,好歹还能保这个弟弟一命。
    直到九星的出现,印证了那个传闻,才让他改变了主意。
    这云淡风轻的一句“也好”落在谢令鸢耳中,她心头微沉,有些苦涩。
    郦清悟不提自己的事,转又问道:“陛下,你知道九星的传说么?”
    九星。
    萧怀瑾听过,这于皇室并非秘密。
    开国时萧昶命人占卜国运,有预言说晋过五世而亡,唯九星是变。萧权继位后,遂秘密派人寻找九星。但谁知道九星是什么?天上星象如常,世间也没有什么传说,寻觅多年未果,到了萧权临死前,便认为这是北燕故意惑乱中原的谣言,九星只是虚无缥缈的传说。
    毕竟哪个皇室愿意承认自己五代而亡,需要星君救世(这星君还找不到是什么人)的?
    再到了惠帝时,宫廷斗争激烈,世家倾轧陷害,更是无暇理会什么九星传说。此后这一说法也逐渐淡了,除了皇室之人,外面的人所知寥寥。
    被问起来,萧怀瑾点点头:“是有这样的传说,何太后讲过。”
    至于何容琛是怎么知道的,大概是先帝无意中说的。
    郦清悟是小时候听过这个传闻,那时他还在宫里众星捧月,夜里听星官讲的。“曾经我也以为是谣传,直到前年重阳,星象异变,天下大势亦趋改变,前景未卜。所以开国占卜并非虚言,九星已现世。”
    “……”萧怀瑾惊愕地看着他,一霎的功夫,全身的血流骤速加快,手心都能感到血流涌动的麻痒感,他呆在那里,甚至忘记了摆出什么神情,脑海中一瞬间浮现联翩。
    他的世界观早就被德妃死而复生血洗了一番,九星又是开国传说,信起来没有障碍。他想到了自己出宫,想到边境的战事,莫非……自己是……星君……
    便听郦清悟道:“德妃是九星之首。”
    萧怀瑾:“……”
    他呆滞地转头去看谢令鸢,他的圣德妃娘娘。怎么也没想明白,传说中的变世之数,九星之首,竟然不是他自己,而是他的妃子?!
    可是郦清悟又断不至于骗自己。
    谢令鸢见他愕然,只好提醒他:“陛下,那日的重阳宴后,臣妾死而复生,便是因此。”
    萧怀瑾被她提醒,想起来当夜种种恐怖怪谈,丽正殿闹得鬼哭狼嚎,大殿瓦当都被扒开,为了烈日暴晒僵尸……竟然差点烧死了传说中的九星,他心情十分复杂。
    他问:“那其他八星……”他已经开始准备要找人了。
    “在您的后宫里,都已经齐全。”谢令鸢忍了忍,才没倾诉自己抱遍后宫不被理解的苦。
    萧怀瑾:“……”继续呆滞。
    郦清悟淡淡一笑,日后天下之势,将因九星而千变万化。偏偏他为了挽救那场生死之战,再不能以七政四余来观星。所以干脆将九星的事实告诉萧怀瑾,他嘱咐道:“九星如今在后宫,陛下请勿轻慢待她们。日后若有利害难抉,陛下可多听德妃之言。”
    萧怀瑾脑子里轰轰的,一方面九星的事情还想问,一方面又听出郦清悟的辞别之意。正想问他打算去哪里,日后还可相见否,手中忽然塞了一个略有粗糙的硬物。
    他低下头,见是个木雕的小人偶。
    谢令鸢目光投过去,莫名觉得眼熟,她看了几眼,想起来几个月前在长留郦家,那个月朗星稀的夜里,他从花园的假山后找到花铲,从树下挖出的木匣子,那匣子里盛放了一只未刻完的木偶,盛放了他童年时的寄托和挂念。他将它重新打开,似乎这些时日又把它完工了。
    虽然雕工还是那样一言难尽,但看得出是很用心的。
    他将它放在萧怀瑾的手里:“以前想送给父亲,没来得及。”现在刻完了,送给萧怀瑾也是一样的。
    他这个兄长,当年走得仓促,一场大火后销声匿迹,没来得及给萧怀瑾留下什么,也不敢留。
    萧怀瑾看着手里的木雕,记忆里那个爱琢磨奇怪玩意儿的皇兄,终于在此刻重叠。这些年他留在深宫里,曾经独木难行,却在许多年后得了这份牵挂。
    他忽然就眼前模糊了,忙低下头不肯抬起来,他总讨厌眼泪被人看见,除了白婉仪,谁也没见过他落泪。
    而对面的人,目光忽然柔软了下来。
    隔了太多年,仿佛有些生疏,郦清悟伸出手,迟疑着,慢慢地,似是跨越了什么,放到了萧怀瑾的头顶上,又过会儿,轻轻拍了拍。
    又似回到了许多年前,他入梦去见萧怀瑾,在黑暗中轻轻唤那个缩在角落里的孩子。见萧怀瑾窘迫的模样,他体贴道:“我与九星另有话要嘱咐,可否请陛下行个方便。”
    萧怀瑾如释重负,有点逃也似的离开,躲进了船舱里。陆岩在远处,不知道自家主子差点泪洒长河,只见他避嫌一样放任自己的妃子和外男相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陛下,你还真是……坦荡啊!
    萧怀瑾并没往这一层想,他知道二皇兄和德妃的交情颇深,这交情似乎是因德妃被贬出宫后,他护送她们一路来边关而达成,所以不觉得有什么不满或恼怒——况且自己又不喜欢德妃,只是信任和敬重。
    如今又得知了德妃是九星之首,注定是要影响天道的,更不该用男女大防来要求她了。
    等陆岩也滚了,船板上只剩了两个人。
    两岸一排排倒影而过,是早春抽芽的树;偶尔随风一拂,零散的桃花落入水中。
    有的飘到了船上,郦清悟伸出手,白皙的掌心落入了几枚,缀得点点红。
    连着两年早冬,于是今年春天见早见暖,桃花难得这时节开。
    “之后的打算,是要去北燕么?”谢令鸢猜测,少司命与睿王爷频繁生乱,北燕国师一早盯准了九星,迟早是祸患。
    郦清悟看她一眼,点头,忽然笑一下:“此去一别,不知何时再见。倒要恭喜你,回长安后册封凤位,荣宠无限——”
    这话怎么听怎么不是滋味,谢令鸢嗤道:“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郦清悟顿了一下,声音柔和:“所以,不想当皇后?”
    这不废话么,谢令鸢不明白他那么干脆利落的人,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着问半天是不是嫌时间太多。
    “我只想……”
    谢令鸢踌躇着措辞:“你知道么,其实我……是这段时日,忽然想起了一句话,被我忘记过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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