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顾得上回他,都心急火燎逃命或通知下家去了。巷子里的人不断往外涌出,有地窖的人家往地窖里钻,没有地窖的人家把门关起来,用木头抵住门闩。
风雪依然未停,老邱衣衫单薄,却也顾不得寒冷。他骂了一句,从乱糟糟的思绪里拾掇出一个念头,无论现在外面是什么样,他得先把柳不辞的家眷们安置好,不能让她们出什么闪失!
他冷静下来,正要转身回院子,却发现柳不辞的娇妻美妾们都已经出来了,方才的骚乱和传报,他们一定也听到看到了,却出乎意料的镇定,甚至有的人连马都牵好了,问他:“西魏人又来了?”
老邱神思恍惚地点头,这就跟以前匈奴没被汉人打怕的时候似的,见汉人好欺负,隔三差五来抢城骚扰。却不想到这年头还是如此。他心头压着烦忧,宽慰她们:“安定伯都布置好了。”
可她们似乎不需要这宽慰,只问道:“柳不辞呢?”
老邱眉头拧起来,柳不辞当然还在外面,他今天一早就带着陆岩出门,是往当年榷场的地方去了。
“他应该去了东市,那一带地方很大,巷子也多。现在城东大概很乱,你们去了也没用,先找个地方藏好吧,让我去找他,我对那里熟。”
他说着要带她们先找地窖。
“城东……”武明贞将这个位置在心里揣测了一番,很快凭空勾勒出了一副地图:“假使西魏人是从高阙塞打过来,是不是东城门和南城门最先遭殃?”
老邱一窒,没想到她们的反应竟然这么快这么精准。自从西魏人打下了高阙塞,东门和北门南北都被加固了防守,显然安定伯也是有这顾虑的。
他点点头:“但不用担心,柳大人很厉害,陆岩也在他身边,你们不要给他添乱……”
“我们不是给他添乱。”说话的是老邱印象深刻的,那个清丽柔弱的女子,蒙着白雾似的面纱:“我们是帮他,他需要我们。”
老邱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们居然说,柳不辞需要她们?
他觉得更混乱了,迟疑道:“你们都是女子,恐怕……”话未说完,武明贞手一扬,老邱眼前一花,感觉脸颊边被风擦了一刀,身后的墙传来闷声,他心下一颤,回过头去,只见一把长剑深深插入了墙壁中。
而他方才甚至没来得及看清武明贞出手的动作。
又回忆起方才屋子里,武明贞一记手刀干脆利落砍晕刘半仙,老邱终于不再迟疑——柳不辞小小年纪能有这番见识作为,他的妻妾们又会逊色到哪里去呢?
兴许她们真正是为来帮他,才不惜跋涉千里,才没有妻妾相争,因为她们奔的是同一个目的,她们也各怀本事——在大局面前,那些争风吃醋对她们而言只是不入流的下品。
深入墙中的剑还在嗡鸣,剑柄还在颤抖。这一幕让他激动,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激动,只觉得胸腔里冒出了一股久违的豪情——是柳不辞的妻妾们扔着长安的纸醉金迷不要,千里迢迢来到战乱包围的朔方?
她们说,来帮柳不辞。
“好……”他点点头:“你们快收拾一下,我们去找他!”
不必收拾,她们身手都干脆利落,当下便出了院子。城中马匹都是军需物资,谢令鸢遂将自己的马让给老邱骑,自己拉着何贵妃的手,跳上她的马。
待出了巷子,众人才发现似乎战势不妙。老邱拦住路边疏散民众的两个兵爷,询问了几句,才大概知道了这场城战的来龙去脉。
“你们下午进城的时候,是不是人挺多?”老邱问道。
谢令鸢回忆道:“都排起了长队,听闲聊,似乎是来倒卖赚一笔的。”
老邱摇了摇头:“那些排队的人里,有西魏士兵伪装成商队模样,至于多少人,现在谁也不清楚,我猜得有几百个。”
他们在城外排队时,守城的士兵检查货物,发现了藏着的兵器。于是战事一触即发,两军在南城门口开战,一时间南城门的守军顶不住,几十个西魏人便抢进了城,引发了大的骚乱。
因为过于混乱,所有人都不清楚究竟有多少西魏人进城,人们都在奔走相告。而这场混乱兴许只是西魏人刻意而为,真正的西魏大军从高阙塞一路杀来,趁着骚动,正在攻打东城门。
城里住在东市附近的人,都往其他地方躲藏,而谢令鸢却逆着人流往城东方向走。她坐在马上,看着听着,忽然有点恍惚。
这是第一次真正闻到了战争的气息,未曾亲眼见过,总觉得那与自己是很遥远的。那些哭喊声也仿佛很遥远,有孩子尖利的哭声,也有流浪汉大喊道:“城门破了!城门破了!”
她有点恍惚,又有点冲击,城门真的破了吗?
人来人往的大潮中,马是再也走不下去了。众人只得跳下马,逆着人流四下搜寻,大喊着柳不辞的名字,却又随即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为防被人流冲散,她们紧紧挽着手,世界仿佛是流动的影子,仓促映在谢令鸢的眼眸里,在那水般的人流中,忽然一个熟悉的影子,倒映在她瞳孔里。
四周鼎沸的声音渐渐淡了下去,那人的轮廓无比清晰。
他骑着马,手中的刀上沾了血,正在奋力地大喊着什么,十几个士兵在按着他吩咐动作。他晒黑了些,似乎更健实了,她在他眼中看到了以前看不到的东西,她说不出那是什么。
——萧怀瑾!
谢令鸢没有喊出来,是因为她一时卡住,以前叫他陛下,现在该怎么称他才不冒犯?她怔在那里,直到萧怀瑾的目光扫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与她对视。
萧怀瑾的视线从攒动的人头前掠过,却忽然一顿,又偏过头来,他看到了……久违的熟悉面孔?
等等!这熟悉的面孔还有点多!!一、二、三、四、五、六……
萧怀瑾不由自主吃惊地张开了血盆大口:“=口=……”
他,他看到了已经死去的白婉仪?!
还有在羊腚山遭遇拦路抢劫时,被他打死的独眼土匪头子……
还有一个容貌气息都十分怀念,颇似他早亡哥哥的男人?如果二皇兄长大了,应该是这副模样吧?
还有大概已经被太后处死的林昭媛……
发、发生了什么?为何本该在抱朴观里思过的谢德妃,也在这里?为何本该在宫里享受荣华的何贵妃,居然也出现在这遥远边关?
一时间他都不知道该先看谁了,他左眼看屠眉,右眼看白婉仪……不够;左眼看谢令鸢,右眼看郦清悟……不够;他思绪已经停止了转动,无法思考,当场呆滞了……
陆岩护在他身边,心中默默惊叹——从未见过如此之绝技,两个眼睛可以分开看人?!反正自己怎么试也做不到。
萧怀瑾怔怔地倒退了几步,脑海中一片空白。从中原到朔方这样遥远,路途有多么险恶,他十分明白。德妃不可能离开抱朴观的内卫关押,贵妃也不可能离开深宫高墙。
所以……他看到的她们……是……是……
他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她们是遭遇了什么不测,他才会在这里,看到她们吧?萧怀瑾悲痛地心想,所以,这些……都是她们的魂魄吗?魂兮千里,来看他最后一眼?
至于土匪头子,肯定不是思念了,这一定是来讨命债的!
等等,他忽然同时看到这么多死去的人,这意味着什么?
萧怀瑾的面色瞬间苍白。
陆岩眼见他神情不对,低声问道:“主人?”
萧怀瑾一个激灵,被他唤回一丝神智,他几乎忘记了呼气,半晌才怔怔道:“陆、陆岩……我,可能,快死了……”
陆岩难得变了神色,赶忙上上下下将他周身打量一通,没见到任何伤口流矢,严肃劝道:“主人,生死大事不能戏言!”
“不,”萧怀瑾摇头,眼睛却湿润了:“我……回光返照了。”
传说人在临终前,会回忆起过往,并看到已逝的故人。
他神色哀伤地,眼睁睁看着他昔日爱妃以及皇兄等人,迈着死亡的步伐,向着他走过来。
他忽然悲从心起——她们的魂魄都来了,却不见曹皇后和两个孩子,可见定然是恨他的;他又想到德妃与贵妃,尽管他不爱她们,却不舍她们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
而陆岩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见到昔日宫里熟悉的面孔,登时又变了脸色——他一天内两次大变颜色,已是十分不易。
宫中养尊处优的妃嫔们,怎么可能来得了这边境?若非亲眼所见,还怕是自己见鬼了!
。
谢令鸢迎着皇帝和陆侍卫见鬼的表情,向他们走过去,辗转数月,奔波流离,终于在此刻见到了暌违多日的人,不可谓不喜悦。
然而,与她的微笑不同,萧怀瑾却不见欣然,更无甚笑意。他看着她们,半是怅然、半是感慨、半是悲愁、半是苦闷,这复杂万分的心情矫揉在一起,使他神情都颇为僵硬,半晌,只问道:“你们都死了么?”
众人:“…………”
暴怒!
一群人登时摩拳擦掌。七舅老爷的,千里迢迢来找你,你拓麻一脸不悦、神色不豫地僵着个脸就罢了,居然张口就咒我们死?!
第一百二十九章
萧怀瑾一脸惆怅, 四周的乱声仿佛都消退了,唯有眼前几位妃嫔无比真实。
所谓人与人的误会, 就是这样诞生的。
看在谢令鸢眼里,她们千里远至, 被部曲拦路、遭土匪抢劫、与北燕开展了不屈不挠的反侵略斗争……这一路何其艰辛?然而皇帝对她们的到来却不以为喜,反以为悲, 这真是太让人心寒了。
会说人话吗?懂得礼貌做人、五好四美吗?
屠眉摩拳擦掌道:“简单,我们打你一顿, 你就知道我们是不是死人咯!”
众人听了谁也没拦着,因为这是共同的心声。太……特么欠揍了。
陆岩挡在了皇帝面前, 蹙眉喝道:“放肆!哪里来的狂徒!”
“呵,他在肃武的时候被老子追着打, 你问他, 我是哪里来的?!”
“……”萧怀瑾张的血盆大口半天合不拢,这才确定了,这土匪头子当初没死在自己手里。
不仅如此,大概其他人也都活着,所以是他方才误会了……
但这就更不可思议, 且不说贵妃与德妃等妃嫔们,如何一路来到这边关;也不说她们是怎么和土匪头子混在一起;那这个气质容貌颇似二皇兄的人,以及活着的白婉仪,还有英姿飒爽好不造作的武修仪,又是闹了什么鬼?!
一时他心里泛起了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滋味,又是亲切, 又是喜悦,又是伤感,又是惊奇,想问的太多,难以置信的事太多,反而又怔在了原地,像个无法呼吸的死面疙瘩。
看他在乱矢如雨中呆滞的模样,谢令鸢知道他死机了,数据冗余过多窗口弹不过来,可怜见的。
她正要唤回他,忽然一阵锐利风声,她和贵妃兀地被武明贞按住脑袋趴在马上:“躲开!”
呼啸的风声擦过脸颊,对面,流矢擦过萧怀瑾的肩膀,他闪得快,流矢只划破了他的衣衫,钉在地上,颤了几颤。
远处的喊杀声这时仿佛才回来,复又如潮水从四面八方涌上,只听有人大喊:“瓮城不行了!守不住了,里面的设法顶住!”
那声音冲破了一切嘈杂,四周的乱声似乎都小了下去,唯有那一遍又一遍凄厉的喊声无比清晰:“里面想办法!不能让他们进……”
声音戛然而止。
登时,萧怀瑾再顾不得她们,他回马转身,朝着城门飞奔而去!
他身后,陆岩一夹马腹,迅速跟了上去。
。
从这里望过去,城门已经手忙脚乱。敌军攻势太猛烈,瓮城的守军始终未能拦住,战地才转移到了内城与瓮城之间的地方。
趁着方才骚乱,几十个西魏骑兵抢进了内城,多亏安定伯在内城里加重了布防,如今无数士兵们涌上前,用身躯做肉盾,被西魏的骑兵冲开,被马蹄践踏,鲜血四溢,却终于拦住了城门外的骑兵,没让更多敌人挤进来。
剩下的士兵们将内城门紧紧合拢,沾着血的手抱起一旁的泥沙袋子、巨石、圆木来抵住城门。
外面还有西魏骑兵不断撞击内门,厚重的大门发出沉闷的声响,巨大的冲力使得碎屑砖石掉落一地,堵门的泥沙袋都被撞得移了位。
而已经冲进内门的骑兵见被汉人包了饺子,便拼着杀出一条血路。
无论汉胡,抢城的士兵往往都是死士,何况西魏人骨子里悍勇斗狠,一时间这群不怕死的骑兵竟无人能挡,眼看着内城门也岌岌可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