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知秋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在心里默默吐槽,皇上您老人家是觉得大臣们相互弹劾有趣,还是觉得大臣们的阴私有趣?您还觉做皇帝无聊,翻遍上下几千年的历史,大概没有比您更有聊的皇帝了。
明明应该是个被困在皇宫里的可怜人,可听了他这些话,恐怕任谁都对他可怜不起来。
这人实在太招恨了!
她不接茬,凤帝也没再言语,各自端起茶盏喝茶。一阵秋风穿亭而过,无意间翻动书页,窥见其中几幅衣着十分清凉的美女图。
足足半盏茶的工夫,凤帝方再次开口,却说了一句与前题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叶思远如今已升迁至京府知府了。”
叶知秋听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仔细一想,猛然记起正是她前身的爹。
她接手这具身体的时候,那个叶知秋的记忆已经残缺不全,能拼凑出来的信息并不多。她巴不得跟前身的过去撇得一干二净,而且她相信,如果哪天用得上以前的身份,凤康自会安排妥当,所以从来没有刻意打听过叶家的事情。
她没料到凤帝会突然提起“她爹”,一时猜不透他的用意,惊疑之下,后背登时覆上了一层细薄的冷汗。
凤帝捕捉到她脸上飞速闪过的惊色,笑意悄悄放大了一圈,“丫头,你若想认祖归宗,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谢皇帝美意。”叶知秋神色镇定地道,“不过皇上搞错了,叶知府的千金已经死了,而我是从外乡逃难过来投奔亲戚的孤女,这些衙门的籍档上都记录得清清楚楚,一查便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凤帝想调查她的底细易如反掌,她还没蠢到以为几句谎话就能瞒过去。她这么说,只是为了表明与叶家脱离关系的立场。
在知情人眼中,她是惨遭父亲和家族抛弃的可怜虫,绝望之后与亲族决裂,不愿提及与叶家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是合情合理的。
或许是被她堵了嘴,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追问,凤帝点到即止,很快就将这页翻过去,起了另一个话头,“如果我执意将皇位传给康儿,你打算怎么办?”
有汤先生给打的预防针,听他问这个问题,叶知秋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
“凤康跟我表明心迹的那一天,我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不是那种可以一辈子待在高墙大院里,相夫教子,妻妾和谐,依靠男人生活的女人。”
凤帝笑意淡了几许,“你的意思是,若康儿做了皇帝,你便要跟他一刀两断?”
“是。”叶知秋直言不讳地承认了。
凤帝饶有兴致地捋着一丝不苟的胡须,“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对康儿的感情不是那么深呢?”
叶知秋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皇上认为什么样感情才算深呢?赌上性命吗?抑或者,皇上以为后宫那些嫔妃对您的感情才算深的?
吃您的,用您的,花您的,一辈子什么都不做,就盯死了您这个男人。
年轻的时候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讨您欢心,努力生个儿子;年老好母凭子贵,让您高看一眼;等死了就可以怀着来生还嫁您的美梦,跟您葬在一起了。
在我看来,这不是感情,只是一种习俗,让所有女人都不得不遵照服从的习俗。”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继续说下去,“如果有必要,我可以为凤康死。可我绝不会为了活着委曲求全,做一只会仰望他的笼中鸟。
我可以用情很深,但我不会把感情当成人生的全部。我要有自己的事业,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精神独立,经济独立,人格独立,成为和他并肩的存在。
做我自己,而不是男人的附属品,这是我的原则。谁也改变不了,更强迫不了。
如果皇上打算用这种方法拆散我们,那我提前恭喜您,您就要成功了。”
凤帝一手按在茶盏上,手指一下一下,轻轻地敲着杯壁。看着她的眼睛里有两分兴味,两分探究,余下六分都是令人看不透的沉黑。
“所以,为了成全你的野心,你便让康儿放弃他的野心,是吗?”
叶知秋暗自翻了个白眼,果然跟汤先生臭味相投,连问的问题都如出一辙。
“皇上,我从来没有让凤康放弃自己的野心来成全我。我刚才说了,从一开始我就跟他坦诚地说明了,我是一个多么自私多么善妒多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
我给了他充分的足够长的时间去斟酌考虑,选择权完全握在他的手里。他可以不要我,去完成您所谓的野心。而他放弃了您所谓的野心,归根结底也不是因为我。
一个真正拥有野心的人,注定情薄心狠,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女人放弃?
我不过碰巧出现,碰巧与他两情相悦,碰巧触动了他埋藏心底多时的真实意愿罢了。”
“好个碰巧。”凤帝不知是褒是贬地笑叹了一句,“如此说来,你岂不是比康儿情薄心狠?”
叶知秋并不否认,“也许吧,怪就怪这世上留给女人的选择太少,我能为他放弃的,要么是命,要么是整个人生。
死要死得其所,不能随随便便就放弃生命。
人生没有重来的机会,放弃或许可以得到一时的感情,同时也会得到大半生空洞和苍白的时光,最终会将那一时的感情吞噬,临死那一刻剩下的只有悔恨。
每当女人想活得精彩一点,男人们就会跳出来横加指责,把自己挫败的原因强加到她们头上,骂她们是红颜祸水。皇上,您不觉得这世道太不公平了吗?”
凤帝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过来问道:“你当真认为康儿可以长久安稳地当一个闲王?”
“我不这样认为。”叶知秋认真地摇了摇头,“凤康没有您说的野心,不等于心中没有天下和百姓。他不是一个甘于平庸,碌碌无为的人。
也许离开中心皇权的桎梏,他更能放开手脚施展才华。我相信,他不会是一个‘闲’王的。
至于长久和安稳……天底下没有什么是长久安稳的,事在人为。如果他连一州之王的位子都保不住,就是当了一国之君又能怎么样?迟早有一天,会被人从龙椅拉下来,成为亡国皇帝。”
凤帝忽地敛了笑意,一巴掌拍在桌面上,“我朝虽有分封之制,却无立藩之例,你好大的胆子,居然敢暗示朕国中立国,划分藩地!”
叶知秋赶忙起身,屈膝跪下,神色间并无慌乱,“皇上息怒,民女只是就事论事,绝没有干涉圣裁的意思。”
“此话日后不可再说,起来吧。”凤帝字字缓和,最后三个字已经和蔼如初。
叶知秋谢恩起身,坐回桌前。拿起茶壶给凤帝和自己分别续了茶水,便捧着茶盏不声不响地喝茶。
凤帝许久听不到她出声,探头盯着她的脸,“怎么不说话了?我刚才吓到你了?”
“那倒没有。”叶知秋平静地对上他的视线,“是皇上提议要以主客的身份随意聊聊的,我随意聊了,您又拿出皇上的身份压我,实在没什么意思。
这天不聊也罢!”
凤帝被她噎了一下,有点讪讪的,“上朝习惯了,跟人说话的时候不拍一下桌子手就痒。咱们接着聊,我保证不拿皇上的身份压你了。”
“我怎么觉得皇上不是手痒,而是想看我跟文武百官一样惊慌失措,下跪求饶呢?”叶知秋毫不留情地揭穿他,“我胆子小,不敢跟您聊了。”
说着站起身来,端端正正地道了个万福,“皇上宽坐,民女做饭去了。”
凤帝并不出言挽留,等她走出十几步远,突然冲着她的背影问道:“叶丫头,你现在是不是更不待见朕了?”
叶知秋停步转身,又道了一个万福,“皇上英明。”
“这可不美了。”凤帝抚着下巴,语气闲适,神情也不见苦恼,“朕并非出尔反尔,只是想看看,康儿成亲的消息传出去,你会怎样应对。
人这一辈子很长很无聊,总要有那么几件有趣的事情,时不时拿出来回味一下,才好打发时间不是?你那招亲的点子就很不错,可惜朕没赶上。”
叶知秋没想到他会特地解释这件事,心里有一瞬的感动,不过很快就被他强词夺理的言辞打散了。
“民女多谢皇上,不过下次再碰到类似的事情,麻烦您把创造回忆的机会留给我们自己。要不然每次回想都要被迫想起您来,就不是那么美好了!”
说完径直转身离去。
出了角门,听见那边传来一阵愉悦的大笑,也跟着弯了唇角。
凤康明知凤帝借故支开他,却不得不遵旨办事。生怕他那不着四六的老爹对叶知秋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事,将善后工作交给沈长浩,便快马加鞭地赶了回来。
进门喊了一名侍卫出来,问明那两人的行踪,便直奔后花园。远远地看见一群侍卫宫女排成方阵蹲在地上,叶知秋和凤帝一人手里拿着一个形状奇怪的鸡毛掸子,在方阵里面跑来跑去。
全德和一名随行的太医站在一边,目光追随着他们,嘴唇不住地翕动,像是在计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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