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起觉得心里不大有底,来这一趟,担心叶代依是不假,但是,她其实没什么把握能说服叶代依想开,且不说叶代依心思虽重了些,但也并不是个容易想不开的人,或许真有什么心结谁也解不开,而且……叶代依的倔强,曾让她坚信不移他与叶重琅真的是一家人。
“我们在这里等你,他此刻恐怕不愿见我。”临近忘世崖,叶重琅就止步了,只轻描淡写这么一句,也拦下了叶风瑾。
“那我去去就来,不会耽搁太久。”
“不急。”
凤起轻轻一笑,这恐怕是叶重琅的极限了,说是不急,但那眼睛仍旧静静望着她,仿佛仍是那种多看一眼便少一眼的时候,想必她如果呆得久了,他才不管叶代依此刻愿不愿意见他。
忘世崖上有个石窟,通常是犯了大错又不必被逐出师门的弟子被禁闭反省之处,那里通常无人把守,石窟外连门也没有,说是被禁闭,但若真有不愿诚心反省的弟子也可自行离去,若无悔过之心,孤竹也就不必强留了。
春日的暖风在这里来得迟,石窟外尚有几分暖意,但是一步踏入石窟内,里面湿寒刺骨,仍让人觉得快要寒透了心。
没人阻拦凤起,就连踏入石窟,里面也没传来响动,究竟愿不愿见她……凤起觉得,如果之前还率领着孤竹弟子追着围剿她,但这个时候,叶代依没有理由不见她。
石窟内并不大,粗简开凿的石窟内没有摆放任何东西,甚至没有床榻桌椅,除了身在此处,这里并不是用来生活的。
而石窟尽头,背靠门的方向,盘膝而坐着一个月白的身影,似是静静的入定,挺直的脊背分毫不动,宛若已与石地融为一体,但是凤起知道,叶代依未必察觉不到她来了。
可半晌也没等到叶代依说话,凤起笑着摇了摇头,“旁的我也不多问,但是,你堂堂的孤竹家主,仅交代了那么几句就把大局扔给了叶风瑾,还把他推到了仙盟之主的位置上,自己又把自己关在这里……我看叶风瑾脸色并不太好,显然太过操劳所致,你就这么一个独子,于心何忍啊?”
说不问,但并不意味着真不问,可她总不能一上来就问,站着说话不腰疼那就和指责没什么两样,凤起觉得叶代依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被指责,问题……很可能出在别处?比如人间与妖界这一场是怎么打起来的,又是为什么会在这样短时间内偃旗息鼓了的。
而果然没出她所料,这世上嘴硬的人就是特别多,前有青邺,这又有叶代依,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缓缓开口,“身负重任,难免操劳,若收拾这乱局已让他不堪重负,将来何以安宁人间?”
“说得好像那不是你亲儿子似的。”凤起轻松说着,也不多讲究什么,走到叶代依身边坐下,偏头看了看他闭目静坐,仿佛已与红尘了断了一般,又笑道:“但你总不能一直把自己关在这,有儿有女又心怀天下,哪一件事你都躲不了,我听说萧湛两度登门也没能把叶君芸给请回去,这阵子正犯愁呢,叶君芸不肯跟他回兰陵,一方面可能还没寻到合适的台阶,另一方面……她担心你,怎可能安心去与丈夫孩子团聚?”
或许,叶代依虽然将叶重琅逐出了师门,但是有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再加上一个无端受了局势连累的女儿,才是他最牵挂的事。
可是,叶代依缓缓低了头,“你不懂。”
凤起眨了眨眼,这就怎么都成了她不懂呢?青邺说她不懂,叶代依也说她不懂,总好像她突然就从擅于诛心的魔道变成了纯真少女,如此偏见,到底从何而来?
难不成所有人都觉得古训乃是名言,色令智昏,她有了叶重琅,就变成满脑袋风花雪月其他不懂了?
她摇了摇头,直接道:“如果是苏伏对你说了什么,又何必放在心上?他是妖,且是妖尊,狐狸说话简直能把人算死,你管他说了什么好听难听的呢?”
叶代依的面色很消沉,似有一种道理都明白,却接受不了现实的无力,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深沉开口,带着一众无可奈何下顿悟的口吻,“他是妖,我才是正道,但我却没想到终有一日必须承认……他才是对的。”
“怎么可能?”凤起多少听出了点儿什么,寥寥开解引着他往下说,“他那满心的算计,若算计成了,自然就是让你觉得他才是对的,醒醒吧,你这是着了他的道,他现在指不定在妖界怎么打滚笑你呢。”
然而,叶代依还是缓缓摇头,轻轻睁开眼,但眸中一片荒凉,忽然问道:“凤起,我此一生……是不是没做对过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
叶代依静了半晌,又缓缓摇头,“苏伏此前来找过我,竟与我论起三界人间如何才能安宁,我也曾痛斥他居心叵测,妖孽祸乱人间数十年,如今竟来指点我该如何行事,但是……他竟然是对的,那么到底……我们都错了?”
“他说了什么?”
叶代依深吸一口气,仿佛很难再度面对当日之事,“他说……就算他妖界不祸乱人间,人间各世家之间也不会有安宁,东都权欲熏心并非偶然,就算此刻尚有安宁,可要不了多久,人间又会出现下一个东都。”
凤起眨了眨眼,其实她觉得,苏伏说得也没错,人心终是贪婪,权力在手时日久了,难免失了本心,至于下一个东都……这种事也不是预料不到。
“所以……他说服了你?”
叶代依总觉得不堪回首,但又不得不承认,“他说,神界有意再择仙盟之首,但孤竹并不在神界中意之列。故而他提议,挑起人间与妖界一战,逼神界出面。他说只要逼得神界别无选择,待神尊前来询问,我……便会是下一个仙盟之主。如你所见,我同意了,但如今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凤起倒觉得这话没问题,苏伏如此是对的,事已尘埃落定,这不显而易见么?而且,苏伏这么做的意图,她也能猜到,封闭妖界入口百年,那真的是给她的情分,也说是亏欠了她的偿还,但是,就这么乖乖的回家关门,苏伏也不见得欢喜。
让人间挑起与妖界一战,逼神界走投无路选一个并不看好的仙门世家成为仙盟之首,也够给神界添堵了,这种事,苏伏倒是做得出来。
那到底还有什么问题?恐怕就是叶代依自己的问题了。
“那你是觉得,身为正道,却顺应了妖界的安排,仅从道不同不相为谋,你咽不下这口气?”
叶代依没说话,半晌却只摇了摇头。
凤起笑了,“其实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跟妖界有什么合作,打就打,铲除妖祸也是你孤竹弟子的职责,但是……你却不得不听他的,因为你想要仙盟之首的位置,不管仙盟之主是不是你,你能保证,孤竹不会成为下一个东都,绝不会有以权势倾轧其他世家的那一天。”
叶代依眼眸微微一睁,愕然中藏了几分感动,似是有些难以置信。
凤起又道:“那你到底何错之有?无非利用了妖界一下,也逼神界做了个正确的决定,你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仙盟之主的权势,而是人间在你孤竹手中,总能保得百年太平,这又有什么好想不开的?”
叶代依的眸中终于染了丝丝神采,却显得多有尴尬,“他毕竟是妖尊,我孤竹竟与妖尊联手……”
“那你没看看你身边,我是什么?”凤起指了指自己,“这么大一只魔尊,你我别说有没有联手,聊天你怎的就这般坦然呢?我不妨告诉你,人间与妖界打起来的时候,还是我去了一趟神界把神尊逼下来的,这事我也参了一脚,你还想得开么?”
叶代依转头看向她,那脸色复杂到难以形容,正道魔道妖界神界……他似乎真的很难找到一个清晰的立场。
或许他耿耿于怀的是,他的立场早就不清晰了,把持着一个正道该有的做派,与妖魔势不两立,可其实他心里……早就无法两立个清楚。
纵然错过了,但他……又斩不断。
“你不怪我?”
“这话就更没得说了,如果要说怪你的话……你把打叶重琅那三十碎魂鞭还我?”
叶代依头一偏,“他并非我孤竹弟子,乃是神界神君潜伏在我孤竹,无非只是为了等你,却隐瞒至今,我孤竹没有这等心不在焉的弟子。”
“那既然都敢跟神君翻脸,你又怕什么与妖魔有染呢?”凤起一笑,“我知道你就是自己心里过不去,哪怕是为了天下太平,与妖界联手过那就是污点,但是……清者自清嘛。而且,你也怄不得这么多,以后你也仍旧免不了要与魔道常往来,这辈子总也落不得有多干净了,还是尽早习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