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以爱某种黑暗事物的方式;
秘密地, 存在于阴影和灵魂之间。
周四的下午,亦辰按例去朱医生处就诊。朱医生是麻省大学心理学的毕业生,亦辰父亲扶助过的众多华人学生之一, 受了父亲的嘱托, 三年来对他的事尽心尽力,每每他忙忘了心理咨询的时间,都被朱医生的连环夺命call追到海角天涯, 他想不去也不成。
他已经以工作忙为藉口逃掉了两次治疗,这一次再也逃不过去。朱医生见他如约而来,颇有点喜出望外,亲切和蔼地问他的近况和睡眠, 他有点无奈地答:“老样子,一天能睡几个小时。”
朱医生问:“我看你的脸色还不如上一次。还做同一个梦?”
他尴尬地笑了笑,点头。朱医生略略沉吟, 斟酌了下语句说:“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要靠药物治疗,更要靠病人自我调节和积极配合医生。你这样时来时不来可不好, 所以这么多年了,还是不能完全康复。”
老生常谈, 他只好以微笑作答。朱医生和他聊了一个小时,无非是那些老问题,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形, 谈谈他的感受,问问工作生活是否有压力。朱医生问,你觉得为什么会睡眠不好?他答一闭眼就做梦。然后医生问你觉得为什么一闭眼就做梦,他只想说,那不是废话?谈完了朱医生给他开些助睡眠的药,他只觉得浪费一个小时时间,毫无助益。
最后朱医生将他送到门口,他又折回头,犹豫了片刻,还是问:“我有一个朋友,脑部受伤部分失忆,两年多了,您看有没有可能痊愈?”
朱医生站在门口愣了一愣,象是没料到他这一问,又象碰到什么棘手的事,最后说:“每个人病情不同,这可不好说。”
他问:“如果家属把过去的事告诉她,能不能加快记忆的恢复?”
朱医生答:“也不尽然,记忆还是要靠病人自己恢复起来。”
他追问:“那如果家属故意隐瞒呢?或者制造假象,歪曲事实,是不是会阻碍病人康复?”
朱医生略一迟疑:“那肯定是不好的。”停了停,加上一句:“不过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如果你的朋友愿意,可以到我这儿来谈一谈。”
那天夜里,亦辰竟然做了个不大一样的梦。也是在阴沉的雨天,他开车在蜿蜒的山路上。他也没什么特别的嗜好,只是在大学里迷上了赛车,喜欢自己动手改装,开车向来超速,尤其享受在马达震耳的轰鸣声中,由无人的山路大转弯风驰电掣而下的感觉,仿佛那样他才是辽阔天地里完全自由的生物,一切尽在掌握。
梦境格外逼真,大雨天,车窗外一片雨幕,远近的景物都模糊不清,连马达的轰鸣声都被雨点砸在窗上的声音掩盖。
进入一个大弧度的弯道,他烦躁地没有减速。然后“砰”的一声巨响,车轮“吱”的尖叫,疾速停下来。踢开车门,他觉得头痛欲裂,摸了一把,满是血。车轮下面也是血,一片殷红渐渐扩大,顿时流到他的脚下,盖没他的脚背,甚至溅到他脸上。车轮下躺着一堆毛,大雨中看不清,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呆呆兽。他低下头去,呆呆兽抬起头来,它有一对通人性的眼睛,此时泪水充盈,饱含哀伤,它忽然张嘴说:“shane,都是因为你。”
他一下从梦中惊醒过来,一头冷汗,喘着气,心跳如雷,心脏仿佛要冲破胸腔跃出来。一闭眼,乖乖兽的脸鲜活地出现在眼前。窗外雨声噼啪,一片黑暗。他愣愣在床沿上坐了片刻,才抬腕一看,时针刚刚指向两点半。
再睡着显然是没指望了,他干脆起床坐到桌边,连灯都没有开,打开电脑,把写了一半的程序写完。
一切完成,长吁一口气,天将将破晓。他按惯例出门晨跑。雨停了,空气里一片湿润的水汽,路面上湿滑难走。他刻意改了路线,绕过无数个水塘,路过那家烘培屋。他的法国朋友刚打开店面,将黑板搬到门口,远远朝他招了招手。
他觉得心情总算平复下来,回到家,给范羽打了个电话。他开门见山地问:“那个总在颂颂空间里留言的‘深宇宙’,是你?”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范羽冷冷说:“是与不是,关你什么事?”
他说:“颂颂以为那人是林深,可你我都知道,这不可能。”
范羽冷笑:“我还是那句话,这关你屁事?”
他顿了顿,坚定地说:“不管是不是你,我只想通知你,那个‘深宇宙’的号,应该不能再发言了。”
范羽一惊:“你做了什么?改了密码?”
他只说:“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阻碍颂颂恢复记忆,但你无权这么做。”
范羽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 “你黑了我的手机?还是买通了网管?我提醒你,不论哪一种,都是违法行为。”
他平静地答:“网络有风险,是小孩也懂的常识。如果你的手机被黑,你也只好自认倒霉。”
范羽停了片刻,足足有五秒钟,忽然笑了:“好奇我为什么这么做?可以问问颂颂楼下的邻居,问完了,麻烦你替我把密码再改回来。”
他没料到范羽会这样有恃无恐。事情又绕回到颂颂失忆的过程,他始终觉得疑惑不解的地方。他还没来得及去询问颂颂的邻居,老郭打电话来,叫他晚上去一趟他的乌龟酒吧。
墙上的数字变成了167。老郭示意他在一个角落里落座,给了他一台电脑和一个u盘:“你想了解颂颂事故的过程,也情有可缘。我托了关系才找来了警方的调查报告,只不过结果怕不是你想要的。”
u盘里果然是警方事故报告,近百页的文件,有邻居的口述,照片,医院的证明,化验报告。他一目十行地看下去,很快看出了来龙去脉。
三年前的夏天,某年某月的一个凌晨,楼下的邻居半夜起床上厕所,正好听到窗前“砰”的一声,循声出来一看,发现颂颂躺在院子中央,倒在血泊里,人事不醒。邻居立刻报警,叫来救护车把颂颂送到医院。幸好窗前有棵大树,颂颂的身体在下落过程中被挡了一挡,所以经过抢救,生命无虞,但颅内出血,昏迷了两天才醒过来。警方来做调查,颂颂一问三不知,记忆全无。同时,医院的化验报告显示,当晚病人的血液里有高浓度的酒精和镇定剂成分,警方因此推断病人在事故前曾饮酒和服用大量的安眠药。
警方拍摄的照片证明了这个推论。报告里附了数张颂颂家的照片,应该是警方在事发后不久现场调查时拍的。家里的摆设和他记忆中的大同小异,宽大的布艺沙发,深色的餐桌和酒柜,酒柜上摆满照片,餐桌上放着一瓶喝得见底的伏特加,一只空酒杯,桌前的椅子歪在一边,象是有人曾坐在桌边小酌,刚刚才离开。另一张照片则显示,空旷的阳台上,一只小矮凳歪在一边,似乎有人用它垫过脚。
报告里还有其他人的佐证,包括她大师兄范羽和二师兄宋挺的证言,证明颂颂在事故之前接二连三遭到几次沉重的打击。颂颂空间的截屏照片也在档案中。就在事故前的几分钟,她曾经在空间里引用了几句诗:
if……
you decide to leave me at the shore
of the heart where i have roots,
remember
that on that day,
at that hour,
i shall lift my arms
and my roots will set off
to seek another land.
警方的案卷注明,这是来自智利诗人巴勃罗·聂鲁达的诗句,案卷里还附了大致的翻译:
“如果……
你决定离开,
将我遗留在心灵扎根的岸上,
记住,
那一天,那一刻,
我将举起双臂,将自己连根拔起,
去寻找另一片土地。”
警方最后的结论是“自杀”,缘由是遭受变故,不堪打击。
“自杀”那两个字,写在案卷上,似乎字体特别大,尤其刺眼。他失声叫起来:“这绝不可能,我完全不相信。”
老郭坐在他对面,面色沉静,不言不语,半天才缓缓说:“你对范羽或许有成见,但他也是用心良苦。那时候颂颂昏迷在病床上,他不眠不休,连续在床前守了四十八个小时,坚持要等颂颂醒来。颂颂出院,范羽一家家拜访颂颂的熟人,希望大家暂时都不要把真相告诉颂颂,也是怕她一时难以接受,一切都是为了颂颂着想。”
他还是不能置信,觉得必须要说服老郭:“那首诗太牵强,如果真是遗言,该说你走了,我跟你去,绝不是什么另寻一片土地。”
老郭反问:“那你觉得她在事故前几分钟留这样的话,难道是巧合?”
他想不出别的解释,只觉得整件事疑点重重:“也不是没可能。还有,颂颂也常喝一点酒,即使她那晚喝了酒服了药,也说明不了动机,一切也可能只是巧合。那段时间我见过颂颂,她的精神状态我了解,我绝不能相信她有自杀的倾向。”
老郭说:“那凳子怎么解释?如果不是她自己站上凳子,不可能越过栏杆掉下去。”说罢停了停,语气沉重:“你希望颂颂过得好,这我理解。你也得问问你自己,你到底是不能相信,还是不愿相信?”
他坚持自己的看法:“你应该比我还更了解颂颂,她绝不是那样一击就碎的玻璃人,她是个多坚忍乐观的姑娘……”
“我当然比你更了解她。” 老郭打断他,无奈地一笑,掐灭手里的烟头: “我也了解,不论多坚强的人,面对生离死别,都有失去勇气的时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饮归客”和没名字的小天使灌溉的营养液。
明天继续更。周六必须把集末的番外写完,所以这里就只好停更一天。
第24章 一支绝望的歌(2)
权力亦是负担。陈亦辰从来没有如此了解这句话。
他从颂颂的日志里得知, 颂颂的论文写完了, 朱生豪翻译比赛的稿件寄出去了,她去出版社参加了笔试, 一切似乎正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但她的空间这些天安静得出奇,除了她一个人写日志,再没有其他人留言。某一日他用那个“深宇宙”的账号登陆, 至今还没退出。而他访问她的日志也没有隐身, 因此如果她注意,一定会发现那个“深宇宙”继续造访她的空间,只是不再留言了。
理智地想一想, 他有两个选择。如果他认同警方的论断,也许该如范羽要求的那样,把密码替他改回去。如果他不认同,那至少该完全封死这个号。
他举棋不定, 偏偏工作又忙,贝克正在总部游说股东,希望搅黄和s公司的并购计划。股东大会已经定在了八月, 他也定好了行程,六七月间要回总部去述职, 当然也要为贝克的游说摇旗呐喊。
下午一个叫“重光网络”的中国公司来会谈,希望与m公司合作, 上他们的平台。重光专做网络安全系统,ceo带着销售总监,技术总监和几个构架师, 做了一下午的presentation。上面的presentation做得如火如荼,a.j.也来凑热闹,打了几次电话来,均被他毫不留情地摁掉。最后a.j.留了条短信:刚定好回国的机票,什么时候给我践行?
他扔掉了电话置之不理,恰好这时候手机又有提示闪了闪,颂颂在即时通讯上私信他:“在吗?”
他当然不是他,他是深宇宙。他皱眉,迅速回了两个字:“不在。”
回家的路上又是堵车。汽车停在灯光耀眼的车河里,走一步停一步。即使到了晚间,空气里仍然雾霭弥漫,能见度极差。司机小刘在前面叹气:“一定又是高架上出事故,看样子八点也到不了家。”
他忽然想到,上次似乎也是这样的情形,下班堵在高架上,差不多同样的地点,离z大很近,所以他决定,干脆下去找颂颂。
想起来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其实也不过是个把月,只是心境忽而改变良多。他再一次拿出手机,看了看颂颂和他的对话。颂颂后来也没有再私信他,所以只有短短那几个字:“在吗?”“不在。”
他坐在灯光昏暗的后座上诚实地检讨自己。难道是正忙着一不小心?也或许是心情不好一时冲动?连自己都很难说服自己。他确实是故意的,这些天工作忙得不可开交也是藉口,自己着实无聊卑鄙,既不想让颂颂恢复记忆,又想破坏她和前男友的关系。
这一夜他想了许多。第二天老赵来找他时,他觉得自己终于下定了决心。
老赵拿来上一次云计算研讨会的发言最终稿,都已经审定了汇集成册,装订妥当,打算寄给与会者留念。他翻了翻册子,觉得制作精良,最后貌似无意地问老赵:“明天是公司发薪水的日子,鲁颂颂是不是要来公司领钱?”
老赵笑着说:“钱会按时转给她的,不用她专程跑一趟。”
他一愣,随即问:“不需要当面签收?”
老赵是八面玲珑的人,一晃神马上会过意来,改口说:“当面签收自然是最好。这么着吧,我打电话让她来一趟。”说着笑了笑:“明天十一点,怎么样?”
并不是老赵想的那样。他明白老赵又想歪了他的动机,不过自觉得这一次自己光明正大,干脆说:“行。她来了你告诉我一声,我正好有事找她。”
财务部在九楼,和他的办公室并不是同一层,不过第二天他还是如期在九楼走廊里遇到颂颂。她还穿着那件半袖的格子风衣,头发束在了脑后,露出修长的脖子,显得有些消瘦,非常素净的一张脸,那对星形的耳钉不见了,耳垂上没有任何装饰物。
一晃眼已经有一个多星期没有见面。有时候记忆力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比如现在,他发现自己竟然记得她每一次的穿着打扮,所有细节都历历在目。
颂颂远远朝他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并没有要走过来寒暄的样子。他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一时间又找不到合适的开场白,还是颂颂打破了沉默对他说:“我来领钱。”他点头,表示他知道,想说要不要去他办公室坐一会儿,颂颂已经笑了笑说:“那改天再聊,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赶紧说:“我送你到楼下。”
她指了指电梯的方向:“不用了,我认得路。”
他忙建议:“从这边走,穿过茶水间就是电梯,比较近。”
他带着颂颂去茶水间,不料中饭时间,茶水间有两个背影坐在圆桌前吃午饭,一个是财务部的shelly,另一个是jessica,谈的还是有关颂颂的话题。
还没走到门口,他就听到shelly 说:“你上次说的那个鲁颂颂今天又来了,来领钱。”
jessica“嗤”了一声:“领钱还用专门跑一趟?来看shane才是真的吧。”
他的脚步停在了门口,颂颂此时也跟上来,不知她听到了多少。他不知该不该回头,进退两难,略一迟疑,jessica 已经接着说:“shane哪能看得上鲁颂颂?你不知道吧,shane家里是什么来头?陈鸿绪,晚清四大名臣之一,官至两江总督,体仁阁大学士,那是他曾曾祖父。他曾外祖母是上海滩著名的才女之一,他父亲是陈致之,华人的骄傲,享誉世界的知名科学家和慈善家,一门清贵。这样的家世,哪能看得上一般人?没有个大致上的门当户对,你敢在他父母面前出现?那不是找打脸的节奏?”
他站在门口越听越不像话,想要即刻掉头,回头一看,颂颂站着不动,还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脸看好戏的戏谑神情。shelly不负众望,继续八卦:“你别说,我那天真在四季的中餐厅门口见到shane的女朋友了。”
jessica语音一滞:“谁?”
“不认得。一身香奈儿,蹬一双七吋高跟鞋,貌似是jimmy choo。那包我绝对不会认错,hermes的春季限量版。啧啧,浑身上下的女王风范迎面扑来。”
“不能吧?”jessica迟疑,“你怎么就知道那是他女朋友?”
shelly说:“shane跟在后面那叫一个殷勤,替她开门,还帮拿外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