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施月早早起来摆好天地桌,就上楼烧饭去了。
天气冷,她有心让女儿睡个懒觉,把热好的粽子放进屉笼里保温,没叫起床,独自收拾起了灶台。
“妈妈!”
她回过头,
看女儿穿好了新衣服,头发扎了个花苞头,脸蛋红扑扑,眼睛亮晶晶,一副刚起床神采奕奕的模样
“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她爱怜的看着孩子,
才七点钟呢。
“习惯啦!”
“妈妈新年快乐!”
现在的人都羞于说这些口头的祝福,乍然听到,仿佛也增加了许多节日的热闹与温情。
施月只觉得心又柔又软,女儿一年一年的长大,现在已经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也越来越贴心懂事。
她笑起来,手伸进口袋,掏出来几张早已准备好的粉红票子。
“压岁钱!”
等递到女儿手里,突然又觉得有一丝缺憾。要是准备个红纸壳,看起来应该更好些。心里又埋怨起了自己的粗心。
施月没察觉,因为女儿这半年来的活泼体贴,让她心里那种少女的浪漫也慢慢的重新复苏了起来。这些平常被生活琢磨,早已不会在她头脑里打转的琐碎小事,如今又重新获得了思考的价值。
年轻时光,没做妻子以前,施月曾也是一个会买花瓶鲜花来装饰房间的小资女人呀。
灯云并没有像上辈子那样因为不愤而固执的拒绝来自母亲的一切馈赠。
她把几张红票子塞进上衣的口袋,心里盘算着待会要去田伟国他们那里也敲上一笔。
因为近来心里突生了一个计划,真要实施起来,钱自然是越多越好的。
想明白了,灯云微微一笑,吃了饭便噙着一张喜盈盈的笑脸去呵她懒惰筋上身的父亲的觉。
自打放假,田伟国便过起了日夜颠倒的日子。每天不睡到十点是不会起床。
虽然作为顶家的壮劳力,过年事情繁多。可老婆这么能干,他便心安理得的偷懒。至于田清明和金水菊,作为家里年纪最大的两个宝,自然得要享福的。
灯云的笑闹搅乱了他们的好梦,虽然满肚子恼火,可孩子甜蜜蜜的笑脸,又委屈着说自己期末成绩考了全校前十。
14岁才收到过两次红包,说起来也真是可怜。
大人们平时再是吝啬,这时候也说不出拒绝的话了。
勉勉强强拿出来两张红票子,加起来还不如母亲一个人的多。
小少女嘴巴一撅,说这只是单人份的。
奶奶的是奶奶的!
爷爷是家里的一家之主,当然得做出表率了?
田伟国不耐烦,找你妈要去!
哎呀,妈妈哪有你能干,赚的多呢?
还年轻的田伟国,心里还有男人的心高气傲,不会像前世,人过中年,因为工作的不顺利,愈发把一块钱看得比命重。
他现在还没那么自私吝啬,只有一个女儿,又这么得人意,被哄的高兴了,也松了口袋,叫孩子把裤兜里剩下的钱都掏走了。
小姑娘像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一溜烟的跑回了房间。
坐在铺了松软大毛毯的床上,一张张的数着钞票,脸上的笑容都咧到了耳后根。
一年辛苦,就等着这几年搓搓过年麻将吹牛皮了,田伟国裤兜里的钱自然少不了。
灯云早知道的。
“正好,没了钱你少搓点麻将,这钱输给别人,总比给我好。”
她轻声嘀咕,空荡干净的房间里无人听见。
田伟国叫女儿摸干净了裤兜,心里又有些后悔。
但是困意未消,身不由己,嘴里只嘟囔几句“短命囡,跟她娘一样黑凶。”
眼睛眯缝,就又瘫倒在了蓬松温暖的被窝里,睡去了。
然而没几分钟,一双冰冷的双手便从温暖的被窝里强硬的把他拉扯起来。
“做什么!”
他勃然大怒。
叉腰站在床头的施月却比他的脸色更加难看。
“今天什么日子,去我妈家不知道吗?”
大过年也不要人舒坦,年年都去,有什么意思。
当然,这只是他心底的嘟囔。
见施月还虎视眈眈的站在边上催促。
暗中腹诽几句母老虎,磨磨蹭蹭的套起了毛衣。
“不是给你买了新的吗?”
施月见他手里不停,转身翻出一件羊毛衫。
花灰平针,比田伟国手里那件枣红色的粗针可高档许多。
自然,价格也是成正比的。
快500块了,就是施月平时对家里人格外舍得,付钱的时候也是很心疼的。
但她不后悔,想到女儿。
要是老公穿上这衣服,能感受到她的心意,改善下夫妻间的关系,多疼疼孩子。
那都是,值得的。
田伟国心里还堵着气,故意当没听见,径自穿上旧衣服,掀开被子,两条光腿乍然曝露在正月的冷空气里,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口里咝咝的吸气,弓着腰缩着脖子去翻找昨天脱下来被他不知道扔哪儿去了的棉毛裤。
“哎,听到没!”
施月看着他撅着屁股去翻那条卡在沙发和墙壁之间的裤子,洗的发白的内裤被撑开,仔细看,仿佛还有几个细小的仿佛虫蛀般的破洞。
新裤头能花几个钱,总要这样邋遢。
她心里忍不住腹诽,别过脸去。
突然觉得有些看不下去了。
高档的羊绒衫抓在手里的触感温暖又细腻。
买都买了。
施月呼出口气,耐下心用往常的口吻劝
“都给你买了好衣服,干嘛还穿那旧的。裤子也别穿那条了,上身好几天了,脏。
我都给你买好了,从里到外,配的一身。”
终于找到了裤子,田伟国喘了口气,顺势坐在沙发上,裤脚耷拉在地上,趿拉着被他往上扽。
他没抬头,还埋头与裤子做斗争,好一会儿,闲凉凉答了一句
“我的东西不用你买。我自己买。”
说着,站起来,手一松,松紧带瞬间绷紧,将啤酒喂大的肚子分割成了两截。
灯云站在楼梯口好一会儿了,妈让她等一下,说马上就出发去外婆家。
这一下,
她看了下手表,等了有20分钟。
门口隐隐传来一两声争执,突然,有个男声咆哮。
隔着门,她只听见一句
“心里有鬼……讨好,我扔了。”
然后便跟上急促的女声
“……花了这么多钱,我自己都不舍得。我才买了一件外套,才100块。没良心……”
灯云原本依靠着栏杆的身体,站直了。
她情不自禁的看向那扇黑漆的薄薄木门。
楼下,没有一点动静。
单薄的身板站在二楼的楼梯口,
一瞬间,
她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抬头,裸露的水泥天花板将冬日的清晨挡住。
灰扑扑的,像极了她的世界。
“我就这样,你不爱看,找别人去啊。”
田伟国狠狠的一甩门,身后急急追着施月气急又无可奈何的埋怨。
两夫妻都冷着脸,抬头一看女儿,却停下了脚步。
14岁的女孩子,站在昏暗的楼梯口,
对面的一扇小窗户,偷渡出一线微弱的晨光。
她穿着喜庆的红色羽绒服,未脱稚气的莹白脸上却一派平静。
那双黑亮的眼睛看着争执吵闹的父母,无情绪的。
有一种看过太多次,被迫习惯的冷漠。
“可以走了吗?”
她率先打破沉默,眼睛从父亲身上那件绿色大毛领的皮衣划过。
转过身,走下了楼梯。
她记得那件衣服是她很小的时候田伟国买的。
每次田伟国脱下来,随意的放在床头。
清晨,小小的她一个人床上醒来,入目便是那条像极了毛毛虫的大领子。
害怕的哭出来。
可空荡荡的房间没人安慰,父母一早就上班了去了。
楼下传来奶奶和人聊天的声响。
很久了,也没人进来。
她当初是怎么做的呢?
瘪瘪嘴,把眼泪咽下去。
小心翼翼的从另一头翻下了床。
或许她曾经有向父母表述过自己对这类毛茸茸蠕动的虫子的恐惧,特别是这件像极了毛毛虫的皮衣。
但是记忆里父亲同人吹嘘时候的样子更加清晰。
90年代叁仟块的皮衣。
多么的有面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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