蓅烟回至枕霞阁时,秦御医已领着两名医女立在廊下候命。若说蓅烟不知道自己怀孕尚能糊弄过去,可连每隔数日便给蓅烟诊平安脉的御医都不知道,事情就很难说了。此时秦御医战战兢兢的立在冷风细雨之中,一见蓅烟的轿子,便跪了下去,“微臣该死!”
素兮、木兮从屋里迎出来,仿佛没有看见秦御医,径直掀起轿帘扶住蓅烟,“主子小心些。”蓅烟见秦御医跪在面前,愣了愣,一边往屋里走,一边问:“你怎么该死了?”秦御医挪动身子,始终面朝蓅烟跪着,他道:“微臣没有诊出脉象,理应死罪!”
说实话,蓅烟还真有点儿生气。
怀孕这么大的事,她不是没有感觉。前些日子吃东西没有胃口,脾气渐长,一丁点儿事情就开始伤春悲秋,而且...好久没来大姨妈她心里都有数。所以她几次问过秦御医,自己是不是怀孕了。每次得到的答案都是没有。
“微臣年老昏花,数次误诊,差点酿成大祸,请江主子责罚!”秦御医双手撑在泥水中,额头贴地,虔诚而卑微。他老奸巨猾,知道此事若被皇上知道,自己吃不了兜着走,甭说仕途,怕是连命都要丢了。他在枕霞阁当差数年,对蓅烟的性情颇为了解,知道她面上张牙舞爪似乎天不怕地不怕,其实心地柔软,这么些年从未见她惩罚过奴才。
但这次他错了。诊脉不是小事,一次看错就能害人性命。况且事关胤曦、胤兰以后的健康,蓅烟不敢有半点懈怠。她流露出冷峻,纯如秋水般的眼眸里闪现出一丝狠心,“我会将此事交由御医院掌事处置,一切依着规章办。你身为医者,应当知道错诊该有何种惩罚!念在你以往照料胤曦、胤兰的份上,我会向皇上替你求情。”
秦御医脑中轰鸣作响,眼见仕途前程即将毁于一旦,顾不得颜面,手脚并用爬到蓅烟面前,“微臣自知罪该万死,不敢向江主子求情,可是...”
“没什么可是。”蓅烟低眉横眼瞅住他,“旁的事皆可忍,唯有医者...若没有医术,何以救死扶伤?”她体态丰盈,两手扶着宫女,衣袍在风里纷踏飞翻,散发着一股凛然而不可亵渎的气魄。秦御医愣愣的望着,他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当初的小宫女竟已有了此番不容忤逆的架势。他唯唯诺诺,应了两声“是”,竟不敢再言。
皇后听闻秦御医被提交至刑部调查,轻声一哂,眼光流动,不动声色的问马嫔:“此事你信?往常是我小看江妃了,以为她任性无脑,喜欢把事情写在脸上,看来,咱们都被她骗了。”她面如芙蓉,唇边的一抹胭脂明艳魅丽,眉头微微一蹙,“原本该你在她前面生下龙子...”话未说完,马嫔忽而笑道:“皇后娘娘言重了,生前生后无关紧要,臣妾只求孩子平安健康。”语毕,起了身,“今日秋高气爽,主子可要与臣妾到花园里走走?”
自德嫔酸梅糕事件后,皇后与马嫔便走得近了。若湘看在眼里,往蓅烟跟前嚼舌根,“以前除了枕霞阁,马主子哪儿都不愿去。现在攀上了皇后娘娘,几天都见不着人影。”木兮端上一碟玫瑰馅儿的绿豆糕,呈给蓅烟,“奴婢新学的样式,主子尝尝味儿。”绿豆糕上铺着一层焦黄的外皮,用小刀雕琢成玫瑰花的模样,银牙一咬,细细碎碎的糕沫儿便簌簌掉满了膝盖。蓅烟坐在藤椅里边吃边夸,“好香好酥!给皇上送一碟去。”
木兮得意的答应一声,“奴婢用食盒装好,亲自走一趟乾清宫。”
木兮扭头离开,若湘捡起碟子里的绿豆糕大快朵颐,念念不忘马嫔,继续说:“连着僖嫔也跟着爱跑坤宁宫了,主子您就不管管?”蓅烟半躺在藤椅里,软软厚厚的靠枕舒适而温暖,她炮语连珠:“管?我凭什么管?我为什么管?管了又能怎样?”
素兮无奈的瞪了若湘一眼,柔声说:“主子,这么些年,马嫔待您如何,咱们心里都有底。她是七窍玲珑之人,若她念一分旧情,有一分聪慧,都不会忤逆您。”蓅烟略略消气,叹息道:“后妃里,只有她无法令人讨厌,若她当真攀附了皇后,算我眼瞎罢。”
秦御医被撵走后,康熙一方面为了给蓅烟挑选待产的御医,一方面顺便整顿御医院,连下了两道谕旨,要求朝野上下有医术医德者入京参加御医院的竞选,考核合格者即可入主御医院,享用朝廷俸禄。除了向民间发动布告,康熙又亲自面见了两个奶嬷嬷,将她们暂且安置在枕霞阁的庑房,跟着暮秋学习规矩。他如此费心竭力的为蓅烟生产筹划,依然没能换来蓅烟半个好字。三个孩子,一想想要养三个孩子,蓅烟就觉得头大。
康熙宽慰她,“平时有暮秋看管着,生病了有御医,你不必自己喂养,都交由奶嬷嬷去做。等他长大些,骑射诗文上的功课也无需你费心,有朕看着呢,你呀,只管生出来就好。”
蓅烟被他逗乐了,捧着肚皮说:“要不你帮我生了吧!”
康熙抿唇,压在她耳边低声说,“只有你生的朕才稀奇呢。”如果他想让别人生,还怕有人不愿意么?放眼整个大清朝,也唯有她江蓅烟扭扭捏捏,得了便宜还卖乖。康熙又叮嘱了好一会,例如不要吃太甜,例如不要吃太肥,例如晨昏时节要多出门走动,例如每日都要让御医诊平安脉,例如每天的膳食都必须给他过目...总之方方面面,都不能松懈。
“知道了知道了!”蓅烟没有一丁点的好脸色,很不耐烦的打断康熙的话。
康熙又说:“你整日呆在屋子里也闷,朕明日在御花园宴请新科状元,你跟朕一起去听听舞乐罢。”蓅烟慵懒无力,靠着炕几翻着已经看了十遍的画本,嘟囔道:“皇后呢?被太皇太后知道你不带皇后带我去,又该罚我跪台阶了。”
见她满腹牢骚,康熙又好气又好笑,“朕真拿你没办法。”
夜里马嫔突然来访,挺着肚子坐在蓅烟脚边,拿出一张半丈长的绣画,哀哀说:“劳烦江主子明日将此物赠与哥哥,我与他数年未见,不知他又长高了多少。”蓅烟为着她与皇后走得近正生着气呢,便不情不愿的说:“你自己给他不就成了?反正他明天就在宫里。”
马嫔勉强笑了笑,指尖摩挲着绣满了花草的绢布,“没有皇上的准允,即便是兄妹,也不能私自相会,此乃宫规。”蓅烟此时才放开画本,正视马嫔,“要不我跟皇上说一声,明儿带你一起去?”马嫔垂下眼帘,摇摇头,凄婉的目光注视着指尖华丽的护甲,“臣妾不敢劳皇上费心,臣妾当您是自己人,方才敢如此。”又说:“这些天我时常往坤宁宫走动,并不是臣妾乐意去,只是皇后召见,臣妾不敢不遵。”
她轻描淡写的一句,消弭了与蓅烟之间的误会。
翌日一早,蓅烟沐浴更衣毕,便有内务府的太监过来引路,“皇上已经起驾去往御花园浮碧亭,命奴才来接您。”蓅烟颔首,特地命若湘用绸缎包裹好马嫔的绢画,也不坐肩舆,顶着秋日金色的太阳慢吞吞的沿着宫街往御花园去。
浮碧亭的舞乐已经响起,隔着假山流水,远远儿便可闻见欢声笑语。蓅烟乍然忆起数年前,当她还是个宫女时,曾经躲在花木丛中偷偷的窥望皇帝的宴席。那时觉得一切犹如镜中花月,永远触不可及。哪里想过竟会有此时今日,当她走进亭子,所有的舞乐声和欢笑声都停止了,康熙拾阶而下亲自相迎,臣子奴才则纷纷起身伏跪一地,齐护“娘娘万福金安。”
蓅烟被众人的架势唬得往后退了半步,康熙知道她不习惯如此场面,握了握她的手,悄然在她耳侧说:“别怕,该他们怕你才是呢。他们跪的人是你,快让他们起身吧。”蓅烟镇定神色,指尖紧紧攒在康熙掌心,僵硬的抬起手,学着皇后的样儿,一拂,“起身吧。”
众人皆弓腰垂身,并没有感觉到蓅烟的慌乱,他们一个个谨小慎微,即便心里很想抬头看看传说中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江妃娘娘,也没人敢当着皇帝的面哪怕用余光扫向蓅烟。蓅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民间已经被传成了什么样子,面对大场面的时候,依然觉得胆怯。她拉拉康熙衣袖,问:“哪位是马嫔的哥哥?”
音落,从人群中挤出来一个身材稍显羸弱的皙白男子,他低低的垂着头,双手抱拳举过头顶,毕恭毕敬的作揖,“微臣马思量见过江妃娘娘。”
“你就是马嫔的哥哥?”
“微臣正是。”语毕,马思量慢慢的直起腰杆,身长玉立的站在蓅烟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