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毛飞雪,吹起暖轿的厚帘,冻得蓅烟直哆嗦。入了慈宁门,眼到之处皆为白色,蓅烟裹了裹大氅,踩着花盆鞋下轿。自入冬以来,蓅烟几乎终日呆在枕霞阁,没有紧要事绝不往门外走。屋里燃着火龙,烧着炕床,燃着银炭火,暖烘烘的只要穿件小夹袄就会很舒服。外头有什么好玩的,天寒地冻,吸口气都能冻脆脾胃。
街道两侧堆着膝盖高的积雪,四五个太监穿着蓑衣在风雪中不停的扫雪铲雪,见康熙临驾,便垂手侍立在雪中。蓅烟走得很慢,以致德嫔亦走得很慢。康熙已遥遥走出数米,忽而听见一声喊叫,一回头,发现蓅烟在老远的地方摔成狗吃屎。
他忍不住轻笑了一声,小跑着奔过去,扶住蓅烟手臂,“没事吧?”
德嫔手指冻得打颤,蓅烟穿得又多,所以她根本搀不起蓅烟,“若湘,慎儿,快过来帮帮忙。”蓅烟的脸埋在雪里,半响没有动静,康熙心头一紧,顾不得想要嘲弄她,欲要拦腰将她抱起,未料蓅烟使诈,大熊似的滚滚往旁边一翻,两只手都抓着雪往康熙脸上一丢,鲤鱼似的腾身而起,抚掌大笑,“被骗了吧?谁让你走那么快,也不知道等等我!”
康熙无语的抹开脸上的雪沫,看了眼德嫔,又看了眼旁边助纣为虐的若湘,没说话。
德嫔头一次见这种操作,愣在原地回不过神。
风雪又大了,雪花呼啸着往脸上飞扑,康熙把蓅烟半揽在怀里,“只有几步路了。”到了廊下,宣贵妃已然气息奄奄的歪在门前,飘飞的雪沫将她的发髻染成了苍白色,亏得旁边的宫女提醒,她才发觉皇帝来了。欲语泪先流,宣贵妃泣声道:“皇上...”唤了这一句后,便再也说不出话,只是哀哀恸哭。蓅烟瞧着实在可怜,便脱了大氅披在她肩膀,哆嗦着和康熙进了内殿。一进殿中,犹如冰火两重天,温暖的花香扑鼻而来,暖得蓅烟打了个寒颤。
德嫔仍然在廊下同宣贵妃说话,里面隐隐可听见她说:“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人...你且放心...皇上是我请过来的,定会在太皇太后跟前求情...”
宣贵妃道:“多谢。”
云妃正在侍奉太皇太后用药汤,天气冷了,太皇太后病了一场又一场,日日离不开吃汤喝药。康熙上前请安,“皇祖母身子可舒坦些?”云妃亦向康熙请安,康熙抬抬手,示意她免礼。蓅烟与德嫔上前请安,太皇太后赐了坐,方说:“有什么舒坦不舒坦的,每年过冬都觉得难熬。”他们在前头寒暄,蓅烟哆嗦着捧着热茶暖身,秉持着没人问话她绝不开口的道理而怡然自得。
在紫禁城的另一边钟粹宫南边小院,楚柔正在收拾铺盖。因为主子不在,她也能有点儿闲空呆在屋里烧炭取暖。她与慎儿住在同一间房,两人睡的是通铺,她叠好被子后,又拿了扫帚清扫床底的灰尘,没想到扫出一个卷着的布包,摊开一看,发现里面竟有两根长长的磨得银亮的长针。她只以为是用来缝衣的,便没有理会,依然包好了丢到床底。
慎儿不喜欢别人动她的东西。
云妃把自己为何去景仁宫,又为何会抱胤褆,又是如何发现胤褆身上的伤口一一向康熙说明了,末了道:“此事事关皇嗣安危,臣妾不敢有所隐瞒,亦不敢有所偏颇。”太皇太后含着一颗酸杏,面色雍容,“宫中无后才会闹出诸多事端,皇帝应当尽快册立中宫。”康熙恭谨答应着,说:“朕已命户部和内务府督办立后事宜,年前定会昭告天下,请皇祖母放心。”
要立后了...蓅烟沉沉的想,嘴上仍然一句话没说。
过了片刻,景仁宫掌事嬷嬷抱着胤禛求见。胤禛睡得酣甜,掌事嬷嬷轻手轻脚的揭开襁褓给康熙瞧胤禛身上的针眼儿,暗示说:“四皇子平素至少有两名以上的嬷嬷同时看护,除了宣娘娘抱着睡午觉,或是德娘娘探望的时候,嬷嬷们才会退下。”
德嫔镇定从容的听着嬷嬷说完,假意辩驳道:“宣主子是爱护胤禛方会如此,况且,若宣主子午歇时当真要虐待胤禛,胤禛定会啼哭呀!岂会一点知觉都没有?”正说着,玉竹从外头进来,轻声说:“主子,奴婢回来了。”
太皇太后问:“可查出什么?”
玉竹朝众人屈了屈膝,说:“奴婢什么都没有搜到,不过,屋里连绣花针都没有,倒是奇怪。”云妃双手叠放在身前,贤惠而大方的说:“如果能让你搜到,那才真奇怪了。定是藏在谁都不知晓的地方,好把事情完全的隐瞒了去。”
德妃抱过胤褆,心疼的将脸贴住他的额头,说:“或许是底下奴才们做的,宣贵妃身为一宫之主,何必与一个稚嫩孩儿过不去?”掌事嬷嬷听闻,唬得噗通跪下,叩首说:“太皇太后、皇上明鉴,奴婢在宫中已有数年,自己亦养育了两个儿子,心里最疼稚儿,是以为母的心情照料皇子,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斜心!”
太皇太后侧了侧身,悠然的说:“料你也没那胆子!”
从慈宁宫出来时,宣贵妃仍然跪在廊下。康熙双手背在身后,冷峻而无情,“你谋害子嗣,罪当至死。念在你与朕多年情分,念在你阿玛为大清打下江山的份上,朕饶你性命...但活罪难逃!”宣贵妃凄然一吼,扑上前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他的袍子,惨烈的哭诉道:“求皇上明察,真的...臣妾真的什么都没有做...臣妾虽然讨厌胤禛日夜啼哭,可是他只是个孩子呀,谁会下得了手残害一个孩子?皇上...皇上...”
康熙神色决然,连眼神都不愿落在宣贵妃身上,直视着雪花飘扬的深处。
孙国安跪上前,用力掰开宣贵妃的手指,轻声道:“宣主子,您镇定些。”康熙大步走入雪中,蓅烟最后看了两眼宣贵妃,不敢耽搁,疾步朝着康熙追去。
片刻后,即有传旨小太监奔走后宫,传皇帝的令:贬宣贵妃为嫔,移居景仁宫偏殿,禁闭三月,不许踏出景仁宫半步。另外四皇子胤禛暂由亲生额娘德嫔代养。
乌雅氏的狠毒,没有比蓅烟更清楚的了。在另一个空间里,乌雅氏谋害自己,杀害楚柔,一心只往高处攀,其心可诛。今日之事,她早有怀疑德嫔乃自导自演。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受了虐待,她未免也太过从容了些。
蓅烟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想法讲给康熙听,没有要争宠的意思,只是替宣贵妃气愤。康熙耐心听她说完,嗤笑一声,默然抿茶。蓅烟阴着脸,“你笑什么?你不信?就是你们都不信,德嫔才敢拿自己儿子当箭使。眼下可好了,一边她可以自己养育四皇子,一边宣贵妃被夺了统摄之权,贬为嫔位,与她平起平坐,还要关禁闭三个月...”
康熙忽把手指压到她的唇边,“该说的就说,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他温和的笑着,并没有责怪她,接着道:“你最近变聪明了,居然能看出如此多的门道。”
“那你信不信我?”蓅烟说。
康熙揽揽她的肩膀,“信与不信已经不重要了,你想想,你都能看出来的,太皇太后会看不出来吗?朕会看不出来吗?”他如此一说,几乎是堵住了蓅烟的嘴,贴近她耳边细细的解释,“蒙古其势渐盛,必然要压制压制。况且云妃马上要册立为后,她入宫的时间短,又未曾统摄过六宫,朕总要为她铺平一些道路,否则她如何管制后宫众妃?如何管制宣贵妃?”他如此一说,蓅烟顿然领悟,神情一哀,“宣贵妃好可怜。”
即便身为贵妃,仍然不过一颗棋子。
康熙就势亲亲她的耳垂,揉着她的脖子轻言软语的说:“只要你不可怜就行。”
这厢在讨论后宫大事,那厢胤曦和乌尔衮又叒叕打起来了。胤曦年纪才五岁,胆子已经是二十五了,竟敢和比自己大一半的男孩子打架。当然,乌尔衮胆子也不小,竟敢和公主动手。蓅烟命人把两个小人儿拎到枕霞阁,气势汹汹问:“谁先动的手?”
胤曦没张口,乌尔衮已经撇嘴哭起来。
气得胤曦抓狂,“你哭什么?”又条条有理的同蓅烟说,“不是我和乌尔衮打架,是大皇兄总是踢乌尔衮,我让他不要踢,大皇兄生气,拉着二皇兄一起揍他。我看不过去,就想帮他的忙,没想到大皇兄连我也打了...额娘,你要替我做主啊!”
蓅烟问乌尔衮,“胤褆为何要打你?”
乌尔衮哭着摇摇头,抽泣道:“奴才不知道。”
胤曦蹙眉鄙夷的横了他一眼,“方才在尚书房他们那么打你,你怎么不哭?师傅问你话的时候,你怎么不哭?在我额娘面前,你倒知道哭了。我额娘最多去跟惠娘娘说一说,哪能制得住大皇兄啊!”说完嬉皮笑脸对着蓅烟,“是吧,额娘?”
这,是要挑战蓅烟的权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