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湘送胤曦去南书房,回来时故意绕到乾清门看苏雀。她低眉垂眼从宫街经过,苏雀若无其事般跟在身后,两人心照不宣的走进僻静甬道里,隔着一扇夹门说话。若湘取下腰间红绸荷包,轻轻放在门槛上,说:“我学着做的,给你放钥匙碎银子用。”
苏雀警惕的察看四周,慢慢的踱步来踱步去,他哑声道:“往后不必做这些,省得给人留下把柄。”若湘仗着蓅烟得宠,平素尖牙利齿耀武扬威,唯在苏雀面前方露出几分小女人的气性。她心底一阵酸楚,酝酿许久,方翼翼小心说:“你怕我连累你?”
“不是。”苏雀停下步子,隔门而望,“只是...还没到时候。”
若湘忍着,她一直忍着,他无数次给她承诺,又无数次的一拖再拖,她想戳穿他的谎言,把所有一切都摊开来说,如果他没有打算娶她,便不要再与她暧昧,送她吃食,收她的礼物。可是...说了之后呢?捏碎了捅开了,她的祈盼就能实现吗?
她会不会...永远的失去他呢。
“那...”若湘跨过门槛,挡在苏雀面前,“那何时才算时候?”苏雀略有窘迫,往后退了半步,“若湘,我实在...”若湘眼泪簌簌,骤然扑进他怀里,未等苏雀反应,业已分开。她撇过脸拭泪,拾起门槛上的荷包,“我拿走吧,省得给你添麻烦。”
苏雀欲要说句什么,不知哪处传来步履声,顿时心惊肉跳,倏地贴住墙角,眼睛睨向夹门那边,说:“你来乾清宫实在危险,到处都是眼线。”身后寂静幽深,阴风灌耳,苏雀怔了怔,反过头,早已没有人影。
若湘一路哭着回枕霞阁,眼泪默然垂落,连泣声都不敢发出。到了枕霞阁门口,她眯眼仰面晒了会太阳,待脸上的泪痕干了没了,才扬笑走进院门。庸俗的热闹声遽然遁入耳中,望着院子里人来人往,她深吸了一口气,热情的与路过的每个人招呼。
屋里蓅烟正在收拾画本,当她惊觉曦儿已经能读懂诗文时,心里已对书架上的画本产生了忧虑。如果单纯是情情爱爱的说些书生与富家姑娘的恋爱也就罢了,令人不安的是,里面还夹杂着诸多“不良画本”,啥啥婢女与老爷的秘密,啥啥贞洁夫人的忧伤,还有杨贵妃秘闻二三四,后宫风月录如此之类。连蓅烟都会看得面红心跳,要偷偷的背着素兮她们才行。
若湘一掀帘子,看见蓅烟攀在高架上,唬了一跳,几步上前,“主子,你要拿什么,奴婢帮您拿吧。”方才素兮要帮她,她是死都没答应。好不容易等到若湘,便一骨碌跳下,拍着掌心,“我打算把书架清理一下,把一些不看的书收到里头柜子里。”
木兮在擦拭灯具,她放下抹布,站到旁边一副要帮忙的样子。蓅烟忙招呼她出去,“你该忙什么就忙什么,我这儿若湘帮忙就好了。”毕竟若湘不识字,嘿嘿。
蓅烟指挥着若湘取下四五十本画本、小说。小说也就罢了,随便翻几页看不出什么,但画本只要打开,就能一目了然。蓅烟神神叨叨的把画本合在一处,寻来两只木箱,上好锁,亲自检查了好几遍,才与若湘合力抱到壁柜里藏起来。她满意的巡视着新书架,若湘忽然“哎呦”一声,说:“主子,这里还有一本。”两个巴掌大小的彩色书页在风里一页页的吹开,蓅烟眼尖,看见里面有几个没穿衣服的小人儿在打架,惊得一跃三尺,猛扑过去拾在怀里。
若湘一愣一愣的,完全不知道为什么。
蓅烟自圆其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本书,丢了好久,以为被人偷了呢。”说完,再也不看若湘,抱着画本直奔进寝殿。原是想开锁把书放进去,到了跟前,她蹲在地上,不知怎么没意识的翻了一页,然后一边翻一边惊叹——竟然还有这种操作!她眼珠子一转,冲外头问若湘:“什么时辰了?遣人去乾清宫瞧瞧下朝没有。”
若湘看了眼自鸣钟,说:“午时了。主子要去乾清宫吗?”
“罢了,咱们现在过去。”蓅烟把薄薄的书册卷起塞进袖口里,翻出唇纸抿了抿,偏脸往穿衣镜中一瞧,往髻边压了支滴红珐琅的银簪,换了花盆鞋就往外走。
康熙才下了朝,正与几个大臣议事。蓅烟在偏厅里候着,与楚研说话。楚研如今已被提为乾清宫的掌事大宫女,凭谁见了她都要多给三分客气,连德嫔也不敢随意欺辱楚柔了。楚研将奉给康熙的参茶递与蓅烟,笑说:“昨儿奴婢看见曦公主了,可厉害了,背诗文的时候,大阿哥、太子爷都没能背赢她哩。”此事蓅烟没听人说过,想必是旁人都没有把公主读书当做一回事,便轻轻一哂,“得亏她是个姑娘。”不然要生出多少事端呀。
“奴婢希望主子能生个小皇子。”楚研殷切的说,“宫里毕竟要有皇子才有倚仗。”
蓅烟撇撇嘴,“我不想再生了,生曦儿的时候我以为自己要累死要痛死了,没想到生兰儿的时候更甚,吃不能吃,睡不能睡,要是能堕胎啊,我...”楚研听她越说越远,忙的打断话,“主子又说笑了...”她眼神往外瞅了瞅,示意隔墙有耳,说:“主子吃口茶润润喉。”
等康熙事毕,喊要茶喝,蓅烟便端着茶盘进殿,捧到面前,学着楚研的声调说:“万岁爷请用茶。”康熙没听出声音,头也没抬,不以为意的接过茶,眼睛落在折子上,揭盖一口饮下...可没把喉咙给烫没了。他顿怒,吼了句“烫”,眼睛里射出摄人的火光。
蓅烟往桌前一趴,眉眼弯弯儿,“谁让你一心二用?该喝茶时就好好喝茶。”
康熙眸子微沉,敛去愠色,“你怎么来了?”没有他的召见,敢横冲直撞闯进殿的人也就江蓅烟了。蓅烟踢开鞋盘膝坐到炕边,抿着唇发笑,朝他招招手,“你过来。”康熙暂且丢开折子,走到她面前,眄视着她似笑非笑,“看你打什么鬼主意。”
蓅烟一手按住袖口,环顾四周,见廊柱下立着两个宫人,便道:“你们都下去。”宫人只听皇帝的话,遂都没有动弹。直到康熙说:“下去吧。”两人才徐徐告退。
“你的事儿都忙完了?”蓅烟把画册抽出来寸许,拉着康熙坐到身侧。
康熙看着岸上堆积如山的绢黄折子,饶有意味的问:“你说呢?”
蓅烟摆摆手,“你天未亮就起床上朝听政,现在午时了,该你歇息的时候了。你虽然年轻,却也要知道保养身体。圣体大安最紧要,旁的慢慢处理就是。”说完眼睛四处乱瞟,好像去做贼唯恐被人撞见似的。康熙见她偷偷摸摸的,猛地从她袖中抽出书册,边翻边说:“你要给朕看什么...”书页打开,在玻璃窗下明晃晃的折射着光,把纸上的画照得纤毫毕现。
“你这...”康熙真是不知道可以说什么,她一早跑来,在茶房等了半响,为的就是给他看这个?蓅烟跪在他身后,双手压在他肩膀,脑瓜子越过他的脸庞挤到前面,强自镇定的说:“你不爱看?我以为所有男人都喜欢看呢。”
“低俗。”
“呸。”蓅烟啐了他一口,“敬事房的老太监没悄悄给你看过?我不信。”康熙哑然,双指夹着她鼻尖回过头,饶有意味的说:“怎么咧,你想让敬事房的老太监给你上上课?”如果这是争宠的手段,怕也算另辟蹊径了。
蓅烟顿起兴致,“他们怎么给你上课的?给你看画本...还是有真人表演...”
康熙随手一页页的翻着,突然把书举到她眼前,“这个如何?”他面露狡黠,深渊似的眼眸静静端倪她。画上是书生与小姐在后院亲亲,小姐浑身无力,让丫头伏着自己...
蓅烟羞得面红耳赤,故作正经的论技法,说:“画得挺好,线条很流畅。”
“试试?”康熙逗她玩儿,“让素兮伏着你,还是让木兮、若湘...”
蓅烟彻底明白自己犯的错儿,把康熙一推,自己跳下炕,麻利的夺回书,“我只是给你看看,觉得新奇,谁说...谁说要试了?”说完还凑到他耳边,龇牙道:“变态、色鬼!”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就骂过他变态色鬼嘛!
康熙大笑,故意拦腰截住她,“自己犯了事儿,就想跑,没那么容易。”两人正闹着,帘子外忽而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康熙倏然镇定神色,露出威严,“何事喧哗?”
孙国安弓腰进殿,激动道:“启禀皇上,宜嫔娘娘生了!”
蓅烟顿时没了笑容,卷着书册收好,福了福身,“皇上既有事,臣妾先行告退。”康熙一把握住她的手,“你要不要同朕去瞧瞧?”蓅烟眼皮子一翻,撅噘嘴。
“臣妾饿了,要回去用午膳。”
这理由,满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