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靛和cy的真实关系,对孟泽来说还是个谜,他什么都知道了,却唯独不知道网红背后合作的生产链也早被整合,还以为陈靛只是在营销网红中抽头拿点利润。乔韵虽然信任他,却也不会对他和盘托出,她含蓄地一笑,没有把话再说下去,只是在心底默默地猜测着傅展的心思,估算着他还要让她等上多久。
他管不住她,【韵】的销量也许即将受到影响,利润的天平,将更向另一边便宜,而乔韵早已把话说得很清楚,傅展要获得他应得的那一份,就该要给她她想要的东西。
时间越来越紧迫,他却始终还保持沉默,乔韵在想是不是她的手段还太温和了点,还没能让他感受到足够的压力——
乘着孟泽去布灯的当口,她又打了一通电话。
“竹子。”通话对象是现在和她恨不得穿一条裤子的李竺,两个人一接电话就起了好一通腻,仿佛是失散多年的亲生姐妹,肉麻够了,乔韵这才吐露来意。“你之前不是说很多电视节目都想邀我去做访谈吗?——当时我说时机还没到嘛,再说,邀请我们的节目档次也不够,你看现在,《六央花》下周就上映了,你能不能努力一把,让咱们上个一线访谈节目,也算是为秦巍的回归再造造势,你看行不——”
☆、第164章 回归季(下1)
如果你要反对一种价值观,那么唯一一个有少许可能成功的办法,就是推出另一种价值观将它取代,至少是分庭抗礼,让潜在的受众有机会选择。这种对抗甚至不能说是博弈——并不会有人狂热地为消费主义代言,不论是痛骂还是追捧,社会思潮本身都不会有任何回应。而这场无形的战争所发生的地点——大众思维,更是对此一无所知,他们会关心的绝不是奢侈品存在的意义本身,更多的还是在关心有谁这么大的胆子,和天王嫂直接放对,而这个coco妖妖她凭什么哗众取宠,凭什么这么狂。
“完全是看乔韵红了,就来碰瓷吧,自从我们嫂子红了以后,年中总有一百多个人说她不好,也不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不管她的观点有没有道理,和嫂子做对,她也配?”
“想红想疯了吧,故意和大众做对炒话题,她不一样是网红出身?遗世而独立,以为自己是白莲花吗?”
秦巍的粉丝和那些直播嫩模、网红的拥趸,反应自然是最激烈的,也有不少看客七嘴八舌地对她发表恶意评论——但让人吃惊的是,coco妖妖获得的支持其实并不少,尽管在大众知名度上和乔韵根本就无法相比,社会地位也有很大的差距,她的论点,在网红这个小圈子里也属于极其不讨好的少数派,但一旦大众的注意力投注到这个小圈子里,舆论的风向立刻就转变了过来。就且不说不怎么上网的中年群体了,就是在年轻网民中,支持她的声音也占据了绝大多数——特别是以屌丝自居,活跃在帝吧、虎扑、大漩涡等地的宅男们,更是成为了她的维护者,对每一个质疑的声音说,“怎么?她说得不对吗?普通人就该过普通人的生活,你以为穿一件【韵】的衣服你就能变成乔韵?别做梦了,你想当乔韵还得看秦巍乐不乐意艹呢。”
“我觉得coco妖妖这种网红才是真正代表最多数人最基本需求的网红啊,这完全应该是网红发展的方向才对,为什么网红变成炫富?这个世界也是不会好了。首先,穿正版,这应该是一个有尊严的人最基本的要求吧,我就不发散讲了,其次,在1000元内搭配出得体的一身,这才应该是值得赞赏的事情啊,【韵】的那些直播营销,模特一身搭配下来多少钱?两万?三万?我靠,半年的工资就这样出去了,这种女人谁养得起?你看这些直播干嘛我请问,干嘛?”
“就是啊,她说的哪句话不对?我就问哪句话不对?晒脸给你看干嘛?你会照着她的样子整吗?觉得人家廉价那你先学学人家的专业能力,你真活成那些网红样你看哪个男人要你,醒醒吧,你家没王冠你就别当小公主了,都二十几岁了还以为自己是灰姑娘?灰姑娘的爸爸也是大富豪好吗!”
这些话自然不中听,也自然会被反驳,【我爱看就看,爱买就买,花你钱了,求你娶了?】,但毫无疑问,比起以天才之姿出道,少年成名创业,人美声甜,男朋友还是全国知名大明星,浑身上下刷满了金光,甚至连意淫都需要勇气的乔韵比,coco妖妖更容易获得这些‘屌丝’们的认可,而她所推崇的这种消费观,更是让他们大呼亲切,对她有了一种‘国民媳妇儿’般的好感。
两个当事人,一个发了博文就再没发声,完全无视雪片一样发来的采访请求,另一个从头到尾都没回应,仿佛根本不知道,记者把公司电话打爆了也没人接,据说‘公司已经因为扩产的事情忙昏头’了。就光靠媒体的报道和民间的讨论,已经在网上搅动风云,集结出了两派,最激烈的拥护者分别以哥嫂脑残粉和‘媳妇说得对’军组成,哥嫂脑残粉嗤之以鼻,“有钱买衣服关你什么事?腆着脸碰瓷,哟,好大一朵白莲花”,媳妇军则直接还以颜色,“你们家乔韵女神脑门挑染的绿头发洗掉了吗?”,“再女神又怎么样,男朋友还不是一样去大保健?”,“我们是不比乔韵噢,全世界都看过她老公的屁股了,这谁能和她比啊?”
无聊又低级,让人好气又好笑,但这也折射出了裸照门的影响——公众是健忘的,在记忆里,只有最惊悚的那个点会留下来,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讨伐那个醉后拍照的外围,没人好奇是谁在背后主使,更不会有人记得乔韵的澄清多有说服力,当时又有多少证据证明她的说辞,一年了,什么都淡了,留下来的只有一句话的印象:出门喝了酒,醉了以后搂着外围去了酒店,拍出裸照来还要女朋友帮着洗白……呵呵,这所谓的陷害,遮羞布吧?什么情比金坚,也不过是营业夫妇吧,私底下说不定各玩各的,也就只有粉丝才会抱着这样的谎话当救生圈了。
不管你有多少苦衷,从那以后,这就是和你绑定的永恒污点,对景儿就会被提及,这样的明星没人会邀请来做代言——除非是成人用品,可以说商业价值已经是大减,要说发展不受影响,真的不可能。《玄夜洞天2》上映时间遥遥无期,之后大半年了,再没接新作,之前华威一直说的大男主电影也没声音了,眼看要黄,《六央花》上映前还传出流言,说是秦巍戏份全遭删减,粉丝都快哭了,转头来片方辟谣,一刀未剪,和送展版本没有丝毫差别。
这可就是大件事了,因为《六央花》之前已经送到戛纳参展,还拿了一个单元奖,各大影评人自然不可能没看过国内的提前点映,风声早传出来了:秦巍在片子里有尺度很大的激情戏,据说是连屁股上的胎记都能看清,刚好和那批照片,对上了。
这就是为什么当时没否认吧,八卦群众恍然大悟,粉丝们心里却很不是滋味——为艺术裸露,在这个年代已经没太多争议了,但这裸戏又被人和去年那件事联系在一起,这感觉……唉!
经纪公司是还没放弃他,这是看得出来的,通稿仍然在发,《影评人赞赏秦巍突破性演技:浴火重生,回归后他会是下一个影帝》,《秦巍回归影坛前途被看好,影评人:他是近十年最有灵气的小生》、《戛纳获盛赞,国际大导询问秦巍档期》,但势头真的和从前是无法比了,这阴影,洗不掉,擦不白,永远都在,是粉丝心里的隐痛,也是路人心里的标签,该怎么洗刷?真不知道,似乎根本就没办法。
对片方来说,倒也不是没好处,《六央花》因为秦巍的裸戏,平白多了不少票房,新闻没少炒,宣传活动却全程没带他,就这样等到上映的时候,票房都还不输给同档的商业大片,王导生平第一次尝到‘以文艺片标准拍摄,商业片标准卖座’的感觉,就是平时没有看电影,或者是看国片习惯的观众,都纷纷走进电影院,很多人就是为了窥探秦巍的那几场裸戏——那次裸照事件,似乎拿掉了秦巍身上通往裸体的界限,让所有人都不禁滋生出了一点不便言明,却又鲜明骚动的窥私欲:看过了静止的照片,动起来,又会是怎样的样子呢?
这样隐隐的心潮涌动,推动着《六央花》的票房,也推动着秦巍的关注度,事发一年多,他没在公共媒体上露面,现在人去国外了,连经纪人都联系不上,传媒退而求其次,转而骚扰乔韵——虽然【韵】这边一向也低调,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要去问,希望总是会有的么。而且我未必就是为了秦巍请你,乔小姐您的品牌总也有宣传需求吧,本人新闻性一样强,最近被网红炮轰,是不是社会热点?您想不想以奢侈品设计师的角度来为自己发声?
诱饵都在丢,过来邀请的栏目也越来越多,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被婉拒,业内人士都在八卦,乔韵是不是接收到秦巍的指示,不在这风头火势上受访,免得裸照事件又被提起——随着《六央花》上映的时间越来越近,他们也越来越焦急,毕竟,节目录制和后期剪辑都需要时间,电影热映带来的关注度,最多也就持续一个月,如果不能在上映第一周之内录好,那就算拿到了采访,恐怕收视率也冲不高了。
“应该是不会接受访谈了,要不还是放弃了吧。”
正当这个想法成为业界共识,大家纷纷抱着高山仰止的心情,以‘所有人都失败了,那我放弃也很正常’的心情,准备迈过这道坎,迎来新生活的时候,一个对外人来说不算是太爆炸性的新闻,却又是在一夕之间,传遍了邮件组。
——乔韵要上节目了!
《你我有约:心中的声音》——国内评价最高、影响力最强,也是第一档推动网台联播的谈话节目,一周只有两期,迄今受访者不是天王天后,就是各界精英,甚至连杂交水稻之父袁老爷子都曾上过的访谈节目,曾在外交活动中被当成中国影视界名片被递出去的访谈节目!甚至连秦巍本人,都还没上过的王牌节目!即将为乔韵制作一期特别专访!
原来,不是人家不想上节目,而是在人家心里,要上节目就得上这样的节目……
要说心里不泛酸,那是不可能的,但反过来想也不得不承认:确实,别看媒体关注她,多数是因为秦巍,但说起来,人家也是有上《你我有约》的资格了,怎么说也是把官司打到了美国的女强人,光就说自己的事业,也足够撑起一起访谈节目。——《你我有约》还真不一定会问秦巍,她们一向以专业严肃谈话节目自诩,虽然你说在这个节骨眼上做访谈,有没有蹭热度冲一把收视的想法那很不好说,但到底底线还是比较高的,外边蹭蹭也就够了,如果乔韵那边有要求的话,说不定还真就不问了——体现一种人文关怀么!
独家访谈是做不了了,不过,能有跟风的新闻报道也是好的啊,至少能填满版面不是?在kpi的三座大山下,不知多少个编导眼巴巴地盼着摄影棚的方向:节目组是不抱什么希望,但……乔韵呢?这位可是超敢说的,她能不能,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再主动提一提男朋友,为秦巍的回归,造一下声势?
“一定要多说点和哥哥的故事啊!你我有约不是有时候会问问感情生活的吗,嫂子一定说说她怎么和哥哥相知相恋的!还有一定要澄清一下现在没有分手!”自从知道这个消息,粉丝们也陷入了兴奋之中,他们同样望眼欲穿,希望乔韵能说到一些秦巍的琐事——也不怪他们,过去一年里,公众媒体上,实在是太少看到秦巍的消息了。
“啥也别说了,娇娇,”李竺在电话里一样叮嘱,她自忖已超规格完成要求,有底气督促乔韵,“姐姐就把你老公回归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了,一期好访谈,真可以收到奇效,压箱底的人脉都上了,不管怎么说,你可千万别错过这个机会。”
“又利用我?”
在这万众期待的氛围里,就连身在国外的男主角,都不禁受到了感染,他难得地给乔韵拨去了电话,而不是以短信形式交流——才刚一通,他就不无严厉地沉声责问,“你是不是越来越难控制了,乔韵,精神分裂,自己和自己吵架就不说了——现在又利用我的新闻性上节目,说,你是不是又打算放点什么狂言?”
说是兴师问罪,也不太像,还有点担心藏在装出来的怒气后面,乔韵知道秦巍在担心什么——他猜她依然也还是猜很透,她握着电话笑一笑:不利用你上这个节目,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
“嘿嘿嘿。”根本不回答这个问题,以傻笑糊弄过去,她只凭着一听这声音,忽然涌上心底的思念发酵,不答反问,“我好想你哦,秦巍——”
她握着电话,恨不得把麦克风按到心口,低声地、虔诚地问,仿佛这是世界上最重要的问题。
——“我好想你哦,你呢?”
“你……想不想我呀?”
☆、第165章 回归季(下结)
这分明是个陷阱。
秦巍立刻就意识到这点——也随之明白乔韵根本就不怕他往下跳,她摆明了就是在撒娇:这游戏越玩越危险,随便想也猜得到,她上这节目绝不会说什么投资人爱听的话。现在白倩走了,傅展和她利益根本不一致,陈靛看似支持她,但其实摇摆骑墙,随时可能因利益被收买,她身边孤立无援,独木难支,一旦醉心于设计,放松了对公司的管控,被人在背后玩弄手段的话该怎么办?
理性考虑,乔韵好歹在时尚圈里也混了这么久,投资拿了,大秀开了,现在在公司里还不是倒行逆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告编辑,告了,要玩艺术,玩了,coco妖妖说隐退就隐退,说复出就复出,只要是她想,仿佛怎么都玩得转,秦巍作为一个喝场酒都能被人算计得拍裸照的男子,担心她就好像一头小鹿去担心山顶住的喷火龙过分柔软——至少他知道别人是这样想,现在圈内早就没人当乔韵是攀龙附凤,反而纷纷觉得他在吃软饭,全靠女友这智囊在谋划星途,就说最近热炒的《coco妖妖vs乔韵》,业内不知多少人在讲,这是曲线救国,为他找点曝光率,借着《六央花》的上映在推他复出。
——但对秦巍来说,操心乔韵永远是他的本能,别人看到那个强悍的背影,他却永远记得深夜里的崩溃,清晨微笑中的憔悴。他知道乔韵知道这个弱点,也晓得她是在利用,但心里依然一下就酸软下来,洋溢着无可名状的酸甜情绪,忽然间,家听起来不再遥远,那个意象代表的不再是无穷无尽潮水一样的闪光灯,而是甜甜的笑脸,惊喜的拥抱和思念的感觉。
“你是不是想我回来?”他问,故意沉着声音,“那我明天就回来帮你管公司,你去拼设计,我做你的贤内助,好不好?”
他也不是没招数对她,这样一讲,乔韵反而退缩起来:她最怕他失去梦想,放弃尝试。他好不容易选个表演课程,要是被她一扯后腿,又半路回家帮她打理公司,那就真是不打算回演艺圈了。——乔韵倒是不在乎他回去不回去国内演艺圈,但她是希望他不要就这样放弃表演。最好是两全其美,回国一边表演,一边又可以陪在她身边。
也可以理解,秦巍选课时也有过点犹豫:一定要在巴黎?其实回国也不是没课上,以秦家的人脉,国内哪间院校不能请到表演老师来一对一授课?他和乔韵快一年没见了,连联系都是断断续续,有时候他也会偶然在想,如果乔韵对别人心动了,她的爱冷却了、散了,又该怎么办?
也许就正是因此,他才刻意约束自己不要回国见她,就像是一只鸟,在被网又捕进去之前总还要挣一挣——再者,国内的表演理论还是俄式那一套,接触过科班出生的演员,交流下来他也觉得有些过时,法国是表现派的发源地,范立锋又为他联系到佛罗朗戏剧学院,可以直接入学参加短期培训课程——更重要的是,法国毕竟是非英语国家,表演更不是热门专业,整个学院就两个中国人,平时根本打不到照面。在这里,他只是来自中国的vince秦,法语说得断断续续,不够流利,上着英语授课的表演课程,有过一定的剧组经验——就只是这样而已。
之前在国内,也请过表演老师,但行程不容许他抽出一整段时间回京进学院进修,而且说实话,秦巍毕竟成名过早,也见识过太多专业毕业生演得还不如他,他一度认为表演上天赋最重要,练习能提高得有限。但在佛罗朗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这依然是一门需要天赋的艺术,但一样也是一门手艺,可以通过大量系统的练习提高,也可以通过另一种理论指导,转换心理准备的范式,更快地树立起坚定的信念和活跃的想象力。
短期培训课程基本以实战为主,这也是秦巍第一次真正接触到舞台剧,他主要的课程内容就是和导演系、编剧系的同学合作,他们也有类似的作业要完成,编剧要把自己的剧本变成作品,而导演要物色好的剧本完成一出舞台剧,演员们挑剧本,物色适合自己的角色,试镜、排练,上演,除了给老师们留出位置以外,一样对外售票。整个产业链具体而微,当然,如果能加入到电视作品也不错——不过,欧洲学校没有太多助学金,学生们也都穷,舞台剧相形之下,场地免费,人员也少,是更实在的选择。
“excellent、bravo”,他收到不少这样的评语,一开始还不以为然:他和那么多知名大导合作过,什么样的大场面没拍过?如果连小剧场都搞不定,那不如直接放弃,以后就当个爱好者算了。但作业越排越多,秦巍的想法,不知不觉间也发生转变:准备期就这么短,很多人还要打工,舞台剧排练的时间真的很有限,这和之前在剧组拍戏是完全不同的体验,理论课上学到什么,就要把什么快速应用到排练里来,他几乎是没挣扎地就洗掉了之前不成体系的表演心得,以表现派的理论把自己的表演方式重新塑造了一遍。
第一个感觉就是好用,之前在《六央花》,演得真痛苦,每一次都要自我催眠,完全投入进那种迷蒙的情绪,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喊过卡以后身心俱疲,会有自己并不适应这行业的感觉,但现在表现派要求演员保持绝对的冷静,用精心计算的肢体和表情来向观众投射情绪,这并不是说就没难点,一样要求演员有大量的生活积累,要求大量的排练、观察和自我修正——但对秦巍来说,这种力气活根本已不算什么。比起《六央花》,那都不是事,他完成得轻松愉快,甚至觉得自己还能一次接演更多角色,第一次有了一种游刃有余的感觉。
第二个感觉是……好玩,舞台剧一次成型,没有喊卡的机会,学生作品,预算有限,没有华丽的舞美道具,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人会看在情面上给掌声。演员和观众的交流是最直接最赤裸的,会来看学生作品的也都是老戏迷,对外表免疫,征服不了他们,他们就只会给出礼貌性的掌声。秦巍发现自己真的很喜欢这种纯粹的感觉,没有宣发、新闻、炒作,没有特效修饰,这作品也没有商业目的,唯一的目的只是用故事来唤起观众的共情,分享对人生的感悟。这里唯一重要的就只有表演,而他终于发现自己确实是喜欢表演的,没收入,没社会影响力,没人知道他是谁,除了身家还算丰厚以外,他和那些端盘子打工贴补生计,随时准备投入到试镜中的临时演员没任何区别——而驱动他们的并不是对名利的渴望,而是表演本身所带来的快乐反馈。他演了这几年的戏,反而是在现在事业停摆,未来晦暗不明的时刻确认,自己确实是很喜欢表演,而且也确实有表演的天赋。
这简直是小小的奇迹,换了个角度,忽然间一切都像是热刀滑进黄油里那么顺,演艺世界折射出完全不同的风景,导演、编剧、合作演员甚至是表演老师都在夸奖,‘你的表演和有灵气’,‘我能感觉到你的天赋,那种魔力’,甚至有人要给他介绍工作,‘你的嗓子很好,去学声乐机会会更多,不会也没关系,我们的戏剧界比以前更开放,没人说路易十四一定要白人演,下周有个面试,你有兴趣可以去参加,会有更多的演出机会来磨练你的技艺’。——但秦巍也并不一定是需要这些赞美来肯定自己,他终于知道自己以前的疑惑有多蒙昧:如果你真的喜欢一行,真的擅长一行,你不会感觉不到,你自己本身就会有明确的自信,你很擅长,你做这些很快乐,你应该继续往哪个方向发展。
这是个很有诱惑力的邀请,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下周招新的剧团他没听说过(当然),但同学都说这是在法国极有名誉的剧院,‘这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而秦巍也看到这个机会里的未来——他可以去争取一个职位,从龙套开始,小角色、替补演员、swing、主角,这期间总会得到机会,他也许会去西区,去百老汇,这前景能收获多少经济回报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他可以一直在表演,和这一行的顶尖接触,从中学到更多,这对真正热爱的人来说,已经是足够的报酬。
但他也不无犹豫,他的犹豫是电话那头的退却:撩了以后又不敢面对现实,她又想他回来,又怕他就这样放弃掉表演跑回来,只能这样哀怨地宣泄着情绪,表达着自己的委屈。归根到底,还不是因为思念和热爱?乔韵的表现是很作,但她的爱却不像是以前那么隐秘,那么坦诚,赤裸裸地放在那里,从来没有吝于表达。
他们都变了,但应该是好的变化,虽然相隔小半个地球,但却都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秦巍大部分时间都感到幸福,但依然有小部分,有那么很短暂的几个小时,他是痛苦而饥渴的,接到乔韵的电话之后,黄昏时分步履匆匆地经过协和广场,走向自己的公寓,在夕阳下忽然无端端地想起,‘不知乔韵现在在做什么’时,在那一刻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需求,他想念乔韵,表演并不是他的全部,它取代不了对乔韵的需求。
“我可以来看你。”撩了一次被一巴掌打灭,她不敢再戏弄他了,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地计划着行程,“上完节目就来,我可以在这里做设计啊,你去排练的时候我就在公寓里待着,等开秀的时候再回去。”
这是永不可能实现的相聚美梦,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处理,时差会让很多事都不方便,她毕竟不只是个单纯的设计师。这一件、那一件,会有不断的突发情况牵绊她的脚步,而她对此也心知肚明,他们依然忍不住遐想着相会时的甜蜜,但心底却都清楚:那分歧从来存在着,没有丝毫消解,虽然他们对此的态度一直在戏剧性的摇摆转变——他们的事业运行在不同的轨道上,走的路不一样,会把他们越带越远。
一开始她在强调这一点,他要强求,后来他想放弃,她不放手。不论是谁,想放弃时总是不够绝情,强求时又过分积极,现在也都没了再说分手的力气,像是处在一种无可奈何的消极里——只能任由这分离去消磨彼此的感情,活在思念的煎熬里,这样静静地等待某个契机来临,也许某一天醒来了,感情就不在了,磨完了,这条细细的坚韧的线,也就这么断了。但甚至连这分离也像是最后的挣扎,她去了纽约,回来了,像是投降了不再挣扎了,他呢?他会就在巴黎安下家,西区、百老汇,完全投入新天地,再也不回去了吗?
是不太想回去,就像是个刚拿到新玩具的孩子,他还没玩够,不想忽然间回到现实里。华威的大电影,李竺声泪俱下的来信——这些人情有牵绊,但他确实已经不太感兴趣,主要是家庭条件太好,自己之前又赚了不少,没什么经济压力,就算一辈子演话剧又如何?怎么也不可能真被老婆养。
但……老婆是谁呢?
如果他在巴黎真不回去了,他身边会站着谁?如果不是乔韵的话,未来某一天,会是谁呢?
“不用找零了,谢谢。”
从地铁边面包店里出来,他掰下一块法棍边嚼边走:一个人在国外就是这点不好,吃饭没保证,不可能天天去吃米其林,一般便餐小馆,吃几顿还好,吃多了真是无以名状。找保姆过分铺张,做饭又太麻烦,人在异国他乡,受不了的可能是这种一个人去买菜的凄凉。“你还不睡?”
“你要吃饭了?我陪你吃完。”乔韵在电话那头已经有点睡意了,听筒里传来轻微异响,可能是她在揉眼睛。“今天吃什么,又是法棍三明治?香不香?”
甜甜软软的声音,还是在吊他胃口,就是不提到底打算在节目上说什么,可能明知不应该,还想他回来吧。秦巍一边嚼一边笑,笑着笑着忽然涌起强烈的思念,忽然间,他也很想看到乔韵的脸,这冲动强过了一切,让他开始质疑自己之前的犹疑。
“吃法棍,没三明治。”
“居然连馅都没,越来越堕落了。”
“那你来给我做饭?——你会做饭吗?”
“小看我啊?我告诉你我——我还真不怎么会做饭……”
在轻微的笑声里,他们交换着只言片语,很奇怪,现在可能联系得少,但对彼此生活的了解却比以前多。只言片语的感悟都发过去,根本不怕对方看不懂,之后偶尔也能在对话中明白,是看懂了,而且还记在心上,从来都没忘记过。
一条法棍没吃完,说着说着,乔韵声音渐小,呼吸声缓缓均匀,睡过去了。秦巍挂掉电话,加快脚步打算在天黑前到家,经过地铁站入口,被人叫住问路。
“呃,抱歉,请问你会说英文吗?”在巴黎,这样的游客不少,都带着一张对非英语友好环境绝望的脸。秦巍先点点头,见她是亚裔面孔,又说,“中国人?”
“是——不是,但我会说中文,”女孩子一下放松下来,露出笑脸,她的口音有点abc常见的含混,“我爸爸妈妈以前都是中国人。”
她长得满漂亮,现在放松了笑起来更甜,赏心悦目,秦巍也多看几眼,把她手里的地址条拿来看看:高档公寓,距离他的住处就两三个门牌号的间隔。“你要从前面走更近,我们刚好同路,我和你一起过去吧。你是来法国读书的吗?”
“没有,过来短期实习。这是我亲戚的房子,她不在法国,刚好借我住。”女孩子对秦巍帮她拿箱子千恩万谢。“你呢,是在法国读书吗?”
她一直在看他,好像觉得有点脸熟,但又不能肯定。秦巍现在倒是无所谓了,心想被认出来也没什么,课程还有一个多月就结束,就算地址被泄漏,到时候……
他怔了一下:其实,如果愿意去北方剧院面试的话,他是依然可以继续在这间公寓住下去的。
两个人同路,总要礼貌性闲聊几句,女孩自我介绍叫怡宁,秦巍说了英文名字,这明显给她很大的挫败,她改为明目张胆地观察他,一段路以后终于忍不住问,“请问……你是不是姓秦?有点冒昧——但请问你父亲是不是以前在耶鲁读过书?”
“啊?”是被认出来,但完全是不一样的理由,秦巍也没想到。“请问你是——”
“啊,没想到是真的!——我妈妈是你爸爸的学妹,不知道你家里人提过没有,我姓年,我爸爸是……”
居然他乡遇故知,年这个姓稀有,秦巍真想起来了,年教授伉俪是父亲在美国的同学兼好友,年教授治学,他太太是波士顿出名的大律师,的确听说有个女儿也考进耶鲁,不过是本科,当时他申请上耶鲁后,母亲还计划着请年氏夫妇为他联系几位教授先行引见,还有当时他的实习投行也要靠他牵线。只是后来他根本没念,此事当然也就此作罢。
年怡宁也是因此才对他有印象,两个人小时候见过几次,她又看过他成年后的照片,所以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没想到真这么巧,在耶鲁没做过同学,现在法国又成了邻居,她一问路还问到他头上。“我妈妈一定吃惊得要跳起来!”
“我爸妈要听说,肯定也很吃惊。”应该是真的吃惊——在耶鲁那次就不一定,秦巍可想到林女士做这样安排时有什么隐藏的战略思考,她那时候太不喜欢乔韵,哪和现在一样,三不五时qq发张乔韵照片给他,‘今天去店里试身,顺便和乔乔一起吃下午茶’。言下之意,算是在帮他看好这媳妇,让他该回来快点回来。
不知这样的安排,双方父母是否都会意,年怡宁本人知不知道。秦巍有点好奇,但当然不会找事的多问,这层交情倒是让他们更熟稔,年怡宁含糊知道他没去耶鲁是在国内演戏,听说他现在学表演课程,经常有学生作品上演,好奇地连说要看,秦巍也没法说不,他们交换了手机号码和信箱,在公寓门口止步,秦巍说,“那之后有作品我联系你——有空一起吃个饭,我带你逛逛巴黎。”
以秦、年两家的关系,他不这么表示是失礼,这么说也在情理中,不算过分热情,年怡宁笑着点点头,“要不要带上你的女朋友——如果她有空的话?”
啊,看来她是知道的,秦巍马上明白过来:这试探落落大方,也足够得体,表达了自己的兴趣,如果他没猜错的话,怡宁现在应该是单身。
有那么一秒,他困惑于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和乔韵毕竟没有确实地走过复合这个环节,对一个随机搭讪的陌生人说‘算是女朋友’与对年怡宁说,意义肯定是不同的。林女士如果从年家人口中得到这个消息,恐怕要开始安排上乔家提亲了——不论她支持不支持他的事业,母亲总是想要操纵他的生活,这是改不了的。更重要的是,与一个陌生人随意地承认,和对生活圈内的某人重新确认这关系,对他来说,意义是不同的。有女朋友,就要把她纳入到自己的生活里,就要和她一起去计划两个人的将来,而这正是他们正在避免去面对的,他们将来中的分歧。
但,如果乔韵不是他的女朋友,谁是呢?
在微暗的天色里,年怡宁的眼睛闪闪发亮,像是两块璀璨的宝石,她好奇地看着他,也有一点藏起来的俏皮,她脸上满是纯净,尽管风尘仆仆,在夕阳里也依然漂亮又清纯,带有被世间温柔以待的天真,欧洲高纬度,高对比的深蓝夜幕,像是一张油画的背景把她框在里面。而在这被无限拉长,以至于空气都稀薄的一刻里,秦巍站在台阶上俯视着一步之遥的她,意识到年怡宁处处都是他会喜欢的型——她学识丰富,活泼有趣,温柔又有点小脾气,但精通社交礼仪,永远得体,她一定能令林女士相当满意,也可以做一个很好很不错的女朋友。事业心不太强,可以跟着丈夫跑,和她在一起,可以想象很多问题都不再会是问题。——也在这一刻他明白,他不想要任何一个别人做他的女友。
没有理由,乔韵也不是多好,满身缺点,尖锐又矫情,爱作,自我中心,她的缺点他可以说上三天三夜,但她就是唯一的解,他的模范女友就是要这所有的一切。如果这标准有什么缺陷,该怨他自己审美不行,就喜欢这对自己不利的缺点。这世界上所有其余女孩也许都很好,但她们没有活在他的身体里,他的心里,她们都不是乔韵,就不会一举一动都牵动他的心疼。
也许他和年怡宁在一起也会幸福,也许在某个未来他真的会和她在一起——如果他和乔韵去了美国,如果他没有接触表演,还是从前的自己(而秦巍有时都羞于去回想从前的自己),如果他对这世界还是以前那样的认知,也许他和乔韵分手以后,会真的选择和年怡宁这样的女孩子在一起,在华尔街找个工作,长岛买套房子,等着适合的时候回国创业,更扩大自己的财富。而他们也许会有说得上美满的婚姻生活,会有他和乔韵从没有过的安宁、稳定和祥和。在这一刻他好像在通过年怡宁窥视着某个未来,在那个未来他也会获得某种似是而非的幸福,甚至也许也会很自我满足——
但在这一刻,秦巍清醒又平静地意识到,这已经永远不会是他的选择。除了乔韵,她们都是次好的选择——而这世上其实并不是真的有次好的选择,当你接触过最好,其余所有就全都失去意义,次好与最差并没有任何距离。
“我女朋友不在这里,她在国内。”他笑一笑,很随意地说。“还有一个多月,我上完课就会回去和她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