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雨的傍晚,天黑得比较早。
暮色笼罩,积水横流,目之所及处处可见湿漉漉、阴沉沉。
过去,每逢雷雨天,方唐心底便会生出一种恐惧压抑感,如非必要,基本不外出。
但此刻,她毅然决然地推开了车门。
秋风迎面刮来,眼前的医院平添几分肃杀之气,雨滴落在皮肤上,带着力道的冰冷触感,轻松勾起似曾相识的记忆。
隔着玻璃终究与置身其中不同。
所以即使有经验,即使目标明确心意坚定,方唐依然克制不住长年累月形成的惯性反应。
她很明显地感到双腿在发软。
那种软,似是支撑不起身躯重量,下一刻就会像十三岁一样,一个趔趄摔在台阶前。
地面冷硬,雨水四溅。
她一声又一声地哭喊妈妈,泪水被冲刷,心底的恐慌比雷声还大。
往事浮现,视线渐渐模糊。
方唐恍惚看见一个女孩抹掉泪水,从风雨里爬起,跌跌撞撞冲向医院大门。
“别去!”
她声音嘶哑,语气焦急,想以过来人的身份,阻止年轻的自己撞上最可怕最悲伤的事。
自然徒劳,一切不过幻想。
雨水突然散去,她抬眸一瞧,只见头顶上方多出一把五颜六色的伞,绚烂如彩虹。
“喊谁呢,看见熟人了?”雪知黎面露疑惑,手中雨伞大幅度往方唐那边倾斜。
“没有谁。”
“那你急什么,下车后伞也不打,头发都淋湿了。”
“眼花。”
方唐盯着在台阶上飞溅、奔流的雨水,手指狠狠掐住发软发颤的大腿,沉声叹息,“光线昏暗,大雨弥漫,看见各种暗影轮廓,总觉得那是个人。”
说这话时,她嘴角扯出一个上扬弧度,嘲笑自己看见雷雨想起过往,悲伤胆怯十几年。
雪知黎知道方唐讨厌雨天,但从来没有往害怕层面想。毕竟雨天不爱出门,实在是人类共通属性,没什么奇怪的。
这会,她迅速挽住对方胳膊,并防备性地往左右瞄了瞄。
“你说得太对了!我也有这种体验,夜里行路,看什么影子都像人,可怕得一批。”
“你……”感受着手臂上的力量,方唐疑惑道,“怕走夜路?”
“能不怕吗,我貌美如花,又常年抛头露面在路上,惦记的人多了去,不谨慎点怎么行?”
“别怕,我给你当保镖。”
方唐轻拍对方手背,有了保护欲,大腿似乎也没有那么抖了。
雪知黎听罢眉开眼笑,她说:“唐唐,我这个人也不贪,你偶尔给我做个伴,隔三差五投喂些好吃的,就行了。”
“吃货!你把我当临时保镖兼长期厨子呢?”
“哈哈哈,一个没有厨艺傍身的闺蜜不是好保镖!”
“嗯,我保你一身肥膘。”
“肥了能不宰杀不虐待,持续养到底吗?”
…… ……
两人有说有笑,共一把伞,手挽着手往前走。
气氛越来越轻松。
方唐忽然意识到,那条通往医院的恐惧绝望路,有了新体验,一种温暖的,充满勇气和希望的体验。
每向前一步,都是一个小小的胜利。
虽然恐惧没有完全散去,虽然悲伤的依旧悲伤,但她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慌乱无助的小女孩了。
她有相知相伴的秦止水,也有不离不弃的雪知黎,还有……可爱可恨的方老师。
心境一变,生命一下子辽阔起来。
所知所感丰富多彩,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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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面过去,勇敢镇定。
这八个字是方唐走进医院那一刻,给自己设定的小目标,并自认难度中等偏下。
彼时,在雪知黎的影响下,她觉得方老师不会有事。
等见到了人,内心迅速掀起波澜。
安静的白色病房,方文华面容憔悴,双眼闭合,无声无息躺在病床上的样子,直刺方唐心底。
她几步奔上前,一把抓住秦止水衣袖,紧张道:“怎么样?”
男人轻轻握住她的手,目光柔和:“别担心,已经检查过了,方老师没有大碍。”
“那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为什么还不醒?”
“他感冒了,淋雨受寒导致发烧,接着又——”秦止水面露愧色,“又喝了不少酒,医生说最迟明天醒。”
“喝酒之前吃过感冒药?”
“应该吃过,他兜里有药,少了两粒。抱歉糖糖,我早该察觉方老师在发烧,不拿酒上桌。”
“作死!”
方唐气极,低声痛骂,“一把岁数,吃药不喝酒的常识都不懂,还当什么老师,做什么人?”
秦止水觉得好笑,抬手揉了揉她头发,意味深长地劝:“道理都懂,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但做起来难免出岔子。”
“噗呲——”
安静旁观的雪知黎忍不住笑出声,并直接点破,“秦总,你可别冤枉唐唐,她吃过饭了,一粒都没剩!”
方唐:“……”
这两人,竟然一前一后戏谑自己!关键是一个挺有道理,一个说的实情。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
“都是——”躺在病床上的人忽然开口,声音轻如羽毛,“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糟老头子连累女儿。”
“!!!”方唐浑身一震,迅速看向方文华,只见他睁着眼睛,嘴巴微动,再也不是无声无息的模样。
活着的样子,真美好。
她曾经无数次希望,躺在床上的妈妈能睁开双眼,跟她说说话,哪怕一句半句。
然而眼睛哭肿,诸神祈祷个遍,都没有用。
她把怨恨归结到方老师身上,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但眼看着人倒下、苏醒,心中竟然百感交集。
有爱有恨,有害怕有欣喜,还有难言的庆幸与感动。
她嘴唇颤抖,半晌挤出一句废话:“你,你醒了?”
“是啊,醒了。”
方文华点头附和,轻轻抬起左手,“糖糖,过来。”
听到召唤,方唐下意识跨出两步,旋即停住。
她神情有些不自然,语气却是淡淡:“醒了就成,好好接受治疗,别再整什么幺蛾子。”
秦止水看着她这幅分明想靠近又努力克制的别扭样,二话不说,搂着人往前走。
雪知黎非常配合地拉开椅子。
眨眼之间,方唐被迫坐在了病床前。
“你们,你们——”她挣扎道,却忽然噤声,只因手腕被方老师抓住,滚烫的温度传过来。
“糖糖。”
方文华泪光点点,语气格外郑重:“这些年我人混眼瞎,做错很多事,糖糖,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
方唐咬着唇,不说话。
过去种种,哪是一句对不起能抵消?
“我懦弱了大半辈子,没成家之前,听父亲的;成家以后,听老婆的;再后来,我听妹妹和女儿的,只要家不散,怎么样都行。”
“一个男人,家里的顶梁柱,居然从来没有积极、主动地承担责任,解决问题。”
“我浑浑噩噩几十年,把家人伤害个遍。”
“糖糖——”方文华握着女儿的手,不自觉加大力气,“我从没忘你妈妈去世时的场景,脸色惨白,泪水汗水模糊一片,她紧攥我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嘱照顾好你,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别说了。”方唐声音颤抖,当年,她雷雨里边哭边跑,并没有见到妈妈最后一面。
“我知道你怕,我也怕。那就是一个血窟窿,藏在心底深处,以为不说不碰会自动痊愈,其实并不会。”
“我让你别说了!”
方唐一声嘶吼,连连摇头拒绝,泪水随之滚落出来。
秦止水看得心疼,迅速将人搂在怀里。
方文华喝了点雪知黎递过来的水,继续道:“过去就是因为不说,导致很多错事,方唐,今天必须说清,说个够。”
“我算着时间,催你结婚生子,是这个血窟窿在作祟。高龄孕妇多危险,我怕呀,我不要自己的女儿担这份风险,为此,我可以不要脸不要命地逼你,这就是病!”
“病入膏肓不自知,还误以为这也是你妈妈的意愿。现在回想,她如果在,肯定拿擀面杖捶我。”
妈妈如果还在……
方唐把脸埋在秦止水怀里,哭得稀里哗啦。
这个设想,自己有无数次经验。
方文华语气懊悔,字字含泪:“她叮嘱我照顾好你,是希望你快乐幸福,我却自行加了一个三十岁以前完成结婚生子的设定。糖糖,我错得离谱,你呢,有没有理解错她的意思?”
方唐紧紧抱着秦止水,泪水把衬衫打湿。
她悲伤难过,说不出话。
方文华重重叹息,肯定道:“你有!方唐,计划怀孕生子偿还方家恩情的时候,你可曾想过,这是不是你妈妈想要的?”
“她是希望你快乐幸福,不是背负一切,偿还所有,更不是完成她未完成的事。”
“你说你不愿恋爱结婚,追求单身自由,如果这样你会幸福——”他停顿片刻,“那我支持你,无条件支持。”
话说到这,大家纷纷看着方唐,可谁也看不到她的脸。
病房里安静极了。
雪知黎等得焦心,特别害怕方唐依然沉浸在父母婚姻的阴影里,固执地说假话。
“我没有怀孕。”方唐终于出声,万般情绪,从坦诚开始。
“这不重要。”方文华欣慰一笑,“但你能主动告诉我,我很高兴。”
“已经断绝关系的亲戚,我不会再捡起来,也不会因为假怀孕一事,向他们道歉。”
“好。”
这个字,说得十分干脆。
方唐颇感意外,忍不住从秦止水怀里抬起脑袋,偏头求证:“你说什么?”
方文华提高声音:“我说好。糖糖,你受委屈了。过去是我眼瞎心盲,看不清想不开,以后不会了。”
“……”方唐愣了两秒,随即抬手抹掉泪水,嘴角微微上扬,“哼!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
“我没想得到原谅。”
他看着女儿的眼睛,神情真挚,“我和你妈妈想的一样,只愿糖糖开心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