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了,方唐一直觉得方老师是束缚自己的绳索。
这根绳索疙瘩重重,有的记录着恩情美好,有的则提醒残忍悲伤。
多数时候,绳索处于放松状态,一旦涉及结婚生子,便立刻绷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做梦都想摆脱,不亏欠任何的,理直气壮的摆脱。
为此,甘愿离经叛道。
但求解脱的心是那么浓烈,以至于即使绳索敞开心扉坦承催婚缘由,她也没有软化分毫。
现在,绳索轰然倒下,无声无息地躺在地上。
方唐瞬间心慌意乱。
怕他有个好歹,更怕他再也起不来。
这一刻,方唐猛地意识到自己不想失去绳索,哪怕绳索有可恶可恨的一面,哪怕没了绳索,她将彻底自由。
“方老师!”
她焦急地喊,声音嘶哑、颤抖。
她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只是几米远的距离,险些两次摔倒,幸亏秦止水及时扶住。
男人握了握掌心冰冷颤抖的小手,语气镇定从容。
“救护车很快就到,方老师不会有事的。糖糖,不要慌,更不要怕,一切有我。”
温暖的力量从手背传来,抚慰心灵的话钻入耳朵,方唐不禁怔住。
十三岁那年,她得知妈妈难产,边哭边跑,摔倒在大雨瓢泼的街头时,多想有个盖世英雄从天而降,将她从泥淖中拉起,免她惊恐张皇,嗖的一下飞到医院。
屋外又开始下雨,哗啦啦的响声与过去没什么不同。
方唐咬了咬唇,迅速看向秦止水,双眸波光涌动,欲说还休。
“我在这呢……”
男人温言软语,一手搂着方唐,大掌安抚性地轻揉她头发,另一只手则探向倒在地上的方文华。
呼吸还算正常,但体温高得惊人。
发烧了?
秦止水眉头一皱,高烧昏迷可大可小,当分秒必争。
窗外大雨连连,救护车恐怕会延迟。
自己开车去?刚才喝了酒!
“糖糖——”他目光柔和,把希望寄托在了女人身上,“你有驾驶证,对不对?”
“嗯。”方唐不假思索,如实点头。
“真棒!”
男人轻吻她发顶,语气尽量轻松,“方老师发热了,我们现在送他去医院,你来开车好不好?”
听到这话,方唐下意识瞄一眼窗外,随后又看向躺在地上等待救援的人,她嘴巴紧抿,手心开始冒汗。
如何敢!
她一个避雷雨不及的人,如何敢载着昏迷的方老师,冒着大雨,奔向医院?
可如果不敢,耽误救治时间怎么办?
方唐神色焦灼,眼巴巴地看向秦止水,小声问:“你呢?”
“我自然跟你一起,就坐你身旁。”
秦止水眼神温柔,带着极大的鼓励。
他很清楚她的顾虑和害怕,可此时此情,没有更好的法子。
雨里行车,对方唐来说有点残忍,但或许不失为一种面对恐惧,战胜自我的方式。
而他要做的,则是细心的陪伴与全然的相信。
“糖糖,你一定可以。”
“……”方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应声。
“还怕呢?”
男人突然笑起来,低头凑到她耳边,“你坐在车里,外面雨再大也飘不进来。糖糖,隔着一道玻璃看漫天大雨,你有经验的,也不是那么恐怖对不对?”
隔一道玻璃看漫天大雨。
什么意思?
方唐明白过来时,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紧张和恐惧,顷刻消散七七八八。
是不是,无论怎样的语境,男人都能找到关联点,一秒开车?
-
时近傍晚,因为天气,路面车流大幅减少。
方唐在秦止水的激励下,一鼓作气,把车子开到最近的医院时,汗湿衣背,双腿控制不住地开始颤抖。
她吐出一口浊气,整个人蔫了般趴在方向盘上。
秦止水面露心疼,伸手揉了揉她后脑勺,语速很快:“你好好休息,接下来的事交给我。”
话落,他立即下车,并十分小心地从后座抱出方老师。
方唐微微抬头,视线越过手臂、玻璃窗,以及来回刮动的雨刷,看向脚步匆匆的医护人员。
他们动作熟练迅速,从秦止水那接过方老师,安置在推车上,眨眼就消失在视野里。
分明是抢救,她却偏偏想到死亡。
记忆深处,有一辆这样的车,推走了妈妈。
方唐急得迅速抬起手,想要抓住什么,手指猛地一下戳上玻璃窗,心口都跟着疼起来。
“爸……”
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哭泣。
医院,是她从此不再喊爸爸的开始,如今,又成为另一个开始。
方唐胡乱抹掉泪水,想下车迅速跟上去,奈何双腿依然沉浸在冒雨行车的高压和恐惧中。
抖得厉害,怎么也不听使唤。
她又气又急,双手握拳捶打大腿,眼泪掉得更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方唐快速捶腿,力道越来越重,几乎魔障,直到有人轻叩车窗才停止。
“唐唐,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雪知黎笑容满面,右手撑一把彩虹伞,左手拿拎着一个超大保温盒,以及一叠报纸。
无助脆弱时分,闺蜜出现,方唐骤然感到莫大力量,于是一擦泪痕,一边微笑。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
“能怎么——”雪知黎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在副驾驶位上,“还不是被你男人召唤过来的。”
“我男人?召唤?”她惊讶于这种称呼,以及操作。
“嗯,秦止水。”
雪知黎把保温盒塞到方唐手里,摇头晃脑一字一句地复述:“秦总是这么跟我说的,糖糖从昨晚到现在还没吃饭,厨房里我备了饭菜,你带过来,陪着她吃完。”
她模仿秦止水的语气,着重强调,糖糖,从昨晚到现在,吃完。
方唐几分懵逼,几分尴尬,没应声。
“快吃!”
雪知黎左手撑着下巴,盯着闺蜜仔细瞧。
没一会,她感叹道:“唐唐,你究竟是怎么俘获、教育秦狗的?这也太好了吧,床上床下,身体心理,都给你照顾得妥妥帖帖。”
“……”这题,方唐答不上来,伸手握住雪知黎手臂,神情焦急,“你陪我去医院好不好?方老师病了。”
“吃饭。”
“我吃不下。”
“担心方老师?”雪知黎伸手拍她肩膀,“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方老师身体我清楚,高烧打不倒他。”
“真的?”
“嗯,他每年两次体检,报告我都会细看,每一项指标都在正常范围内。”
方唐蓦地愣住。
此时此刻,她深切感受到,自己对方老师的关心不及知黎万分之一。
“乖。”
雪知黎摸她脑袋,笑着催促,“赶紧吃,我说些趣事给你下饭。”
方唐偏头躲过,拧开保温盒盖,熟悉的香气扑鼻而来,肚子立刻发出咕咕的兴奋声。
雪知黎:“呃,我总算明白秦总为什么要指派这个任务。”
方唐心里暖洋洋的,被笑话也不在意。
她拿起筷子埋头吃饭,决定三分钟内吃完,五分钟内冲进医院。
封闭的空间里,狼吞虎咽的样子让饭菜香越发勾人。
雪知黎很没出息地吞了吞口水,叹息道:“哎,你考虑考虑我的感受,斯文点行不行?”
方唐停顿两秒,随后夹起一个水晶虾仁递过去:“诺,分你一口。”
有吃的,一口也好啊!
雪知黎喜笑颜开,张开嘴巴,岂料关键时刻拿筷子的手微微一颤,到嘴的虾仁直接往下掉。
“啊啊啊!”
她心痛大喊,手中报纸在空中划出一个帅气弧度,总算赶在虾仁掉在大腿上之前,险险捞住。
方唐惊呆,缓缓挤出一句话:“掉在报纸上的就别要了吧,我再分你一个就是。”
雪知黎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你当我是你,紧张稀罕秦止水的一个虾?哼,我是心疼我的裙子,昨天新买的!”
“……”方唐被堵得无话可说,同时又有些窃喜,不用分享饭菜了。
“啧啧,陆元元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整出这么大一个新闻,想不到还能拯救我的新裙子!”
“唔,什么新闻?”她嘴里喊着饭。
“你还不知道?”
雪知黎弹了弹手中报纸,字正腔圆地念:“本市规模最大甜品店开张,圆圆满满为他人作嫁衣裳。”
话落,迅速换另一份:“小圆满作茧自缚,开业即死局!”
紧接着,再换:“小圆满高调开张,成功把死对头扶上最火甜品店。”
…… ……
“从一碗糖水出发,反思我们与孝顺的距离。”
“深度揭秘!甘棠小站的甜品为什么那么好吃。”
“从外企高管到自主创业,陆元元是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的?”
“大反转!小圆满营业一天,门庭若市。”
“甜品圈怪像,甘棠小站的消费者,坐在小圆满排号。”
“方唐躺赢,因为背后有这两个男人。”
从传统纸媒到新兴媒体,雪知黎抑扬顿挫,念得不亦乐乎,最后总结:“陆元元现在,扁了!哈哈哈哈。”
方唐埋头吃饭,一心一意的样子,仿佛什么也没听见。
雪知黎忍不住问:“你就不想知道,外界口中的两个男人分别指谁?”
方唐放下筷子,擦掉嘴角油渍,抬眸看向急诊科大楼,眼神坚定:“我要走进去,把我遗落的东西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