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彦之的脖颈僵了僵,越发深地叩首下去:“卑职该死。”
“你随朕出生入死多年,名为主仆,却情同手足。朕最不喜什么,你是清楚的。”义隆恩威并施,点到即止。
到彦之动容地抬眸,又赶忙叩了下去:“卑职明白。”
义隆已错开他,疾步离去。初夏的晌午,日头正烈,他只觉得鼻息间尽是鲜血干涸的腥味,一阵阵叫他反胃。他垂眸,这才发觉月白色的常服早已浸染了斑驳的血渍,深褐色的血污在阳光的映照下像一块黑洞张牙舞爪。
他觉得心口不适,扯下腰带,三下两下就解下外袍。到彦之已随了上来。
义隆顺手将袍子扔给他,便健步如飞地走向后院。那里是他与小幺曾经生活过的小院。
“备水!”到彦之早已抢先一步进院安排。
不多时,义隆就舒舒服服地躺在了净室的浴桶里。从前,狼人谷是没有浴桶的。严寒酷暑,他都是拎一桶山泉水浇头淋下。这间净室是小幺住进狼人谷后改建的。
自从小幺离去,义隆隔三差五便会回这处院子小憩。最惬意的莫过于躺在这浴桶里,闭目凝神地泡个澡。有时,他会错觉小幺还在这间屋子里。木桶的红楠木似乎浸润了那个女子的幽香,于他,成了最好的安魂汤。
眼下,他双手搭在浴桶边沿,稍稍仰头枕在竹枕上,闭目凝神着。
邱叶志的离世,让他涌起一股很虚无的感觉。没有痛彻心扉的痛楚,却是钝钝的不适。尤其是周身分明清洗干净了,他却还是隐约感觉到鼻息间萦绕着淡淡的血腥气。
杀手是最不惧血的。
可他如今却觉得心口一阵阵翻涌。到底还是血浓于水吧,这是他母家最后一点血脉了。小幺总觉得徐家覆灭,嫡支血脉无存,自认为惨绝人寰,可比起胡家来,这点惨又算不了什么?
他的脑海里不断翻涌着小幺的眼神。彦之话虽不中听,却是实话。小幺决计是不会放过阿妫的,他妄想鱼与熊掌兼得,无异于玩火。但凡哪个女子出事,都是他不愿看到的。他当真不该再强求与小幺再续前缘了,可执念成魔,他早管不住自己的心了。
就在他愁绪满怀时,他听到细微的脚步声,是个女子。杀手的敏锐使他蓦地戒备起来。他感觉到那个女子的气息靠了过来,紧接着是打湿帕子的声音,他睁眸,便见是秋婵正拿着帕子为他擦拭胳膊。
他抬眸,探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秋婵上回心口中了一簪,止血不及时,有些伤了元气,便一直留在狼人谷静养。
“邱先生求仁得仁,皇上切莫太过介怀。”秋婵温柔地为主子擦洗胳膊,羞红着脸,柔声宽慰。
义隆这才记起那是他北伐归来,在十里亭见过小幺之后,有一回他回狼人谷小憩,忆及过往,心绪难平便多喝了几杯。
半醉半醒时,他错觉小幺竟然回来了,纱帐下朦朦胧胧地露出那张摇曳生姿的绝美容颜。他一把拽过她就忘情狂吻,一夜狂欢后,他醒来时便见到眼前的女子,衣着单薄地跪在木坪上,亦如此刻羞红了整张脸。
于上位者而言,侍女也好,暗卫也好,都是生死捏在自己手中的私有品。即便他羞恼不该饥不择食地临幸秋婵,却并未生出要对这个女子负责的心思来。是以,秋婵还是默默地守在狼人谷。
后来,他每每回来,秋婵也会小意殷勤地为他斟茶添香,他并未对她再有亲昵举动。
时下,义隆敛眸,静默地看着她。这个冷面暗卫似乎确实是不同于以往了,她脱了暗卫惯常的玄色劲服,穿着一身碧绿真丝纱裙,发饰也有了变化,不再是毫无装饰的马尾,梳的是两把髻,两边鬓角还各别了一只翠蕊。
秋婵清晰地感觉到主子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脸上。她生得算不上惊艳,在绝命崖的杀手里却算得上清丽。她在这年几的光景里,错觉自己早已脱胎换骨,再不是那个无欲无求,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杀手暗卫了。她有了隐秘的希冀和剜心的相思。
尤其是一夜承恩之后,虽然她清晰地听到这个让她魂牵梦绕的男子口中呢喃的是哪个名字,她却仍然渴求他的触碰和拥抱。
她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这个高贵如神的男子蓦然回首时,能看到默默等候的自己。可惜啊,他从来都是视而不见。
今日,秋婵鼓足了勇气。踏入这间净室,甚至比她第一回执剑杀人还要困难。
她只觉得这个男子的目光如炬,看得她双颊滚烫,呼吸都不畅。她手中的帕子因为剧烈的心跳而滞在了男子的胳膊上,她的目光落在男子的锁骨处。她蓦地生出一股冲动,想要伸手触碰。当她意识到这种可怕的冲动时,手已经伸了过去,就在离那锁骨不过几指的距离时,腕子被蓦地桎梏住。
她抬睑,便见那个男子清清冷冷地看着自己。她微微张了张唇,脸上的绯红愈甚:“主主子?”
义隆冷看着她,忽地松开她的腕子,抽开她手中帕子,撂在一边,蓦地站起身。
秋婵惊吓地抬眸,目及一丝不挂的男子时,眸子都近乎羞红了。
义隆跨出浴桶,秋婵本已羞得无地自容地避退到一侧,却被猛地拽了过去,一头扑进了温热的怀里。
秋婵惊羞地抬眸:“主——”后面的话,随着身体的倒挂而咽了回去。她整个人被扛过男子的肩,一路扛到卧室。
义隆觉得心口的不适亟待宣泄。他自认并非耽于声色的昏君,可眼下他却有些不管不顾的意味。他扛着主动献身的女子,一路走进内室,原本是走向卧榻的。
但走到近边时,他便陡地住步。这是他与小幺的卧榻。他竟莫名地不想旁的女子染指。他放眼整间卧室,除了卧榻就只有一桌一椅。
他折回身,走向桌子,随手扯起桌布,连带着茶具乒乒乓乓地撂在了地上。他放下肩头的女子,躺倒在桌案上。
秋婵既惊又羞,心底还泛着欢喜。
义隆抚着女子的下巴,仔细打量这张并不算美丽的脸蛋,声音很清冷:“脱。”
秋婵颤颤巍巍地伸手解着衣带,须臾,就与眼前未着一缕的男子坦诚相对了。
可这个清冷的男子,只一味清冷地看着她,连掐在她下巴的手都收了回去。秋婵撑坐起身,大无畏地豁出去一般,伸手勾住义隆的脖子,双腿也勾住他,脸凑了过去。
可就在她即将贴上去时,义隆别过脸,错开她,更一把拂落腰间的缠绕,疾步而去。
秋婵呆坐在桌案上,久久回不过神来。待她再度清醒时,是听到外间的动静。她扭头望过去,就见那个男子沉着脸,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义隆快马加鞭回京,一路都冷沉着脸。他发觉他对小幺的执念,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他身为一国之君,左拥右抱本是最平常之事,可自从那段时日放纵形骸,他就陡地对男女之欢失了兴致。怎样的姿色,怎样的肉体,都不过尔尔。
昨日午后的那场狂欢是他这年几以来最畅快淋漓的一次。他此刻只想狂奔回那个女子身侧,不管不顾地恣意一回……
芜歌等到芙蓉睡下,才回到住处。只是,刚踏入院落,就感觉到怪怪的。
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一个都不见踪影,远远地,她就看到到彦之静默地守在房门口。
两人对望一眼,到彦之收敛了神色,走上前躬身行礼:“微臣见过娘娘,皇上在里头等您。”
芜歌淡瞥他一眼,扭头对身后的婉宁道:“我晚上想吃酒酿,府里的厨娘不如你,你亲自去吧。”
婉宁不放心地张了张唇,在芜歌再一个眼神的催促下,这才退了去。
芜歌走近房里,回身带上门。在门合上那刻,她的目光与到彦之再一次交锋在一起。这个一向谦逊,对义隆耿耿忠心的侍卫,对她已生了难以掩饰的防备之意。
芜歌嘎吱合上门,并插好门栓。
她的心跳得很狂乱。昨日,不过对簿公堂,那个男人就来兴师问罪,她尚可豁出这身皮囊来短暂求和。眼下呢?
除了美人计和攻心计,她一无所有。
她觉得蚀骨的悲凉。这还只是个开端。将来,还会有更多龙颜大怒的时刻,她的手顿在门栓上,却错觉是捂在自己的心门上。
徐芷歌,你既然选了这条路,再羞耻再痛苦也要熬下去。此刻,她竟然有些羡慕起邱叶志来,一剑穿心,就此一了百了,而她——
她勾唇冷笑,绝美的眸子掀起一圈潋滟。她收回手,转过身去,笑已敛去,整个人都笼着冷艳的艳光。
义隆就站在几步开外,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来了。”芜歌竭力平静语气。
义隆朝她伸出手。芜歌垂眸,心跳得急乱,只故作镇定地走上前,覆手在他的掌心,只一霎,她就被拽得扑进温热的怀里,劈头盖脸的吻顷刻就夺走了她的呼吸。
芜歌错觉这个桎梏着她的男子,怕是疯魔了,耳畔是他急乱的呼吸和布帛撕裂的声音,唇齿间是近乎啃噬的微微痛楚。
“阿……车。”她有些害怕,止不住攀住他的肩。昨日,她如此唤他时,还能唤回他的理智,今日,却是半点用处都没有了。她都近乎窒息了,那个狂乱的疯子才松开她的唇,她还没来得及大口地呼几口气,就听那个男子低哑着说,“给朕宽衣。”
芜歌不喜欢这种近乎命令的口吻,却不得不乖乖地替他解着衣衫。衣衫还没除尽,她就被一把抱起,撂倒在睡榻上,紧接着那个男子便欺身压了过来。
若今日,他要的,也就是如此,芜歌觉得自己还是赚了。心底不是不凄苦,她却妖娆地勾住他的脖颈,恣意地回吻起来。她以为她已经足够看得开了,可身上的男子毫无征兆地沉身而入时,她觉得心口也涌起撕裂般的疼痛。如今,她当真是把眼泪这个武器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
“疼,阿车。”她带着泪意的哭腔,总算是唤醒这个男子的怜香惜玉之心。唇舌的深吻终于不再是啃噬了,身上威压的肆虐也温柔了几分。
“小幺,你是不是给朕下了降头?嗯?”义隆含含糊糊地吻着,身下的索取却一点都不含糊。
芜歌心底悲凉至极,却笑得妩媚明艳。她呢喃:“还没下呢。”她说着就轻轻含住男子的耳垂,呵气如兰:“那些女子是这样给你下降头的吗?”
义隆觉得心尖都酥了。他错过脸,噙住她的唇,目光交错,他哑声道:“朕不曾吻过你之外的女子。”他捧着她的脸,目光流连在她的眸子里:“小幺,你说过,朕的唇只能是你的,朕就只给了你。”
芜歌有些怔然,继而,只觉得可笑至极。她早已记不得自己曾经是不是说过这样恬不知耻的情话了,但她却分明记得她说过,“刘义隆,你今生都只能唯我一人。”
这一句,他为何偏偏就选择性地忘了呢?
如今,他们早已沦落到这般不堪的境地。他却来说他的吻是她的专属,可不就是可笑至极吗?
只是,芜歌早已有了委身于仇人的自觉。眼下,无论是何种回应都是可笑的,她明媚一笑,吻住他的唇……
是夜,芜歌依旧是泡在浴桶里,大有泡到天荒地老的意味。义隆是赶在宫门落锁前离开的,只是,并未下旨何时要她入宫。
他还是护着袁齐妫的。他是妄图一个宫里,一个宫外,两全其美?
芜歌冷笑,只觉得周身泛冷。是汤水凉了,她却并没有起身的意思。这种冷,让她近乎混沌的心境稍稍开明一些。
平城宫太华殿,宫灯摇曳。
拓跋焘连拆了三封密函,一封比一封让他心烦气闷。
郯郡别苑来报,赫连吟雪竟然出逃了。拓跋焘努力回想那个逃婢的容颜,却是一片模糊。逃便逃了吧。他的后位、他的痴心,甚至是他的子嗣,那个薄情的女子都是好不眷恋,他又何苦还留着那个祭天的机会,做一尊望夫崖苦等那个负心女子归来?
他的目光又落到云中来的家书上。玉娘不识字,这封家书是请别宫里的女官写的,是一首深宫怨妇词,无外乎是她相思成疾,思乡情切,恳求他准她回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