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芜歌终于见到久未谋面的不祸。只是这回,不祸身边多了个沉默的少年。
不祸与过往无异,依旧贪恋芜歌煮的茶。
炭炉上茶香袅袅,芜歌因为有喜,早戒了茶了。她执壶斟满一杯茶给那少年,就挑眉问询地看着不祸。
只一个眼神,不祸就了然。两人之间的默契,实在难得。不祸解嘲地笑笑,推了推茶杯:“你放心,我好歹是个巫医,有没有喜,我自己是晓得的。”她说得波澜不惊,倒是她身侧的少年羞红了脸。
芜歌有些好笑地睨了她一眼,这才给她斟了茶:“缘来自有机,现在没有,也快了。”
不祸无所谓地笑了笑,刻意装着漫不经心地道歉:“祭天礼,实在抱歉,我被扶不吝那混小子算计了。”她身侧的少年越发羞红了脸,眼角余光偷瞄她的表情。
芜歌扫一眼暧昧的两人,勾唇笑了笑:“你还没介绍你的朋友呢。”
“平郎。”不祸浅抿一口,扭头对那少年道,“你去园子里逛逛吧。我与阿芜有些话要聊。”
那少年起身,静默地拱了拱手,乖顺地离去。
芜歌看着少年的背影,又飞快地敛了眸,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彼此心照不宣的默契和避忌。
“恭喜哦。”
芜歌抬眸,总觉得眼前的巫女染了些世俗女子的烟火气,说起话来也有了女子娇憨的意味:“谢谢。”
“水至清则无鱼。”不祸慵懒地抿着茶,目光滑过茶室的窗棂,落在园子里闲庭散步的少年身上,“玉娘的事,你别太介怀。终究她跟了陛下那么年,若陛下对她毫不留情,那样的男子倒更可怕。”
芜歌不置可否地抿了口白水:“我没立场也没理由介怀,便不会庸人自扰。”
不祸回眸看她,唇畔勾着怅惋笑意:“阿芜,有时,我真羡慕你。你比我更适合做巫女。”
“你是嘲讽我和你一样借种生子吗?”芜歌半真半假地笑问。
不祸微怔,旋即捧腹大笑:“哈哈,阿芜,我真是好久没笑得这样畅快了。”她笑得眉眼弯弯,神采奕奕:“我真好奇,拓跋焘知道他沦为种马会是个怎样的表情。”
院落里的少年,听到女子爽朗的笑声,不由住步,透着大开的窗棂,往里头望去。
芜歌正好看向窗外,与那少年的目光交接。那少年羞得赶忙垂眸,疾步遁走。芜歌原本心绪是不畅快的,见到这幕便回眸取笑不祸:“平郎不错,瞧着对你倒是有心有情的。”
“嗯。”不祸毫不遮掩自己对那少年的满意,点头道,“他挺善解人意,又干净,深得我心。”
“如此,也恭喜你。”芜歌举杯。
不祸举起茶杯碰了上去:“我今日来是给陛下占卜出征的吉日的。”
芜歌早猜到了几分,她敛眸:“哪天是吉日?”
“后日。”不祸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这做派半点不像以前的她,倒有了几分扶不吝的懒散模样,“陛下原本还想在出征那日再来场祭天礼,再要你铸一次金人的。”她看着芜歌:“我从小就认识拓跋焘,还没见他这样心虚和害怕过谁呢。”
芜歌不甚在意:“他今日是派你来当说客的吗?”
“哈哈,不不,我觉得他那样的混世魔王,就该有人有人治。”不祸一改不苟言笑的做派,又一次爽笑出声,半晌,她才敛笑正色道,“阿芜,姚太后现在已经被幽禁,姚顿珠今天一早也被废了,贬为庶民。火凰营的帅印虽然不在你手上,但我迟早是要听命于你的。铸金人是迟早的事。我等你。”
芜歌并不想再提铸金人和火凰营,岔开了话题:“若不是你正儿八经地说这后半句,我还以为你又是扶不吝假扮的。”
不祸怔了怔,随即,解嘲地笑了笑:“我也觉得自己性子变了好多。也许,男女之事鱼水之欢,当真能改变一个人吧。”她笑意褪去:“人还是糊涂些好。扶不吝那样无烦无恼的,当真让人羡慕。”
芜歌的手不经意地覆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附和着呢喃:“难得糊涂。”她抬眸:“不祸,在我们南方,有个习俗,新婚的夫妇一般都会抱个大胖童子去喜榻上蹦跶两圈,美其名曰,引巢。不如你来做我孩儿的干娘吧,虽然可能乱了辈分——”
“好啊。”不祸打断她,满口答应,“我们扶族和拓跋族没关系,不存在辈分不辈分的。”
芜歌自觉为未出世的孩子在魏国讨了张护身符,笑了笑:“等孩子出世,你要送他一副项圈,作为人契之礼。”
“好,就依你们的习俗。”
两人正聊得欢,月妈妈咚咚敲了门,“小姐,心一少爷来了。”
是请平安脉的时辰了。芜歌看一眼不祸,见她神色无异,点了点头:“让他进来吧。”
月妈妈才走,不祸就起身告辞:“我该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芜歌也不多留,点了点头。
不祸和平郎急匆匆离去时,还是迎面撞见了心一。不祸无波无澜地笑了笑,就与心一擦肩而过。
心一惨白着脸,目光落在她身侧的少年身上。
那少年似是觉察到了什么,目光胶着在心一脸上,步子都缓了下来……
若不是出了婉宁的事,拓跋焘出征前的几日是很平静的。
出征前一日,芜歌得知婉宁的消息,已是日上三竿。自从她有喜后,拓跋焘就没再允她出入过商行。芜歌知晓,拓跋焘是怕动手剪除姚党,对方狗急跳墙会趁机拿了自己做要挟。
“小姐,三奶奶捎信来,您若是去不了商行,她把人送过来也行。那丫头倔得很,怕只有你能劝得了。”月妈妈一脸焦急和惋惜。
“她何时投的凰水?”芜歌眼神有些迷惘。
月妈妈在她身后垫了个软垫,叹道:“小少爷今日要去军营报到,便在昨天一早给了她放妻书和宅子的地契。哪晓得她就是不肯离开徐府。哎,小少爷也是个犟脾气,就差了丫鬟婆子请她走了。那丫头在府门前跪了一整天,一直跪到入夜。小少爷也没等今早天明了,昨天夜里,就去了军营。”
月妈妈又是一声长叹:“你也晓得,小少爷的脾气,嘴上是极不饶人的。府门口,也不晓得说了什么难听的话。那丫头走是走了,却径直去了梧桥投河。要不是小少爷一早不放心,派人跟着,怕是人就没了。”
芜歌靠着软榻,双手覆上小腹,唏嘘道:“这孽,是我造的,的确该我去解。”她深吸一气:“吩咐下去,备马车。”
月妈妈有些为难:“您现在能出去吗?”
“这天下都太平了。有什么去不得的。”芜歌不以为意地起身。
月妈妈搀着她,道:“婉宁姑娘是个好的,小少爷怎么就这么看不上人家呢?哎,这可如何是好?”
芜歌听着,只觉得眉眼发酸。自己的弟弟,她是知道的,若是没看上人家,还不一定会放她走呢?
芜歌一行赶到商行后院,便见到婉宁一脸菜色,呆若木鸡地靠坐在榻上。
“你们出去吧。”芜歌对月妈妈和丫头婆子说。
婉宁闻声这才看了过来,凝滞的眸子顷刻就染了泪。她掀起被子,就要起身下跪,被芜歌一把拦住了。
“好好躺着吧。”芜歌顺势坐在了榻沿。
婉宁低眸,一脸哀戚、愧疚和难堪:“对不起,娘娘,奴婢答应您的事一件都没做到,愧对您的大恩。”
芜歌轻呼一气,眼角很酸涩,她却笑了笑:“谈不上大恩,你无需介怀。庆儿既放你走,便有他的道理。你得了自由,又有银子傍身,该好好过日子。怎么这样想不开呢?”
婉宁的泪唰了下来,咬着唇,强忍着不哭,却止不住抽泣。
“女子不一定非得嫁人不可的。嫁了人,若不是良配,改嫁也很正常。你别钻牛角尖。”芜歌竭力开解。
婉宁双手揪着被子,整个人都微微发颤:“奴婢不是想不开,奴婢只是想为少爷守住秘密。”
芜歌震惊地看着她。
婉宁抬眸,满目悲戚,哽咽道:“少爷都……都跟奴婢说了。”她摇头:“奴婢当真不介意的,奴婢只想守在少爷身边,哪怕是个洒扫丫头也是可以的。可……”一串泪滑落,她哽道:“奴婢只是想少爷知道,奴婢誓死留在他身边。”
“你这是何苦?”芜歌不曾料想,弟弟竟然会把这样难以启齿的隐衷对她坦白,眼角酸涩难忍,她叹道,“你既然知晓了原委,庆儿的心意,你便该知晓。何苦如此逼他呢?”
婉宁痴惘地摇头:“奴奴婢——”
“你的心意,我明白。”芜歌打断她,“可你想的好,对他来说,未必是好,却是负担。”
婉宁一双泪眸,颤颤的,噙满泪水:“奴婢知道了。”她落寞地垂眸。
“你好些歇着。是我对不住你。你有什么想要的,我都可以补偿。”
婉宁摇头:“奴婢不要补偿。”忽地,她的眸子亮了亮,一把攀住芜歌的胳膊,满目乞求:“娘娘,求娘娘收留奴婢,在商行也好,入宫也好,哪里都好,让奴婢跟着娘娘。”
芜歌惊疑又探究地看着她。
“今生无缘,不得靠近,奴婢只想能远远的,时常能见到他,也好。”
芜歌看着眼前卑微入尘的女子,轻叹着为她拭泪:“傻姑娘,他未必值得起你这样的深情。人生很长,你还年轻——”
“不。”婉宁哭着打断她,“奴婢想得很明白,奴婢将来也不会后悔,求娘娘成全。”她说着,掀起被子,就又要下跪。
“别跪了。”芜歌也不知是拗不过眼前女子的执拗,还是心存了愧疚怜悯,竟勉为其难应下了,“养好了身子,再来别苑找我吧。”
“谢娘娘成全!”
翌日,拓跋焘再度御驾亲征,北伐柔然,拓跋丕和楼婆罗分别为左右先锋,崔浩为军师,大军浩浩荡荡出了平城。
京城内外,都是为帝王送行的百姓。
芜歌隔着重重围墙,都听得见震耳欲聋的万岁朝贺。旧年,他出征时,自己是何等惶恐,还记忆犹新,如今,心境却截然不同了。柔然早已是强弩之末,他此次北伐凯旋,只是时日之差。
她站在窗棂前,望着艳阳高照的青天,双手合十,念了句,“求佛祖保佑。”
建康宫,暮霭冥冥,清曜殿的练功房里,木头人都不知被徒手砍断了几根。
茂泰忧心忡忡地偷瞄殿内,走火入魔般不断舞枪弄棒,肉搏拳打的主子,长叹一气。他记得上回主子狂躁地练功时,是徐小姐劝阻了他。
如今,却是再没人能劝得了主子了。
殿内,义隆一拳砸裂木头人后,整个人疲沓地摊倒在地上,紧攥的拳头斑斑驳驳的,全是血痕,双腿和胳膊的肌肉因为过度疲惫而微抽着。
从早上收到那封密报到现在,他滴水未喝,粒米未进,一刻都没停歇,直到力竭。
他心口的血,好像在上回封妃大典时,就已经呕干净了。现在,心口闷闷的,却连血都吐不出来了,和心口无法言道的痛楚一样,只能深埋心底。
他茫然地盯着天顶,似乎又看到那个娇俏不可方物的小丫头,一脸震怒地看着自己,娇嗔道:“阿车,你想什么呢?什么龙生九子,各个不同,你当我是母猪啊?我才不要生那么多孩子,痛死了。像我娘,就只生了哥哥弟弟和我,三个就足够了。最多三个,不能再多了。”
他现在确实有了九子,还有几个采女的肚皮里也许还有儿子。
在放小幺离去的这一年多时光里,他把那些曾经冷落宫门,连面都不曾见过的采女美人,轮流翻了牌子。龙榻上,那些女子鲜有第二回出现的。他成了市井所嘲讽的“夜夜做新郎”的风流纨绔。
那么多的妃嫔,那么多的孩子。他却一点都不快活。他甚至记不清,他现在有几位公主了。
若是可以,他情愿用所有的孩子,去换小幺肚子里的那个。
他闭着眼,脑袋一下一下磕着地板。曾经他觉得不想给,不该给小幺的,后位也好,子嗣也好,现如今,他只觉得统统都该是她的。
“与你长相厮守的,是你的刘袁氏。而我会冠上别的男子的姓氏,堂堂正正地活出个人样。”
这句话反反复复响彻在他耳畔百千回,回回都如刀似刃。
当她真的冠上别的夫姓,为别的男人生儿育女时,那些话已然不止是刀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在遭受着绵绵不绝的凌迟,呼吸在,那把刮鳞刀就在。
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小幺捧着他的脸,一脸娇蛮地说,“刘义隆,你要记住,你今生都只能唯我一人。这辈子,唯我才能冠你的夫姓。刘徐氏,呵呵,有点难听呢。还是宜都王妃听起来顺耳点。”
若他只是宜都王,没有足够的势力扳倒徐献之,也许这世上就真的会有独一无二的刘徐氏。
可惜,徐芷歌早已经殁了。殁了两回。
这世上从来没有过刘徐氏,更不是独一无二的,以后,也再不会有了。
小幺成了他一个人的记忆,没有母姓,没有夫姓,活在他前世记忆里的梦幻泡影。
“小幺。”在他重重地又一次磕着后脑勺那刻,他对着虚空,唤出了声。有酸涩泪意滑落眼角,渗入鬓发,“小幺,小幺……”他不知对着虚空的记忆,轻唤了多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