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十七年十月乙巳,皇太后崩,上尊谥为“诚孝恭肃明德弘仁顺天昭圣昭皇后”。十二月,葬诚孝昭皇后于献陵。
太后的丧事办得隆重盛大,极尽哀荣。哭过了,累过了,我的脑海始终盘旋着她最后的话。
太后驾崩前,我还在跟黑蛋商量,将小五召回京来住,因黑蛋面露顾虑,我才没有勉强,还想着慢慢游说他。怎知太后临终最后的话,竟是不许小五进京奔丧。
何等的不近人情。
因是太后临终遗命,只得照办。讣告公文发往襄阳,我命办事宦官带上我的亲笔信,解释暂时不许他进京奔丧的缘由。
小五派遣藩地官员前来,也有一信:“……生于国朝之初,一言一行,皆成后世参考援引之先例,责任重大。因此行事,万不能自专。臣弟深省母后及皇兄皇嫂之苦心,恭谨从命……此臣弟分内应当之事,兄嫂亦不必抱歉自责……问皇兄皇嫂安。”
读完信,我合纸叹道:“我竟不如小五看得透彻。这些年,娘为何死守着规矩,我到现在才明白。”
规矩很死板,很压抑人性,但它稳定。只要你按照规矩办事,就不会出大的乱子。
而若要突破规矩,全凭君主意志办事,则有很大变数。
譬如当初太后坚持“名分已定”不许废后,黑蛋强硬推行下去,固然成功,也没有令前朝后宫生出太大波折,但将来后代皇帝未必能做到如此。
况且黑蛋专情,改立我为皇后,就从此只有我一人,后宫风平浪静。若将来某位皇帝,花心泛滥,朝秦暮楚,将一国皇后换来换去,废立无休,又牵扯皇嗣的确立,波及前朝,恐怕真的会伤及国本。
再如这次,若按我的心意,不但要给小五进京一尽孝思的机会,恨不得从此将小五一家留在京里,兄弟团圆不再分离。
我这么做,看似美满,能令小五忠孝两全,他是个好弟弟,与黑蛋感情深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但将来换成别人呢?若将来的某个藩王,是汉王那样的人呢?正值皇帝或太后驾崩、朝廷人心不稳之时,入京活动,企图发动政变,那后果便不堪设想。不管政变成与不成,都是平地起风波。
“这些年,我们是不是太自私,许多事,根本就是做错了?废后,在太子人选上动手脚,皇后临朝听政……娘说我开了坏的先例,或许,她说的是对的。”我忽然陷入了迷茫。
“或许有吧。”黑蛋苦笑道:“少年时做事,或许是意气冲动、目光狭窄些。”然而他顿了顿,拉起我的手,郑重说道:“但是如果让我重新回到那时,十次,百次,千次,我还是要那么做。转眼走过半生,许多事值得后悔,许多事总想重来,唯独废后再立,我从未后悔过——若说要后悔,只后悔当初立太孙妃,没能咬牙把那名分给你,平白让你多受了多年委屈,留下一生缺憾。”
我原本想着太后已驾崩,可令胡氏随祁镇就藩,怎知胡氏哀伤过度,竟没几日便染病薨逝,追随太后而去。
胡氏生前主持尼道寺时管理有方,听闻静慈仙师驾鹤西去,天下尼姑女道为她办了七天水陆道场法事。
连胡氏都已故去,当年旧事,彻底化为云烟,过眼飘散。彼此间再怨再恨,也都无从提起了。
旧人走,新人来,宫廷中一刻不停歇地上演着新故事。
皇家服丧,以日易月。祁钰的婚事不能等,出丧期后便急急办了。
祁钰成婚前几周,李惜儿便产下一子,取名“见滇”。但为了皇家颜面,将出生日期谎报拖后几周。这孩子,从此一生不能庆祝自己真实的生辰。
祁镇离京就藩,正式行使他身为藩王宗室的职权。
柚子下嫁阳武侯薛禄之子薛桓。
我和黑蛋用心抚育嘉兴生下的女儿,取小名“黎檬”,视如己出,宠爱无比。
寂寂宫廷,平静度日,而热闹不减。
我还在等,等北方,瓦剌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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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宣宗晚年提到废后一事,自我辩解称“此朕少年事”。其中到底是后悔,还是仅仅为自己辩白找回面子而已,后人各有各的解读方式。本文的黑蛋,坚决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