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剩下的一两个时辰,我没能睡着。翻来覆去,想的尽是嘉兴。
她说,她“全部”都不后悔。
她说和井源在一起的最后的时光,是她“最高兴的”,但却又没有留下关于陵墓安排的话。若她留下遗言,要求合葬,我一定会准,偏偏她没有说。
到底是她临终之际顾不得这些虚礼,还是她确实并无合葬之意,我已无从知晓。
第二天一大早,照例该向太后请安。我双眼肿得桃儿一般,怕被太后看出端倪,只好托词风寒,身体不适,着人去清宁宫通报一声,又命人透给胡善祥知道。
我和胡善祥之间存在着某种默契,轮流去太后身边尽孝,而永远不遇见对方。胡善祥虽然被废,却始终认为自己是太后的儿媳,她们婆媳感情很好。
然而下午偏偏太后又差人问起嘉兴。我只顺着黑蛋昨晚撒的谎,说长公主生产之期尚未到。太后仍在病中,爱女薨逝的噩耗必将雪上加霜,我想能拖一日是一日。
接连几日,都是如此。太后派人来问,我派人敷衍回复,却不敢去清宁宫当面见她。
十月十三日清晨,清宁宫来报,说太后起床时突然晕倒了。
我慌忙赶到时,她刚刚醒转,见到我,含着泪问:“嘉兴她出事了是不是?”
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笑道:“娘,嘉兴好着呢。”
“你骗我!”
“娘,这是从何说起……”我说着,缓缓将目光带到吴嬷嬷身上。吴嬷嬷摇了摇头,示意太后并未拿到准确消息,只是怀疑。
“太医说十月初生产,已然到了十三日,为何都没有消息?连枝……连枝花儿都不再送来叫我安心?”
我强笑道:“太医说,产期拖了几日……娘若不放心,孩子生出来,媳妇立刻派人去抱来给娘瞧。”
十月十四日,做戏说嘉兴临盆。
十七日,将小郡主抱来给太后瞧。
太后见着孩子的脸,笑。笑。笑着,就伏在床围上哭了起来。
“嘉兴,还是出事了,是不是?”
“娘,孩子都送来了,您怎么还是不信呢……”
太后泣道:“你骗我是前日生下来,这孩子,分明不是三日大的孩子!罢……你是媳妇,你只有瞒着,你瞒得不容易……”太后悲痛过度,昏了过去,若不是我在旁眼疾手快扶住,险些跌落床下。
清宁宫的小答应连忙去请太医,钦谦亲自来施针,过了半个时辰,太后才重新张开眼睛。然而按太医的说法,再醒,也没有几日光景了。
黑蛋早已闻讯赶来,和我守在床边。
“基儿……皇帝……”
黑蛋听见太后叫他,连忙上前握住太后的手,叫了声“娘”。
太后艰难抬手摸了摸他的脸。自从我和黑蛋成婚,母子生分,几十年间,已经极少这般亲昵了。
黑蛋泪流满面,太后的手指无力地刮了刮他面颊,笑道:“娘这次,是真的不会再管你了。”
“娘……”黑蛋埋头在她掌心,啜泣不止。
太后含泪笑道:“以前的事,是对是错,娘都不怪你。娘若有错,你也不要再怨娘……你们这代人,有你们这代人该做的事,娘这辈的老人,也该给你们干干净净腾出地方了……无需哀毁过度,需记得你肩上挑着江山社稷……娘不过是去陪你爹爹,免得他一个人,再被人欺负……你,过来。”
我促上前来。
“你做得比我好。但你也开下了坏的先例。”她说:“也怪我,没有教好你。最后,我再教你一次,你记住了。”
她望着我,突然拼尽最后的气力,气沉丹田,一字一句沉沉说道:“皇帝你听着,我死之后,各藩王需谨守封国,非诏不许擅离封地,有欲赴阙进香者,令遣官代行,不得有违,违者……祖宗家法处置……”
说罢,她浑身松了劲,缓缓地合上了眼睛,面上停留着一个久违的柔和笑容。依稀是永乐八年东宫里,我初见她时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