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妃走到哪里了?”太后问。
她和红叶之间没什么感情,甚至她对红叶曾隐隐有怨。然而自从得知老三薨逝,太后时时关心起红叶的行程。
红叶是老三在这世间留下的不多的念想。太后关心红叶,大概也是将她作为儿子的替代品,用以寄托身为母亲的心情吧。
我便道:“上月来的信里,说是在云南腾冲。”
“不在四川了?”
“四川早就逛遍啦,年初时就已经往云南去啦。”上月、上上月,太后都是这么问的,我都是这么答的。太后的记性已经退化得不像样,跟当年的博闻强记判若两人。
太后听了,点点头,半晌,扭头看着我:“我又想去看看墉儿了。”她说的不是越王墓,是潭柘寺。以母后之尊去拜谒越王墓,于礼不合。太后在“礼”这一字上,向来有所坚持。她不只是对别人坚持,也对自己坚持。她是不肯去打破“礼”字的,一言一行都要足以为天下典范。
“娘,您再养一养身子,等腿上消了肿,媳妇再侍奉您去,好不好?”
“我就是现在要去!你不让我去,是何居心?”太后记性差,倒还没忘记处处防备我这个“工于心计”的儿媳。老人年纪大了之后犯糊涂,任性得像个孩子,不讲道理。
我在心里暗暗叹口气,重新打叠起笑脸,像哄孩子似地笑道:“那咱们乘辇去。金英,太后要驾幸潭柘寺,快去安排,不可耽搁。”
又差人去跟黑蛋说了一声,但只说是去上香。老三的事,我还瞒着他。倒不是因为他现在的身子承受不起噩耗,只是因为自从他病情转好,一直没有契机去说。平白无故的,不想说这些。
潭柘寺距离紫禁城颇远。太后近午时发话要去,等备好车,颠簸几十里,抵达时已近黄昏。
夕阳将天空染红,将满山红叶点燃,如一湖红艳艳的枫露茶,随着风起而波光粼粼。
此地素有“九龙捧珠”之称。潭柘寺四面环山,背靠宝珠峰,四周有回龙峰、虎踞峰、捧日峰、紫翠峰、集云峰、璎珞峰、架月峰、象王峰和莲花峰,共山峰九座。晚秋,漫山遍野的红叶黄叶交织渲染,夕阳下绚烂盛大,不似寻常萧瑟,而潭柘寺坐落其中,云缭雾绕,如繁华世界中一艘巍峨宝船,仙气飘飘,若隐若现。
住持早率一众僧人在山门外恭候,太后从坐辇上起身,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
进寺,寺内楼阁碧瓦飞甍,庄严华丽,香烟袅袅,绕梁不去。太后扶着我的手,艰难地走进主殿参拜上香,虔诚祷告。我在旁听着,她一愿大明国泰民安,二愿皇帝励精图治、身体康健,三愿为先帝及越靖王(老三)祈祷冥福。
从殿内出来,不必我们发话,住持便引我们往后院去。
古树垂荫,假山叠翠,奇花异草遍地,种种清幽景致,簇拥着一座覆钵形的藏式白塔。
正是老三生前为太后祈福所建的金刚延寿塔,塔中所藏,是太后的生辰八字和佛经。
太后见着佛塔,眼眶便红了。
住持见状,连忙暗示众人悄悄退下。
太后下了轿子,我和吴嬷嬷一左一右搀着她,一步步艰难地走近塔前。塔边东西两侧各有一棵松树,是当年老三亲手所种,如今已有碗口粗了。
太后布满皱纹的手抚摸着松树粗糙的树干,像抚着爱子的脸庞,哭道:“墉儿,我孝顺的好孩子……”
见着这塔、这树,我便想起老三的音容笑貌。他那么年轻。
多年过去,每每触景生情想起他,眼泪果然还是涌上来。
我强压泪意,在旁劝着太后。吴嬷嬷也边劝边自己暗暗抹眼泪,她是看着老三长大的。
“天冷了,为防夜深露重,寒气侵体,娘,早回吧。改日媳妇再陪您来。”我劝道:“老三若知道您为了看这塔而中了风寒,他心里怎么过意得去?”
吴嬷嬷也帮腔道:“娘娘,回罢。为着三殿下的孝心,您得体谅。”
太后这才收了眼泪,答应起驾回宫。
路上又问:“小五那儿可好?”
我答道:“小五几个月就有一封信,凡是有信,媳妇都拿来给娘看了。他和王妃都很好,祁镛、祁鑛也生得健壮。明年给祁镛封世子,已经传旨礼部张罗了。”
太后缓缓点头。
因她思维迟钝,仍旧是停一停,才继续问:“嘉兴怎么样了?”
嘉兴的事,和红叶、小五的事一样,她前些日子也已经问过一遍。
我耐着性子慢慢答道:“嘉兴还正养着胎呢,太医说算日子当在十月初临盆,就在这几日啦。”
太后这一生,熬到最后,就只剩下这几个心头宝贝,每隔几日就要挨个问一遍,像数宝一样。
那天是十月初一。
十月初二夜,嘉兴长公主府遣人进宫报信,公主产下一女,却因难产失血过多而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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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上嘉兴公主无后,早与越王瞻墉同年薨逝。驸马井源死于土木堡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