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姑且算是‘演员’的人, 两年以内, 在院线公映的所有作品我都看过, 没有一个有足够的水平撑起开拓市场的项目。”
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说出来,室内顿时沉寂得可以听见呼吸声。
郑山卿推了推眼镜, 语气如常,潜台词却饱含恶意:“想不到李总竟然亲自去看电影,真是比我们这些只会坐办公室的人强多了。”
不是想告诉其他公司的老总自己做了市场调查很厉害吗, 那他就添一把火, 让年轻人尽情表演,看最后哭的是谁。
“你这话的意思,好像在指着一个厨师说‘你竟然亲自来做饭’一样,本来就是工作本分,难道光对着几页调研报告就能说自己看懂市场了?”
李若川挑眉, 翻开刚才甩出来的文件夹:“我让人调查了两年内启用所谓的‘在消费者之间有认知度明星’的作品, 网络讨论度前十的人数据都在这里,哪怕是其担任配角的电影, 口碑评分没有明显增长,甚至还略有降低, 所以用当下最有话题度的‘偶像们’担任不一定能达到市场预期。”
流量明星在一线制作里演个镶边配角, 也不是人人都有实力成为那个镶嵌的金边, 大多数人只是在用实力给正片的每个镜头糊黑泥而已。
问题是观众又不傻, 一个明星出烂片的几率高了, 下次看到他的作品自然会打个折扣, 时间一长, 只要某些名字出现在一部电影的演员列表里,观众想都不想就会给个差评。
郑山卿垂眸扫了眼那叠文件,并未伸手去拿:“但你不能否认,在票房这方面非常成功。”
华夏的这帮电影出品公司,从来不看自己拍出来了一些什么玩意儿。
他们虽然没有引进美帝好莱坞成熟完善的电影工业体系,却将其快消精神学了十成十,先拉拢一个有手段的制片人,各家公司开始凑钱,演员谁红用谁,忽悠观众买票才是硬道理。
拿出竭泽而渔的精神去捞快钱,豆瓣上再多一星差评也不影响盈利,大不了请水军刷回评分。
反正玩着票都能赚,还有多少心思认认真真的拍一部电影?
李若川从前也是这么想的,看得懂每季报表就行了,何必再花时间调查别的,还不如请专业拍电影的人来操心这个。
但认识唐湖以后,许多思维模式不自觉发生了变化。
从前,他给正在拍戏的唐湖打电话,说的不是怎么拍电影就是票房回馈,偶尔聊起剧组日常,来来回回永远是一个话题。
——“今天拍戏我要累死了。”
——“不能找别人吗?”
——“你找个跟你长得差不多的替你上班行不行啊?”
李若川表示拒绝,主要是没有人能长得跟他一样帅,反过来推的,唐湖不找替身一方面是因为敬业,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没有人长得跟她一样好看。
连分内工作都不想干的人,还能成什么事儿?
那帮流量明星平常拍电视剧找替身,演电影倒不能这么无耻,但业务水平怎么可能过关?
李若川思及至此,说话声愈发清晰坚定:“讨论度较高的明星片酬也高,但就成本来说,票房没有明显增加,而且市场不可能一成不变,今天选一个当红的拍戏,说不定等上映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仅靠人气无法维持正常票房收益,到时候把票卖给谁?还是靠对赌协议挽回收入?”
他停顿几秒,微微抿了抿唇角:“以前网民自嘲‘吊丝’,现在占据搜索指数前列的关键词是‘轻奢’,证明消费已经升级了,相应的,我们的电影也要满足消费升级后的精神需要,这就是我刚刚说的开拓市场,现有数据可以拿来参考,但不能生搬硬套。”
——你们这些老总赚了钱还知道提升一下个人素养呢,怎么就觉得其他人不能有点艺术追求,甘愿被当成傻韭菜?
他现在泡在电影院里的时间越来越多,当月上映电影的半数以上都要亲自去看,既观察电影,也观察观众。
烂片能赚是因为买票进场以后不能退钱,要是改成不满意退票的模式,有几家公司能赚到钱?
郑山卿蹙起眉头,率先想到的却是看似无关的其他事情:……“说不定等上映的时候出现什么意外”,李若川这句话是说漏了什么吗?
《天堂离歌》的票房扑得离奇,而且完全不是质量问题,而是在上映前夕主演团队的言论引发众怒,才被观众自发抵制。
让他在意的是,本来说好要负责主要发行的明远影业突然退出了这个项目,难道李若川早就知道,或者……根本就是这件事的幕后推手?
郑山卿想了不过短短两秒,回过神来,语带挑衅:“看来李总在开拓市场的方面极有心得了,你就没有一次失手过吗?”
李若川非常欠打的露出微笑,果断回答:“……要真跟郑总最近经手的那两个项目相比,还真没有。”
明远负责宣发或者出品的几部电影,要么赚票房,要么赚口碑,不温不火的也没有像《天堂离歌》或者《风沙》赔得那么狠,一年下来颇有盈利。
生气了吗?
“……咳咳咳!”
郑山卿狠狠抽了口烟却被呛到,觉得胸膛闷着淤血。
“survivorship bias,silence the informant……不要只因为几个项目开始盈利,就忽视整个市场的动向。”
李若川下意识拽句鸟语,为这场会议增加了浓浓的装逼氛围。
他引用的是“幸存者偏差”效应,或者说,死人不会说话。
几家影视公司的老板能赚这么多钱,脑子肯定比普通人聪明,但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处在圈子中心的人,不会意识到自己和外界有什么脱节之处。
能跟出品公司直接对话的,要么是一线大导演,要么就是有门路的制片人,而撑起整个影视制作消费市场的,是金字塔中段,更要重视这部分的人的诉求。
他在电影市场也是有抱负的,否则不会入行没两年就想着做大特效片,直到被唐湖提醒才意识到谬误,愿意沉下心来,与业内同行共同完成一部开拓性作品。
满座之中,终于有人出言附和:“我觉得李总分析的不错,‘万马奔腾’破产还没多长时间,咱们也应该吸取教训,考虑考虑别的。”
他说的“万马奔腾”同样是电影公司,虽然是从广告行业发展而来,但曾经投资了几部颇有名气的影视剧,只可惜没有规划,终究走不了太远,为了利润狂签对赌协议,一朝崩盘,只有破产的份儿。
“考虑什么?”
郑山卿收敛几分态度,低哑地开口:“……就是稍微聊了聊选角话题,我也没打算非要用谁,只是跟制片人还没谈拢,李公子又有意见了。”
“……”
其他人一脸无奈。
郑总,为什么不要薪月的明星你自己心里还没点数吗?都快把同行得罪光了,现在装什么无辜。?
不过对他们来说,几个配角无非就是用流量a还是用流量b,在两坨垃圾里面挑一坨,找谁都没差别。
李若川看懂别人脸上的表情,暗笑一声。
“明远近期要上映的那部电影,不也是找了在消费者之间知名度高的明星吗?”郑山卿突然找到别的攻击点,意味深长地解释,“我听说还是你弟弟。”
秋澄是明远集团捧出来的艺人,这层关系在圈子里并不难查,走的也是流量营销路线,却被李若川推去演了商业片里的重要角色,刚才却冠冕堂皇的说了那么多话,不免难以服众。
李若川想也不想的回答:“至少我能保证,他在戏里是个演员。”
“不一定吧。”
凭什么别人推的就是空有热度没有水平,他推的就是“演员”,合着什么话都被姓李的说尽了?
“这件事等电影上映以后不就知道了?”李若川完全沉住气,没有被他带跑话题,“到时候我做东,请郑总去看看?”
看来对方也是没词儿了,还不忘拿这种事当武器,不过秋澄演的是他自家的电影,又没有来祸害别人。
不过说来也是,薪月能把《风沙》这样的好牌打烂,专打自己的水平可谓一绝。
“……嗯。”
郑山卿含糊地应了一句,唇角快耷拉到手工皮鞋上了,明显不想接他的话茬。
这个话题暂时跳过。
李若川略胜一筹,还未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太久,突然发现他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商讨请哪个演员明明就是推自家艺人上去的好机会啊,他跟郑山卿抬什么杠!
不过意识到刚才辩论犯了方向性错误,他又飞快地笑了一下。
刚才那些话是大部分投资者都意识不到,亦或是意识到了也不在乎的问题,能说出来倒挺痛快的。
如果不黑幕的话,他也相信唐湖有能力拿下角色。
……
北电校园。
唐湖终于从机场挤回学校,热得出了一身汗,赶紧回去洗澡。
浴室里雾气弥漫,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浇下来,沿着脖子流过脚边,她垂着脖子揉搓头发,发现自己好像又瘦了。
大热天拍古装剧是对意志的考验,哪怕搬来空调,时间长了也跟蒸桑拿一样。
不过《长安食肆》杀青在即,《没路相逢》也即将上映,想想以后的好日子,现在累一点也不过分。
她洗过澡,换了衣服离开浴室,回宿舍复习功课。
“可算回来了,你们不在的时候,宿舍里就我一个人,最近又不太平,吓都吓死了。”
欧嘉正拿着板子写写画画,眼睛盯着电脑屏幕,估计也在准备期末考试。
“什么不太平?”唐湖翻出行李箱里的面霜,一边涂一边,“要不给你找两个法师驱邪,还是洒点圣水?”
“上个礼拜,楼下有个大一宿舍晾在阳台的内衣都丢了,肯定是被人偷的,这几天白天我也不敢开窗,就怕晚上忘了。”欧嘉心有余悸地放下感应笔,小圆脸上满是后怕。
“还没找着是谁干的?”唐湖蹙眉,停下手上的动作。
女生宿舍出现了内衣贼,如果找不到犯人,说不定下次还会出现。
“没呢,学校根本不当回事儿。”欧嘉无奈地摇头,换了话题,“雅雅那边杀青了没有,你的戏什么时候上映啊?我看了定妆照和花絮,还挺感兴趣的。”
“八月要上《没路相逢》和《风沙》的导演版,至于电视剧,估计得等到明年了。”
“怎么这么慢啊……”
唐湖走到书桌前,摊开课本:“这还算速度快的,都是当年拍完次年上映,有的时候光过审就能拖好几年,只不过你之前不知道拍摄进度而已。”
“好吧,等八月份买票去看《没路相逢》,为了我男神也得多买几张票。”欧嘉点点头,注意力重新集中到屏幕前,“诶,你不是学表演的么,怎么也得看书,我以为你得跟他们一起去排练了?”
“演员也不能没文化啊。”
唐湖笑着回答,低头看书。
校内各系的期末考试内容和专业息息相关,导演系估计是拍支短片,表演系的考试通常是全班集体排练一段话剧,授课老师挨个打分。
尤雅雅和秋澄那种氪金玩家,在高中的时候就把任职老师请到家里一对一辅导了,换成唐湖这种普通玩家,只能在脑海里借助系统独自练习。
而且每次进入体验空间都得忍受几十秒的广告。
她不怕在演技方面出差错,要恶补的是英语和电影文学类常识,免得以后在记者面前连吹牛逼都找不到重点,所以最担心的是文化课。
寝室内安静下来,只有感应笔划过板子的沙沙声。
然而人类身上往往有种劣根性,越是考试将近,越是难以平心静气的完成工作。
打开word文档开始写论文,才发现自己桌子该擦了,地板该扫了,连指甲不知不觉都长得该剪了。
唐湖翻开枯燥的课本看了一会儿,身体不自觉的拿起手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起了微博。
这种心态,叫做习惯性摸鱼。
唐湖津津有味的刷着微博段子,如梦初醒般放下手机,开启[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也难以复习功课。
“我这胡来的右手啊……”
她长叹一声,愤而起身,决定先去教室。
下午班级要排练期末考试的戏剧,唐湖看了看时间,干脆换身衣服提前去大教室等着。
以面积小而闻名的学校里,树荫下处处可见三两结伴的学生在讨论作业项目,还有人架着摄像机正在拍摄。
每个北电学子都有一颗当导演的心,此话可见一斑。
唐湖还没走到教学楼,突然看见消息板上贴着一张抢眼的海报,绿底红字,配色极其艳俗,像个穿红戴绿的媒婆子。
正中央只有一行大字:“话剧《烂片》6月30日于表演b楼小剧场汇报演出,敬请各位同学期待!”
——烂片?
众所周知,哪怕是拍出《富春x居图》《x迹》这样里程碑式烂片的导演,也只会指着观众大骂“你们根本不懂欣赏”,或者哭诉“你们是不是要看我死了才开心”,断断不肯承认自己拍的是烂片。
唐湖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明晃晃的把这两个字当做标题,忍不住来了兴致。
如果这部话剧近期公映,现在估计还要排练,校内给学生用的排练教室总共就那么几间,应该不难找出来。
她的?步伐拐了个弯,没有去自己班级的表演教室,而是四处寻找,果然发现了《烂片》的排练现场。
教学楼105教室。
不少穿着戏服的学生围在一起开会,黑板上还用粉笔写着“烂片排练专用”的正楷大字,看起来像在骂自己。
唐湖从后门溜进去,看见排练这出话剧的学生在收拾东西,小声询问:“不好意思,能让我在这里看会儿吗?”
“哦,是唐湖啊。”整理道具的女生认出她,随意地点头,“没问题,看吧。”
话剧《烂片》是一部喜剧,故事梗概极为有趣。
某一日,一个成名颇早的著名导演被人用不可见人的秘密威胁,要他拍一部在院线公映的烂片。
导演不希望自己身败名裂,于是不得不听从他的命令,找来娱乐圈最没有演技的流量小鲜肉,热爱炮制烂梗的编剧,色盲的美术指导,共同制造一部符合凶手要求的作品。
……
五分钟后,演员准备妥当,排练正式开始。
唐湖安静的站在角落里,看着教室中央的同届学生表演。
‘导演’和黑布蒙面的‘幕后真凶’分别站在场地两端,用类似吟咏的腔调念着台词。
“你,你竟然要我拍一部烂片?”
“没错,一定要烂,上映后我要看到每个人都在骂你,不光骂你,还要参演的演员身败名裂,不然,我就把你那天——”
“不!不要说!”饰演‘导演’的同学双手抱头,仰面哀嚎,“你到底是谁——!”
不经常看话剧的人第一次看,难免觉得话剧的表演有些夸张,肢体动作和台词语气都跟打了鸡血似的。
但这其实是这种艺术的固定风格,如果不夸张一点,很难将情绪传达给台下的观众,而且念读台词必须靠演员自我发挥,一场演下来,绝对不能背错台词。
所以相较电视剧和电影,话剧才最考验演员的功底。
华夏水平最高的那一档演员几乎个个都是话剧出身,只可惜并不火,所以很难为大众熟知。
……
唐湖看着一幕又一幕进行,眼睛越来越亮。
北电在天子脚下,处处要求政治风貌过关,所以话剧选题也以正统为主,反正她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因为一身正气演过八回刘胡兰。
而光看这出《烂片》,她还以为是隔壁上戏出品的海派话剧,喜剧的荒诞剧情之中带着强烈辛辣的讽刺,只想让她惊呼四个字——
‘捡到宝了!’
唐湖不太懂编剧艺术,选剧本靠的是阅片无数的积累,看得多了,总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分辨出什么是好的。
至于《烂片》,简直可以直接搬进院线上映了!
只要稍微改编一下,让风格更适合大银幕,虽然无法估计票房,但肯定能成为一部有趣的电影。
唐湖等到上半场排练结束,听见导演喊着让演员休息片刻,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扰了,这部话剧是你自己写的剧本吗?”
“是啊,怎么了?”
高壮的导演扶了一下黑框眼镜,额头还汗津津的,刚才显然累得不轻。
唐湖压低声音,语气有些颤抖:“我对你这部作品很有兴趣,想买下版权改编成电影,有兴趣的话详细商量一下?”
这还是她第一次决定出钱买剧本,也没有找专业人士咨询过,可《烂片》怎么看怎么喜欢,比逛商场看见了一双美鞋还挪不动道儿。
导演男生警惕地缩了缩脖子,不太相信她:“你出多少钱?”
“你开个价。”唐湖就怕他不卖,听见回答才放下心。
能谈钱就说明还有希望,其实想想也是,谁会拒绝发财的机会呢,
导演试探着开口:“十万?”
“……”唐湖低头沉思片刻,“好歹是北电出来的,你能不能有点出息,我觉得怎么也得一百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