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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弢张了毕再遇一眼,心下好生踌躇.按理说毕再遇身为边将,且正率军与金人对峙,辛弃疾病危的消息本不该让其知晓,不过现在金兵已无力南侵,屯兵于此,只是为了炫耀武力,藉以恫吓宋廷,一两年间,绝不会再有大规模的战事.万一辛弃疾撒手人寰,岂不成了毕再遇终身恨事!左思右想,最终还是开口道:”你领军出征以来,可曾接到过稼轩公寄来的书信?”毕再遇不解何意,随口答道:”接到过的,但都是娥儿的手书.”刘弢又问道:”那家中还安好否?”毕再遇听问愈发奇怪,点头道:”一切安好,不过先生怎地突然问起这个来?”刘弢不答,自顾道:”这就是了,稼轩公怕你分心,是以有意将他的病情隐瞒了下来.”毕再遇皱眉道:”先些时候,岳父大人的身体是不大好,不过娥儿来信说近来已经有所好转,还嘱我不要担心来着.难道是在骗我不成?”
刘弢深深地望了毕再遇一眼,叹道:”确是如此.刘某来此之前曾专往铅山探望稼轩公,稼轩公一心效法岳元帅,以驱逐金狗,恢复故土为己任,但宦海浮沉数十载,壮志终不得展,这一股沉郁之气,早已积压于胸,只是他平素身体强健,尚能抵受得住.自他中了金贼的暗箭,外邪入侵,胸中郁气便一发而不可收.如今韩丞相力主北伐,却又不令稼轩公主持军务,对稼轩公来说,无疑于当头一棒,对他打击之巨,无过于此......”毕再遇胸中纷乱,见刘弢还待说将下去,忙截口道:”先生且慢,您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弢仰天一声长叹,木然良久,方惨然道:”稼轩公他......他已行将不久于世了!”
毕再遇闻言大骇,霍地站起身来,连声道:”这怎么会?这怎么会?岳父大人只不过中了金贼一箭,伤了肺叶而已,已经名医多方诊治,又将养了这许多时日,怎地会有性命之危?”刘弢摇头叹道:”再遇啊,难道你还不明白?那一箭只不过是个诱因,真正的病因却早植在稼轩公的心里.此乃心疾,又怎生医治得好?”毕再遇呆立许久,脑海中忽地灵光一闪,忖道:”当年师父也是因为岳元帅含冤而死,胸中悲愤之气无可宣泄,才落了个终年咳血的暗疾.记得师父曾说过什么不动意气,便可不药而愈之类的话.难不成岳父大人这个病和师父是如出一辙?”愈想胸中愈加烦乱,在帐中兜了几个圈子,转头对刘弢道:”那据刘先生所看,我岳父大人他......他还有多少时日?”刘弢不答,却转口道:”现今宋金双方僵持不决,军中无事,你不妨告个假回家一探.”顿了一顿,又加了一句,”愈快动身愈好.”毕再遇听了,吃惊更甚,知道刘弢这般催促,显然辛弃疾的病况实是沉猛非常.当下咬了咬牙,顿足道:”好,我这便去见郭殿帅.”说罢转身出帐.
毕再遇进帅帐禀明了郭倪,郭倪本不予答应,但想想现下宋金已不会再启战端,且告假的将士也不在少数,不好不允,只得点头道:”那好吧,既然是辛大人病危,便特许你返乡一探,以半月为期,逾期不返,当以军法/论处.”毕再遇大喜,躬身谢过,辞出了大帐.
回到自家营帐,毕再遇将许俊﹑陈世雄二人唤了进来,嘱二人严加提防.二人听得辛弃疾病危,亦大为震惊,满心想与毕再遇一同前往铅山探望,但身在军中,强敌在彼,只得扼腕长叹.毕再遇复同陈孝庆等将领道了别,便不再耽搁,亲选了一匹快马,与刘弢联袂出了大营烨.
毕再遇归心似箭,恨不得一步便跨到铅山,心之所想,尽露于眉宇之间.刘弢瞧在眼里,便开口道:”再遇,你的马快,不妨尽快赶去,我随后就到.”毕再遇心下焦灼之至,也顾不得多礼,略略拱了下手,道:”也好,那再遇先行一步.”转过身去,着力一夹马腹,那马长嘶一声,放开四蹄,波喇喇奔南而去.烟尘起处,转瞬便不见了踪影.刘弢亦想与辛弃疾再见上最后一面,也便打起精神,紧催青驴,随后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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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弢去后不久,辛弃疾便卧床不起.辛夫人与辛小娥依着刘弢留下的药方,照方煎药,喂辛弃疾服下.连服数日,辛弃疾气息畅顺了些许,咳血也略见缓和,但容颜仍是日渐憔悴,饮食俱废.辛夫人及辛小娥瞧出不对,忧心如焚,跑遍了铅山全城,寻名医为辛弃疾诊治.但来辛府的大夫看了辛弃疾的症候,无不摇手而退,连方子也不肯下.母女二人无可奈何,只有再按着刘弢的药方为辛弃疾煎药沃.
如此过了几日,这一天辛弃疾忽地精神大振,面色也红润了许多,中午不但吃了一大碗白米饭,喝干了一小壶黄酒,连辛夫人精心烹调的几样小菜也一并吃得干干净净.他起身不得,便将辛夫人及辛小娥姐弟都唤到身边,询问宋金交战近况.辛小娥以为父亲已有所好转,心中着实欢喜,高高兴兴地道:”看来刘伯伯毕竟高人一等,比铅山县里哪些名医都强得多了.爹爹按着他的方子服药,才没几天便好转了许多.”辛夫人心思缜密,却瞧出不对.他夫妻二人朝夕相处,眼见丈夫一日日憔悴下去,怎地说好便好转了起来?难道说丈夫已经到了灯尽油枯的地步,现下莫非是回光返照不成?心中虽这般想,面上却不敢有所流露,只涩然一笑,道:”这样最好.刘先生是天下名士,他既自称略通医道,那便是对医术颇有深究,与那些自称名医的大夫们是不同的.”
辛弃疾望了辛夫人一眼,唇边缓缓露出了一丝苦笑,良久,方道:”夫人,咱们已经相处了几十年之久,难道你当真瞧不出我这只不过是回光返照么?”辛夫人闻言,胸中忽地一酸,两行清泪已滑下了面颊.忙转过了头去假做咳嗽,借机揩去了泪水.回身勉强笑道:”你这是什么话来?这几日你连着服用刘先生开的药,确是好转了许多.别没来由的吓着了孩子.”辛弃疾摇摇头,淡淡笑道:”夫人,生死有命,非人力所能为.刘先生纵有回春妙手,却也难治我心头之疾.既然我大限已到,自当飘然而去,再行隐瞒,复有何益?”
辛小虎少不更事,辛小娥年纪尚轻,两人一时间均未听明白父母所言之意,直到辛弃疾说出”大限已到”那句话来,两人方如梦初醒.辛小娥全身颤抖,望了望父亲,又望了望母亲,不住摇头,只是道:”不会的,不会的!”辛小虎却纵身扑到了辛弃疾怀中,放声哭道:”爹爹,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辛弃疾轻抚辛小虎头顶,柔声道:”傻孩子,人都是要死的,只不过或早或晚而已.为父这一去,日后这抗金复土的重任,便只有交给你和你姐夫了.你姐夫胸怀大志,为人又光明磊落,很对你爹爹的脾胃.你也要以他为楷模,千万不要让为父失望,知道么?”辛小虎哽咽着点了点头,旋又伏在父亲怀里痛哭不止.辛夫人瞧得心酸,亦侧过了身去不住揩泪.
辛弃疾看辛小娥也立在一边默默垂泪,便伸手招呼道:”娥儿,你也过来.”辛小娥走到床边,依着父亲坐了,目中泪光盈盈.辛弃疾左手握住辛小娥手腕,右手揽住了辛小虎,长叹道:”爹爹平日里只顾关心国家大事,对你们确是疏远了些.你们怪为父么?”辛小娥与辛小虎同时摇了摇头.辛弃疾轻轻一声苦笑,还待开口,陡然间一阵天旋地转,两眼望出去尽是一片白茫茫的雾气,身不由主地便往后倒去.辛小娥与辛小虎见状大急,连声叫道:”爹爹,爹爹,你怎么了?”辛夫人亦快步奔到榻前,急切地道:”幼安,幼安,你觉得怎样?”
过得良久,辛弃疾方勉强稳住心神,微微睁开了双眼.勉力抬起右手,握住了辛夫人的手掌,低声叹道:”夫人,看来时辰已到,是我该上路的时候了.”看看辛夫人只顾垂泪,便又抬起了右手,想替辛夫人揩去腮边泪水,但手臂酸软无力,抬至中途便又软软落下.辛夫人瞧出丈夫心思,忙举手拭去泪水,复握住丈夫手掌.辛弃疾微微一笑,又转向辛小娥和辛小虎,道:”你们也都不要哭了,人有生老病死,此乃天理循环,无需过于悲伤.”辛小娥和辛小虎不住点头,但目中泪水却怎么也抑止不住.
辛弃疾喘息片刻,复喃喃道:”可惜再遇这孩子不在身边.”辛小娥闻言忙道:”女儿这就请人快马前去送信,召他回来.”辛弃疾缓缓摇头,道:”来不及了.再说他正率军与金兵对峙,不可擅离,不可擅离啊!”正在此时,忽听厅外靴声囊囊,有人急步而入.辛小娥转头看时,却见一人身着布衣,满面风尘,已跨入了厅中.正是毕再遇到了.辛小娥喜出望外,忙招呼道:”再遇,快过来,你回来的正好,爹爹正惦记你呢.”毕再遇见众人面上泪痕未干,情知有异,也顾不得向辛夫人问安,急步跨到床前,单膝跪地,轻声道:”岳父大人,小婿回来看您了.”
此时辛弃疾已进入了弥留状态,隐隐听得毕再遇呼唤,复睁开了双眼,道:”是……是再遇么?”毕再遇忙道:”是,是,是孩儿回来了.”辛弃疾转过头来,定睛对毕再遇看了一会,忽尔怒道:”现下宋金正在交战,你怎可擅离职守?便不怕军情有变么?”见辛弃疾于此时仍念念不忘国事,毕再遇胸中大恸,伏地泣道:”小婿听刘弢刘先生说您病体难支,放心不下,这才告假赶了回来.”辛弃疾咳了数声,又道:”国家大事,先于私身.日后凡事当以国事为重,知道么?”毕再遇将额头在地上轻轻碰了一碰,颤声道:”是,是,小婿知错了!”辛弃疾吁了口长气,这才道:”好罢,你且起来说话.”毕再遇站起身来,望着辛弃疾瘦削的面庞,胸中酸热,止不住便又想流泪,但看到辛弃疾正严厉地盯着自己,不由浑身一震,举袖揩了揩泪痕,垂手而立.”辛弃疾勉强点了点头,道:”再遇啊,此番北伐虽遭败绩,但首战告捷,你又大败金国第一名将完颜纲,对金贼也是一个不小的打击.前事之失,后事之鉴,韩相若能汲取前训,谋定而后动,金贼也不是不可战胜.”说了这许多话,辛弃疾只觉得呼吸紊乱,努力调匀了气息,方续道:”韩丞相是有许多缺点,但现下朝中能坚持北伐的大臣只他一人,是以日后你务必追随韩丞相,助其完成北伐大业,也算了却了为父毕生的心愿!”毕再遇双目含泪,颤声道:”是,小婿当铭记于心!”
辛弃疾淡淡一笑,抬起了双眼,依旧深远的目光似乎穿过了屋顶,望向了无尽的天空.隔了良久,方轻声道:”可惜,可惜我再也不能饮马黄河,痛杀金狗了!”言毕轻轻一声叹息,头颈一侧,这位胸怀大志,一生坚持抗金的一代人杰便就此黯然与世长辞.辛小娥﹑毕再遇﹑辛小虎三人悲从中来,无不伏地大放悲声.众人中只辛夫人略微支撑得住,但也已泣不成声.秋风吹过,窗外的竹叶飒飒作响,远远听来竟似极了一声声的轻泣.似乎连上苍也在对这位壮怀不遇的英雄感到深深的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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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看幼安气如虎,一病遽己归荒墟.””侍制功名千古杰,贤良文字万夫豪.”辛弃疾病逝以后,陆游﹑刘弢等深感悲痛,都亲自赶来拜祭,并写下了上述诗文来追念亡友.辛弃疾少年起事于金,后收兵南归,宦海浮沉数十载,几度遭人弹劾被罢官免职,但北伐之志始终不改.”气如虎﹑千古杰﹑万夫豪”等等字句,可说是世人对这位一生坎坷的壮士所作出的最为中肯的评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