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丹所歌之词乃本朝大词人柳永所著,流传甚广,大江南北,几乎人人都会吟唱。睍莼璩伤毕再遇虽不谙此道,却也早有所闻。当时他初闻此词,只觉得词意过于辛酸,几有催人泪下之感,是以并不喜欢。但此刻残月在天,濉水无语东流,亭曰别离,人是旧识,此情此景,再细听此词,不觉胸中为之大震,暗道:“原来耶律姑娘对我用情竟然如此之深!但是北伐重任在肩,我与辛妹又早结成了秦晋之好,看来这份深情,我毕某今生今世是无福领受了!”
正沉思间,一人一马已到了亭外。耶律丹收起歌喉,起身道:“毕大哥,你果然来了!”毕再遇偏腿下了马背,向耶律丹细细打量。月光下但见她长发若瀑,星眸流波,依稀仍是当年中都初见时的模样。想起往事,胸中似有物所堵,默然片刻,方涩声道:“耶律姑娘,你……你近来可好?”
耶律丹不答,默默地注视着毕再遇,一双大眼睛里缓缓注满了泪水。自耶律楚遇害之后,义军星流云散,她孤身一人飘零至今,还从未遇到过一个故人。今日重见情郎,心中积郁已久的辛酸不免一发而不可收。她自知失态,忙举袖揩了目中泪水,别过身去。毕再遇瞧在眼里,胸中不免又酸又热,走上两步,轻轻握住了耶律丹的小手,柔声道:“想哭就哭吧,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或许会好受一些。”耶律丹听了这话,再也压抑不住,回身扑在毕再遇宽阔的胸前,哽咽不已。毕再遇也无可安慰,只是伸手轻抚耶律丹脑后秀发,默默而立。
耶律丹抽泣了一会,心情略觉舒畅,便渐渐收声。取手帕擦干了泪水,低眉看时,这才发觉流出的泪水将毕再遇胸前衣襟都打的湿了,继而想起自己还偎依在毕再遇怀中。初见之时情难自己,此刻心情已然平复,不觉心跳转剧,大感羞涩,忙抽身退开两步,红着脸儿立在一旁。
毕再遇初拥耶律丹入怀,鼻中闻到她身上的淡淡体香,想起在中都时抱了她躲避金人那一节,心情也不免略感异样。过了片刻,方勉强稳住心神,咳了一声,开口道:“耶律姑娘,这些时日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耶律丹轻叹一声,涩声道:“萧大哥遇害之后,我们只不过余了几十人,金将完颜安国又于后穷追不舍。幸而大哥率人舍命相护,我才得以逃出。但大哥却不幸亡于乱军之中。”说到这里,眼圈又不自禁地红了。顿了一顿,方又续道:“那时虽然天大地大,我也觉得无处可去,真想一死了之,也好过孤零零的一人活在这世上。”毕再遇听得心中酸楚,扼腕叹道:“我当时只道耶律大哥和你已经脱困,却不料仍未能逃出金人手掌!”耶律丹勉强笑了一笑,道:“毕大哥,你无需自责,是时金军和蒙古人有数万之众,咱们只区区数百人,如何能脱出重围?再者,完颜安国统兵来援,那是谁也无法预料的事。人力难以胜天,或许,这就是天命吧。”毕再遇闻言一呆,想要出口反驳,但看耶律丹神色凄楚,便又住口不说,转而道:“那后来呢?你又去了哪里?我降蒙不久,便在哲别大哥的帮助下逃了出来,在龙首山等了你一个多月,可始终没见你的踪影。於”
耶律丹拢了拢耳边发丝,道:“那时我悲痛已过,便一心想要复仇。记起当初耶律大石公曾率众远走西域,于西域另立辽国,我左右无策,想想大石公好歹也是宗室之后,索性便单骑赶往西域,去求其后人发兵助我复国。”毕再遇大吃一惊,脱口道:“西域离金国有数千里之遥,其间又有茫茫大漠为阻,你单身一人怎可前往?”耶律丹苦笑道:“我当时满脑子都是‘复仇’二字,哪里顾得了这许多?路上走了两个多月,幸好有惊无险,竟让我安然抵达了辽都虎思斡尔朵。”她淡淡道来,平若无事,毕再遇却听得又惊又佩。寻思道:“此去西域,大漠茫茫,瀚海苍苍,一路上自是艰难无比!便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也未必敢孤身一人前往。没想到耶律姑娘看上去温柔可人,内心里却这么坚强!”
耶律丹转首西望,续道:“我到了虎思斡尔朵后,大石公的后人直鲁古对我甚是客气。可那时直鲁古正在与西方一个叫花剌子模的国家交战,虽有心相助,却是无力东征。我在虎思斡尔朵住了数月,看直鲁古实在无力出兵,失望之余,便欲动身返回。直鲁古数次挽留,都给我婉言谢绝了。”毕再遇道:“他好歹也是你的亲人,你留在那个虎思斡尔朵,不比孤身一人在金境内要好得多么?”耶律丹不答,深深地望了毕再遇一眼,目光中隐隐含了一丝幽怨之意。毕再遇浑身一震,心下登时开悟。暗道:“原来她万里迢迢的又赶了回来,却是为了再见我一面。”胸中一阵愧疚,不由低下头去,不敢和耶律丹对视。
两人沉默良久,耶律丹方道:“后来我回到了龙首山,见着了那枚钗儿和你留下的字迹,才知道你已经返回了大宋。于是,我便南下前来寻你。”毕再遇涩然道:“耶律姑娘,往来万里奔波,历尽风霜,你……你又何苦如此?”耶律丹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可心里就是想着能再见上你一面。”顿了一顿,又轻轻地道:“现下终于见着了你,我很是喜欢。”语音虽然清淡,却隐含了千种柔情,万般相思拄。
毕再遇心中又酸又热,不知是何滋味,几次张口想要说话,却都是欲言又止。耶律丹瞧在眼里,忽而一笑,轻声道:“毕大哥,有话你尽管说罢,无需压在心底。”毕再遇咬了咬牙,终于道:“好罢,耶律姑娘,你的一番心意,我毕再遇又非木石之人,怎能不知?只是我早已和辛妹结成了秦晋之好,今生今世,再遇绝不敢有负于她!且如今抗金大业方兴未艾,再遇身为边将,自当以国家大事为先,亦无暇顾及儿女私情。你的一番厚爱,我只有来生才能报答了!”他这一番话未经推敲,而且说的奇快,彷佛怕一停下来便再没有勇气续说下去一般。说完转过了头去,不敢看耶律丹双眼。
耶律丹此次南来,也是几经犹豫方始成行。她早知道毕再遇是一个一心为国的英雄好汉,绝非卿卿我我的多情公子,是以心中早有预料。但此刻听毕再遇亲口道来,仍不免胸中酸痛,几乎便要流下泪来。隔了许久,方勉强定住心神,缓缓吟道:“彼泽之陂,有蒲与荷。有美一人,伤如之何!”她所吟的乃是诗经中的泽陂篇,大意就是一个女子遇上了一个美男子,明明爱着他,但又无法得到。语音低涩,充满了凄苦之情。说完走到毕再遇身边,抬眼望着他英俊的面庞,柔声道:“毕大哥,我并没有奢望能和你终生厮守,只是能再见上你这一面,我便心满意足了,你知道么?”毕再遇五内俱热,颤声道:“耶律妹妹,我……我……”胸中剧震之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耶律丹心中酸楚,却又隐隐含了一丝甜意,轻轻将头靠在毕再遇胸前,道:“你终于不再叫我耶律姑娘了!”
毕再遇轻轻抚摸着耶律丹的满头秀发,轻声道:“假如我先碰上的是你,不是辛妹,我对你也会像对她那般,一生不渝。只可惜,我最先遇上的是她,不是你。”耶律丹胸中又是一阵凄苦,低下了头,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毕再遇轻轻将耶律丹推开,自怀中取出那枚金凤钗来,道:“耶律妹妹,我只能像一个做哥哥的那样爱护你,所以,这钗儿还是还给你的好。”耶律丹摇头不接,道:“不,我要你留着它。”毕再遇见她执意不接,也便不再坚持。将金钗收回怀中,复摇了摇头,叹道:“可惜,可惜我不能像耶律大哥那样……”耶律丹抬起双眼,接道:“可惜你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不能像我哥哥那样陪在我身边,是不是?”毕再遇苦笑着点了点头。耶律丹亦微微一笑,但面上却流露出了万般愁苦。隔了片刻,复依在毕再遇怀里,柔声道:“毕大哥,毕大哥,我这样叫着你,心里有多舒服,你知道么?”毕再遇不答,只是将环着耶律丹的双臂又轻轻紧了一紧。
玉兔西落,晓星渐沉,东方已微微地泛起了一抹鱼肚白。耶律丹转首东向眺望片刻,涩声道:“天快亮了。”毕再遇无语点头。耶律丹又转过头来,深深地望着毕再遇,彷佛要将他的相貌印在脑海里一般。良久,方低声道:“毕大哥,我也该走了。今生今世,只怕你我再无相见之期,只希望你能记得,在北方茫茫草原上,有人一生一世都在惦记着你!”毕再遇点点头,颤声道:“是,我一定会记得!”耶律丹浅浅一笑,却有两行清泪缓缓挂下面颊。她也不伸手擦拭,抬起泪眼,道:“毕大哥,你能再叫我一声‘耶律妹妹’么?”毕再遇胸中一酸,也险些流下泪来,忙转过头去,低声道:“耶律妹妹,今后你我山水永隔,你可要千万珍重!”耶律丹含泪点头,抽身离开毕再遇怀抱,道:“今后你在战场之上,也要记得千万小心!”毕再遇不敢回头再瞧耶律丹,只点了点头,应道:“是。”
过了片刻,耶律丹见毕再遇终不肯回过头来,轻轻咬了咬嘴唇,颤声道:“时辰已不早了,你这便去罢。”毕再遇回过身来,举袖轻轻揩去了耶律丹面上泪痕,道:“好,我去了。”转身一步步出了小亭,跨上马背,欲转头再瞧耶律丹一眼,却又强行忍住。于马上端坐片刻,双腿一夹马腹,乌云盖雪一声长嘶,四蹄腾空,波喇喇奔南而去。奔出半箭之地,毕再遇方拉住缰绳,回身注目看时,却见耶律丹白衣如雪,仍孤零零地立在小亭之内。胸前泪痕微湿,怀中金钗仍在,衣上发香可闻,毕再遇心头酸热,驻马兀立良久,忽而一声长啸,勒马转身,奔南绝尘而去。
耶律丹独立亭内,遥望毕再遇渐行渐远,终至消失不见,两行清泪不觉又已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