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第二天正是独孤航宿值的日子。
    白天出入宫廷的人太多,所以禁军换值通常都在卯时之前,大家都还在梦乡的时候,而且整个过程要赶在早朝之前完成。
    因为宿醉,独孤航差点就睡过了头,还是杨如钦把他叫醒了。独孤航急匆匆赶到宫门前,伸手一摸,忍不住心中一跳,常年挂在身上的牙牌居然忘记带了,这时候也赶不及回去拿,只能在禁门领了块普通校尉的鎏金铜牌才入了宫门。
    令牌是出入宫门用的,分很多种,不同身份对应的质地样式也不同,如校尉军士小厮们为铜牌,匠人为木牌,内官及各常朝官为牙牌。通常都是在入禁门的时候领牌子,出禁门的时候还牌子。只有牙牌可以常年随身携带,被人们视为身份的象征,独孤航因为镇守静华宫,经常出入宫闱,才有这么一块。牙牌上刻了所有者的官职及姓名,通常情况下旁人拿着是没用的,外借或者丢失都是重罪。
    这么个东西落在家里,独孤航心中难免记挂,等换值完毕,立刻派人去取。那人半个时辰后返回,说院子里没人敲不开门。
    独孤航才记起今日有朝事,如今杨如钦重回朝堂,官拜尚书,估计是入宫早朝去了。
    待到手头事务完毕,已经是中午,独孤航抽空回家,找了半天,却没见自己那块牙牌,心中奇怪之余免不了叫苦不迭。他想难道是杨如钦捡去了,可他捡着干嘛?这下自己进出禁门都非要兑牌子了,实在是很麻烦。此刻的他还想到不到第二天会发生什么,他苦恼的是,那牌子若真丢失了,可怎么办。
    第二天,独孤航想去朝房截杨如钦,路过保和殿时,他听到一种不该在此地出现的声音,那是打斗声。他觉得奇怪,绕了过去。
    陈则铭的第二次政变来得异常突然,让独孤航有种措手不及的感觉。
    然而这次政变结局却如此地让人吃惊。
    当那副肩舆出现在朝华门下的时候,所有的呼吸声似乎都停止了,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独孤航看到了站在萧定肩舆旁的杨如钦,他那些隐藏在心底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疑问突然明晰起来,自己的牙牌!!杨如钦怎么会在这么快的时间里救出萧定,自己的牙牌起了什么作用?
    他被自己的揣测惊得呆住,杨如钦勾结的是言青,言青是殿前司的人,有宿值的权力,可他无法进入后宫达到静华宫。他们拿他的牙牌干什么了?诱骗守军开门之类?
    独孤航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比想象的更大,杨如钦那一夜的到来并不是偶然的,他早策划好了,所以他扶住自己的时候是那种眼神。
    独孤航有些昏眩,他睁开眼的时候,他手中的箭尖正指着杨如钦的头,他的手颤抖不休,于是那箭头也抖得厉害,然而此刻这一箭纵然是发出去,也未免太迟了些。
    陈则铭跪倒了。
    他手下的将领全部缴械投降,独孤航紧紧握着手中的弓,站在纷乱的人群中,脸上满是泪水。
    那牙牌说实在话,有没有都并不足以扭转整个局势,但却节约了杨如钦不少的时间。杨如钦早算好了,他一时一刻也不能浪费,他要求的是最佳的效果,才能保证最大意义上的成功。
    陈则铭病倒的时候,独孤航整夜整夜守在陈府外面。他觉得自己罪不可饶了,可他不敢说,他惧怕陈则铭得知真相后的那个眼神,他害怕极了,想也不敢想。
    他把这件事情隐瞒了起来,决定一辈子也不提。
    可他不能安心。
    陈则铭重新出任殿帅,独孤航始终跟在他身边,看着大人沉默而坚定地守护那一线青石砖墙,似乎永远不知道什么叫疲倦。那种不顾生死般的坚持让独孤航惊恐,可他不敢问。他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露了马脚,那比杀了他更难受。
    他看到萧定因为战况紧急对陈则铭改变了态度,这样谦和的萧定他从来没见过,独孤航立刻警惕起来,萧定与杨如钦是同一类人,他们的脸上摆的从来都是伪装,那是为了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
    独孤航忍不住去提醒陈则铭,萧定是假的,他那些态度都是有原因的。他没得到回答,却得到了城中粮尽的消息。
    独孤航吃惊之外也有些高兴,他想为陈则铭去战去流血甚至丢失性命,那样才能使他心里踏实,如果他死了,那个秘密他就可以永远不说出来,你看他就是如此的卑鄙。
    他在敌人中厮杀的时候,感觉自己正一步步接近着自己心中所想,这比在陈则铭身边守着痛快很多。
    他受了伤,但不严重。他闯出包围圈,跑到了陈州。
    他以为自己大功告成了,然而很有讽刺意味的是,陈州节度使魏敬只是观望形势,无意出兵。
    最后救了京都之围的是敬王,而请动敬王大驾的是杨如钦。
    继朝华门之变后,杨如钦又给他上了一课,很多事情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到的,得靠手段,而手段你还差得很远。
    ……他教给他的东西真太多了。
    独孤航觉得自己真是个废物,他依托在自己武功上的信心开始崩溃,他没想到过自己曾引以为豪的东西原来根本就不够,甚至不够弥补自己的过错。
    想到自己曾经轻视杨如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的念头,他便觉得可笑。
    杨如钦真的很厉害,你做不到的他可以,你想不到的他也想到了,他把你戏耍得多彻底啊。他回想那一夜自己跪在香案前说同年同月同日死时的心情,就觉得浑身冰冷,他居然会天真得以为如果结拜了,就从此不是一个人了。至于那个调笑般的亲吻,独孤航再也没有想过,那是多傻的事情,在他看来,那已经是杨如钦得意之余忍不住要透露出来的信息,玩笑玩笑,不就是你被人玩了,所以他笑。
    难怪杨如钦当时是那个表情,他一定在想这小子多傻,这么简单就上当,枉费他如此精细的安排。
    自己被骗一骗也没什么,可他利用自己在陈则铭身上补刀!
    他想自己不能再见这个人了,见了他自己一定会忍不住杀了他。
    在敬王的军营,他被人从后面叫住,他听出那是杨如钦的声音,他的剑拔了出来,抵在杨如钦的脖子上,杨如钦的脸色免不了发白。
    他愧对他,他为什么还要解释。
    独孤航其实很希望他当时能上前一步,那样自己便可以不加控制地杀了这个人,不用再拼命提醒自己,这个人如今很重要,国难当前,为公就不该杀他。
    而这已经是他仅剩的清明。
    护送陈则铭的棺柩回京的时候,独孤航其实已经知道那里头不过是裹了绢布的木头。
    杨如钦不知道,他亲眼见了陈则铭的尸身——如果不是韦寒绝的大夫朋友及时赶到,那就真会是尸体了。
    路从云和韦寒绝对于杨如钦提出要护送棺柩的事情感觉很苦恼,这个要求太合情理,导致回绝起来的借口很不好想,太坚持会引起对方怀疑——杨如钦可不是那么可以轻易被蒙蔽的人。
    独孤航开口了,他说杨如钦如果硬要护送棺柩,我就杀了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那几个人都以为他在说笑。
    独孤航并不申辩,他知道自己说的是真话,他的杀意一直埋在心底。
    独孤航自己送棺柩回京都,杨如钦也不敢跟他抢。
    回到那旧院子的时候,独孤航看到墙上的山水还在,经历了风雨它们居然还是当初那样清晰传神。他搅了几桶泥水,一桶桶泼上去,将那幅原本意境极佳的画毁了个彻彻底底。
    陈则铭的命不知道保不保得住,独孤航想尽快赶回边关,可韦寒绝说京城中有个姓王的名医,让他有时间最好去找一找。独孤航在路上昼夜兼程,为的就是早一日将这个神医也一并带回去。可他按照韦寒绝给的地址问过去的时候,对方早已经人去楼空,左右邻居都说是刚搬走了。独孤航不死心,四下追问那神医的去向,问得久了,终于有人给指了个去处,独孤航立刻追了出去,追了几百里也找不到人,才发觉那只怕是人家被他问得烦了随口就那么一说,只得又打道回京继续打听。
    他居然连这样简单的事情也做不好了。这个低谷这样漫长,他怎么也走不出去。
    很快他听说了杨如钦修史的事情。
    陈则铭还躺着半死不活呢,他的恶名就要定性,要这么流传下去了,大人征战疆场一生,不畏生死为国为民的部分就这么轻易被抹杀了。
    独孤航心底涌上来一股寒意,那股寒意象有把刀迎面而来一样,劈得他脑后直发凉。
    他突然镇定了下来。
    这么多迷茫过后……他终于知道自己该要做什么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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