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噬心

    婴隰蓦地直起身,复而躺下,道:“去苍周城做什么?”
    云沔垂着眼,很平静道:“我想去修仙习道。”
    婴隰又蓦地直起身,却又躺回去,道:“你不是想当都事吗?”
    “我想飞升成神。”
    婴隰又蓦地直起身,又躺了回去,又乍然直起身看向他,几欲开口,沉默许久才道:“你若成一方都事,我便大礼来贺,你若成一方天神,我便以身相渡。”
    云沔看向他,浅笑道:“不问问缘由吗?”
    婴隰又躺回去,道:“你想做的,我不问缘由,不问因果,但我会一直陪着你。”
    云沔只垂着头,未言只字。
    婴隰又道:“何时去?”
    “明日。”
    “我带你去吧。”
    “我想走着去,和你——。”
    “好......。”
    婴隰便陪着云沔,听着秋日鸟鸣,闻着银桂花香,两人一路来到苍周山下。
    苍周城山道石阶很宽,可那条路于云沔而言,却极难行走。
    云沔看向婴隰,道:“听说苍周山有灵障笼罩,就到这儿吧。”
    可婴隰却觉得心里好难受,强忍住眼眶湿意,道了声“好。”
    云沔看着他,心如针扎般,“待下次相见,我有话想对你说。”
    婴隰浅浅苦笑,看着他道:“下次相见,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云沔久久看着他的眼眸,看着他的眉弯,还有当初自己偷偷吻过的唇。
    飞升之事如同飞蛾扑火,云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否成功渡过雷劫,所以他想在此刻多看看这眼前人,这个当初向他砸石子的人,而那两颗石子没落在地上,反而落在了心底。
    婴隰目送着云沔远去,秋日斜阳透过两旁树荫,将余光洒向那渐行渐远的人,更将那人的修长身影晃得若隐若现,似要随时消失。
    那一刻,婴隰深深地感觉到,自己抓不住,留不得。
    这时惜诵忽然出现在他旁侧,她看向云沔,道:“少司,您为何不留下他。”
    婴隰看着已无人的山道石阶,轻轻地道了句,“你不会明白的。”
    ......
    云沔在苍周城的第一年,因弟子不得随意下山,他便没有见到婴隰,只是有时会悄悄来到山脚,隔着灵障,看一看当初二人分别的地方,昔日场景便历历在目,就当见到了。
    第二年,他获得了苍周城首重灵宝——万灵剑,同时他也知道了这剑是助他渡雷劫的,而且苍周城掌门告诉他,一旦有了灵宝,便定能渡劫成功。
    从那时起,他就知道自己的心愿很快就能实现了,很快他也能成为一片海,与另一片海一起走到海水枯竭化云,石砾消烂化尘的尽头。
    第五年,就是他渡劫时,那日他来到九丈天崖,等着子时,天雷降临。
    他将剑紧紧握在手中,这时黑夜中闪过一道白光,接着第一道天雷劈下,他随即挥剑挡住,可奈何天雷凶猛,这道雷竟将万灵剑劈断了。
    这可不好,云沔心下一惊,不知这断剑还能不能助他挡助接下来的两道天雷,然而他还未多想,又是一道天雷迅疾而至。
    这回他迅速将灵力注入剑中,正欲挡在身前,可眼前却闪过一道红光,接着他便见一个黑色身影挡在他面前,硬硬生生用身体接住了天雷,却在接住天雷的刹那,那人猛地跪下去。
    只需看一眼背影,他就已认出那人是谁了,随即跑去,还未看他的伤势,就见掌门持着灵器随之而至。
    云沔这才发现婴隰身上除了雷劫劈伤外还有许多其余伤痕,才明白他是一路打上苍周山的,而他上天崖时早已是重伤,此刻又是天雷劈身,也不知受不受得住。
    婴隰看向他,见他担忧,便冲他一笑,起身对那掌门道:“我本无意闯入,只因今日要渡一人飞升。”言辞恳切,不似他以往对人说话的语态。
    然而掌门并没有听他解释,随即喝道:“布!周钧阵!”面目睚眦似要将婴隰除之而后快。
    云沔一听,忙喊道:“掌门!他不是有意要闯的!”
    他话音未落,便是一道巨阵落下将婴隰困住,婴隰立即看了看天,他知道第三道天雷将至,而以云沔如今的灵力却如何也接不住。
    他蓦地便怒了,“我说了,今日擅闯是我之过!可我并无非意!”随即用灵力聚出一柄剑,调动周身灵力,聚集于剑身中,对着阵沿猛地砍去,然而却在他挥剑时,第三道天雷随之而来,云沔召出的灵力和那柄断剑,如同螳臂当车般被碾压在天雷下。
    只在刹那,云沔就已消散在他眼前。
    而婴隰见到那突如其来的一幕,手里的剑还未触及阵沿便蓦然散去,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云沔方才站着的地方,许久都没能回过神。
    因为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他还未来得及好好看那人一眼,那人就已消散了,他只是呆滞着那处无人之地。
    未等他回神,便是几十道风刃向他飞去,可他依旧呆呆地看着前方,接着风刃尽数穿过他身体,他蓦地倒地,依然看着前方,眼神呆滞,似若垂死之人。
    随即又是几十道风刃穿过他,猛地吐了一口血,便失去意识。
    紧而便又来几十道风刃,若此次再穿过他,必死无疑,却忽见得一道红光将风刃尽数挡去,惜诵挡在阵前,冲那掌门吼道:“魔界少司你也敢杀!”
    这时有不少苍周城弟子长老匆忙赶上来,皆是手持灵器,其实他们只是想将婴隰打下苍周山,并未想过要杀他。
    现今魔界为六界之首,魔界虽没有称霸举动,可实力却不容小觑,然魔界少司又是未来的巫觋司,一般六界生灵不敢对他不敬,却不知为何这苍周城掌门竟想暗自除掉他。
    而因惜诵吼的这句话,掌门虽不愿放他们走,可也不得不让他们走,因为他想杀掉魔界少司这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便对身后那些人,喊道:“从此刻起!若再有邪物擅闯苍周城,不必驱赶,皆格杀勿论!”
    在阵法撤下的瞬间,惜诵立即带着婴隰去了魔界。
    巫觋司看着奄奄一息的婴隰,轻叹一声,道:“我做这巫觋司也做了几万年了,早就不想做了,若他当时就已是巫觋司,已然有了泼天灵力,云沔那孩子就能保住。”又看向戚殇,道:“他若成了巫觋司,便是历届最强,我担心日后其余五界会起歹心,望你能帮衬一二,以后也要时时点着他,他性子倔,莫让他走弯路。”
    戚殇听了如同遗言般的一席话,不禁润了眼眶,却道:“你就把这一倔驴烂摊子留给我?然后自己去幻留谷里颐养天年,你想的倒是舒服啊,而且我可是阴冥司,能帮你养儿子?”
    巫觋司道:“怎么!你是他干爹,不你来哪谁来,再说你每天对着他唱戏,去烦他的时候,怎么想没过自己是阴冥司呢?只管玩不管负责的吗?”
    戚殇一时吃瘪,无话可说。
    巫觋司又道:“反正我是把他交给你了,你自己看着办。”
    ......
    待婴隰醒后,他感受到体内源源不断的灵力,便已知发生了什么,然而他依然没有接受云沔已死的事实,他慢慢起身,慢慢往外走。
    忽而便闻到了一股桂花香,那是云沔身上的味道,如同魂牵梦绕般将他引向那座桂花木庭院。
    这庭院是他为云沔建的,除了院中没有一棵银桂外,满屋满院,一桌一椅皆是银桂木,只因人界草木到了魔界便会被魔气腐蚀,于是他便在庭院上用覆了层薄薄的灵力,然而那棵银桂若覆了灵,便不会有落花。
    他喜欢看云沔在晨曦下凝神执书的模样,他喜欢看云沔在落花中拈子对弈的模样。
    他喜欢云沔......
    第一眼便喜欢了,喜欢上那个信步而来的白衣少年,所以才会向他砸石子,跟着他回家,忍着倦意与他在院中习书,抱着他沉眠。
    哪日听他说想去魔界,自己便喜不自胜,而后还从人界找来数多银桂木,当时戚殇问自己,为何不用灵力布造。
    我送他的,需得真真切切。
    本想着哪天带云沔来魔界,带他来这满是银桂木的庭院,甚至能幻想出他见到这木院时的神情,一定先是错愕,再欣喜,而后感动,便看向自己唤一声阿隰。
    想到此,他忍不住笑出声,可这虽满是云沔的气息,却不见那人,那一刻,他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落花拂书,秋目凝眸,见不到羞花覆指,白子落盘。
    一股噬骨蚀心的滋味漫上心头,这时他才明白他所喜之人,所爱之人。
    他的心上人,真的走了。
    未来得及亲口向他表述心意,还不知相见时他想同自己说的话,那人就已经走了。
    他躺在竹椅上,泪水浸湿了书册,压抑的呜咽声在庭院萦绕不绝,可如今他却活不能,死不得。
    石桥铮铮驻足留,
    霜桂秋落覆指中。
    相别未言心中意,
    相逢已是生死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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