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十亩水田的谷子摆在地坝,堆了几尺来高。收谷子累人,晒谷子亦累人,关键还是没地方晾晒。家家户户都有谷子,还要晒没干的花生、豆子,哪有空位置给别人用。等大家的地坝腾出来,节令一过,没了大太阳,再大的地方都不能把谷子晒干。
谷满仓这几个字听起来很爽,很喜人,但前提是那是干谷子满仓。一不留神,到嘴边的谷子就会因为没有得到充分的晾晒而发芽生虫甚至发霉。有的人吃着香喷喷的大白米饭,却不知道得米饭的过程是何其的艰辛!
湿谷子堆了一地,但找不着地方晒,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悲催的事了。
刘三看着几尺高的谷子,愁得不整晚整睡不着觉。
凌晨起来,拿了木刮板,一遍又一遍地把谷子翻晾。没有太阳,这样基本上是做无用功,至多把谷子的水汽晾走了些许。
春花一早起来,看见老爹睁着一又黑漆漆的熊猫眼,吓了一吓。
春花娘发愁,道:“这几天太阳倒还好,就怕突然下起绵绵雨来,只好生火炒谷子了!”
春花感兴趣地问,“炒谷子?怎么炒,不糊吗?不黑吗?煮的饭是不是有焦味儿?”
春花娘不由笑道:“你爹想出的歪主意呢。那时节还没春月春雪呢,头年收不好,第二年二三月分就断粮了。青黄不接,到处借粮食续命。熬到七八月。除了井水,家里再也找不到一口吃的。还好那时候谷子黄了。我们俩等不急打谷子了,直接拿了镰刀割了一篓子谷穗儿回来。准备搓了粒儿舂米吃。谷子没晒干,舂出来只是米浆。可谷子晒干至少也得两三吧,要真过个两三日,我们就要饿成人干儿了。”
几个小的都听得入神,连陈夫子都听住了,从泛黄的书页中抬起头来看了春花娘一眼。
春月等不急,道:“娘。莫出神呀,快说说后来怎么办的。”
刘三脸上显出得意的神情来。春花娘看了就笑道:“还是让你爹来说吧。”刘三复又握了刮板刮谷子。
春花娘便继续道:“你爹说。‘嘿,活人难道给尿憋死了,让我来搞!’我是一点都不相信你爹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心里想。看你能怎么搞,你能用手把一颗颗谷子剥开挑也米来不成。结果呀,你爹把谷粒全倒时铁锅里,叫我烧火,他来炒谷子。结果还真把谷子炒干了!舂出的米和晒干的还真没啥区别!”
春花笑道:“老爹尽能想出歪主意,结果歪打正着,回回都能把事情给做好了。”
刘三听得嘴巴不由自主地裂开,合都合不拢来。
“其实我那时也就是试一试……”
邻居过来了,打断了刘三炫耀的话。“老三,我家谷子晒得差不多了,腾了半边地坝出来。你用呗!”
刘三喜得一跃而起,顾不得说话,挑了两箩谷子风风火火地跟着邻居走开。
这样下可真不是个事儿!邻居家的半边地坝能有多大点,对于成山的湿谷堆,不过是杯水车薪。
春花四处一转悠,就有了主意。
收割过的稻田很平坦。经过一个大夏天,田里的水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一些地势高一点的田都干得龟裂了。把稻草铺在田里,再洒上薄薄的一层谷子,不是就能干了吗!虽然难免会洒落一些谷子,但总比堆在那里发霉好吧。唉,又要想起现代的农产品干燥设备了。春花摇了摇头,果断回家!
把干了的水田尽可能地打理干净,再垫上稻草,刘三家就这样晒起谷子来。
人们已经不对刘三一家时不时的抽风表示惊奇了。只说这办法还可好,就是麻烦,还很累人。
再麻烦再累只要能解决问题就行!
等我家修了大房子,一定要修一块超级无敌大的地坝,可以晒一万斤谷子那么大。
春花挥霍着汗水,累得咬牙切齿。
难道就这样顺顺利利把谷子晒干了吗?,世界上没有那么便宜的事!
刘三家成堆成堆的谷子码得那叫一个高,路过的人谁见了不会眼红啊!要不是怕得罪了天上的神灵,大家都想学学春生娘顺手牵羊了。
因为谷子多,晒得宽,家里人少,非常地不好看顾。现在又不是路不拾遗的年代,总要防着那些小偷小摸的。
村里总是有无赖一流的人物存在的。
小云气冲冲地撵着刘板凳,口里骂道:“你这个狗屎,偷我家谷子要遭天打雷劈的!偷稻娘子家的东西,也不怕鬼神半夜来找你!”
小云在刘三家呆久了,也学着了春花娘的王霸脾气,遇事就嗓门老大地嚷嚷。
刘板凳哪怕她,端着半撮箕谷子,调笑道:“小姑奶奶恁大声,又不是你的谷子,莫多管闲事。等夜来了哥哥找你呀。”
阿生扛着刮板看见,气得扬起手中的东西就朝刘板凳冲来。
刘板凳根本不怕他,一边走一边还羞他,“弱鸡儿似的人儿,也敢学咱们舞枪弄棒……”
还是二壮闻声,操了把锄头跑出来,才吓走了刘板凳。
对这种无赖,打骂都那样,人家光脚不怕穿鞋的,你打了骂了不过是跟自己生闲气。只好增加看场的人次,把春月春雪也加进看场的大队伍中。连生产了没多久的春花娘都抱着奶娃娃上阵了。最后一个人在家的夫子都帮着看回地坝。
刘老头很着紧大孙子,怕太阳大晒坏了,撑着伞过来遮孩子。
这天,有福有寿(大小双)哭得着实厉害,春花娘又想去看场又要带孩子,左右为难时,刘老头出现了。让春花娘在家带孩子,他过去看场。
刘老头搬了把椅子,搁在树荫下,躺在上面昏昏欲睡。
晒谷场的视线死角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刘老头眼睛猛地一睁,轻脚轻手地摸过去,看见春生娘正提着老大一个麻布口袋装谷子呢。
刘老头不声不响,居高临下,拿两双老眼静静地看着。
春生娘忽然有一种芒刺在背的恶感,悄悄抬眼儿一看,吓得一屁股蹲儿坐在地上,脸蓦地涨得通红。
刘老头静静地看着春生娘的手。
春生娘飞快地将双手背在身后。
刘老头静静地看着大麻袋。
春生娘又伸出手抖抖颤颤把麻袋翻了个底儿。
刘老头静静地看着路。
春生娘垂头丧气地提着麻袋走了。
这场默剧除了当事人之外谁都不知道。
不过十天,秋雨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接下来的天气就是时而雨时而晴的,要么就是阴,反正是不适合晒谷子了。
这十几天,刘三累得像条狗,心里惦记着坡上的稻草,却实在是没有力气去收了。
刘三发下话来,山上的稻草,帮了他收谷子的,谁愿意要谁就去背。
稻草也是一种财富啊。
村人一窝蜂地去背稻草,不过半日,松山的稻草就被一抢而空。
刘老头心里还不高兴,也去抢了几捆稻草,路过刘三家,还骂,“勤俭持家,勤俭持家,就是那大地主也没有你这样大方的!铺张浪费,发再大财,甩手就抛撒干净!哼!”
刘三讪笑道:“爹你家里没谷草了吗?去水田里拿几个便是了,何苦大老远去松山拿。”
“这是我自己去捡那没人要的谷草,不算在孝敬的分例里。”
“是是是,赶明儿我去挑些给你送家去。”
“这还差不多!山坡上的谷草不要了,水田的谷草也不要了吗?”
“要要,不要这个冬天烧什么。太忙啦,没时间收松山的谷草啊,就算收回来,我们也用不完啊。”
“你用不完,你爹用得完!谷子都晒干了吗?多晒晒,那么多谷子堆仓里要生虫呢。”说着,刘老头又想去看看谷满仓的盛况,丢下挑的谷草,抬脚就往刘三家走。
刘三禁不住得意地笑,“天天都有人来看我们家的谷堆,呵呵,都说只有地主家一年才收得到这么多谷子!”
刘老头盯着快码到屋顶的谷仓,双眼放光,脸上是从未有光的喜悦和欣慰。
“我想卖些粮食,换成钱,好修房子。家里太多谷子,怕烂掉,又怕吃不完,等明年收谷,就是陈谷子不好吃了。”
刘老头饥慌年间生的人,最听不得卖粮食,火大道,“卖什么粮,你不吃陈谷子我吃陈谷子,没饭吃的时候,观音土都要吃呢,还嫌陈粮。”
刘三双手一摊,“明年还打算开梯田,比今年的谷子收得还多,往哪里放?不卖了,只有放霉了。”
“人家大地主家修偌大粮库,只有进没有出,从来没有听说卖过谷子的!就算要卖也要等到来年青黄不接价高时,现在急着卖什么!先存个十年八载的口粮,再来说卖粮!”
十年八年?年年吃虫谷子吗?果断转移话题。
“爹,家里谷子都晒干了,我打算明天称粮,你看是用我家的秤呢还是用你自己的?”
不同的秤稍微有点出入,大秤称重的,小秤称轻的,越小的秤越精确。还有人在秤杆上秤砣上做手脚的。所以一般人只相信自己的秤,不信任别人的秤。
“用你家的吧,大秤一秤就称了。反正年年你都称了多的给我。”
“我称新谷子与你。你要不要换点新谷子吃?老谷子留着喂鸭生蛋吃!”
刘老头斜了刘三一眼,“好,你明儿来。”(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