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都很兴奋,聊天很起劲,所以下车的时候竟然没有人晕车,还有些意犹未尽。
钟声家没有在镇上,在镇上下车还要走十多二十分钟。大家提着东西,东聊西看。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山上多松柏。松柏之下是满山的蕨类之物,只是此刻都干枯了。有妇人在山林收割着这些干柴。因为冬天,土地大多还没有农作物,裸露着偏红的土质。少数种了些菜,竟也是生机勃勃的模样。一些杂草似乎已经嗅到了春天的气息,冒出了绿芽,娇嫩又脆弱。
很快就看到了钟声说的两层平房。座落在山腰,旁边有几户人家,房前屋后都是土地。而他们,脚下的公路从一排房门门口经过一直延伸到山后。
同学们一路笑笑闹闹的,轻松自在,全部都浸泡在快乐里。
钟声走在最前面,居然没有看见人。经过的房屋都静悄悄的,有种寒风的冷寂感。
“哎哟!钟娃子!”突然一声惊讶又似乎很是悲惨的喊叫从身后传来,无端给人一种凄厉的感觉,让人瞬间毛骨悚然。还未转身,那边已经嚎开了,“你爸去帮赵奎修房子,墙倒下来,把你爸砸死咯!从砖块里刨出就没气了,脑浆都砸出来了……”
“……马上就抬回来了……我回来收拾你们的房子……”
“这是你同学吗……还是都回去吧……”
风很大,很大很大,吹得人站不稳,吹得听不清……
钟声的脸惨白一片,提着东西站在那里,好像变成了一根木头。
黄金和陈晨对视了一眼,连忙上前一边一个把钟声扶住了。然后对面面相觑,也是十分震惊与惨然的同学道:“先去班长家。”
“我……我有点怕……”陈小梅小心翼翼地说。有几个女生也点点头,缩着肩膀,明显很惊恐。
众人一时没了动作。“你们先走,我来处理。”清雨道。
黄金和陈晨点点头,半搂半扶地把钟声带着往家走。
清雨看了看手表,10:03。“这样,害怕的同学把东西放地上,想陪班长的把东西提好去班长家。”
汪春梅左看右看,慢慢的把东西放下了,眼眶发红,看了眼步履蹒跚的钟声,眼泪哗地流了下来,又一把抓起刚放下东西,哭着说:“我还是多待一会儿吧,班长那么好,总是帮我讲题……”
“清雨,你……去吗?”陈小梅小声问。
“嗯,我去的。”
“那我跟你一起吧。”
清雨将所有人默默看过去,同学们很悲伤。高高兴兴来,没想到还没有到目的地,就听见了这么悲惨的事情,缓缓道,“班长现在很难过,需要陪伴。但是接下来需要他做的事情更多,可能根本就顾及不了我们,很多事情我们不会,也不懂,帮不上什么忙的。而且我们人多,到时候还要给我们腾床,我们不能添乱。所以,走还是留下,都是帮了班长。”
最后只留了四个人,罗毅,古兰,还有清雨,汪春梅,加上陈晨和黄金,六个。
“代枫和李正轩,你带同学们去镇上坐车回去,路上小心。”
等要走的同学一个个走了,几个人才沉默着把地上的东西全部提起来。
远远看见惨白的阳光下,另一条路上,一众人慢慢向这边走。有哭声老远就传了过来,悲痛欲绝。中间有几个人抬着一块木板,板上的人盖了白布……
有长辈围桌商量办菜,有长辈围桌商量丧葬事宜,有人在挨个打电话告知,有女人在厨房围着钟声的妈妈陪着哭,陪着安慰。
买来“郊游”的零食被拿来撑场子,放在搬出来的圆桌上。看着被人拿着,吃着的零食,突然就觉得很难过。这些零食到了目的地,可是却不是快乐地辅助品。
几个人陪着钟声,却不知道说什么,都沉默着。陈晨一直拍抚着钟声的背,眼眶通红。他们几个根本不敢看被停放在堂屋门口左侧的遗体,更不敢靠近。
晃眼一看,那废旧的白床单上猩红一片。
一直流眼泪,但是一句话没说的钟声突然站了起来,声音嘶哑道:“我去陪我爸。”
黄金几人便默默看着钟声步伐沉重缓慢地走到遗体前,噗通一声跪下了。
古兰“哇”一声哭了出来。还能控制情绪的人都扭开了头,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眼泪。
这一幕,真的,太悲伤了。
有人拉来了砖,听说要在外面砌两个临时灶台,黄金带着男生去搬砖了。清雨看几个妇人拿了大盆子出来,搬出碗筷盘子准备清洗的样子,把古兰和汪春梅拉了过去。
陆陆续续来了许多人。钟声只有一个大姑,嫁到外省了。爷爷奶奶已经过世。堂叔伯和他们的子女都来了。有个年轻人二话没说,一来就跪到了钟声旁边。听洗碗的婶子说那是钟声二伯的儿子,叫钟鸣,在省城念大二。二伯两年前两条腿截肢了,母亲改嫁了,一直是钟声的父亲在照顾。
人越来越多,挤挤攘攘,有人去买菜,有人被安排去借桌子凳子,有人去附近邻居家背碗筷盘子,有人去买丧葬用品。
搬好了砖的几个男生又接连帮着搬桌子凳子。一筐一筐的碗盘摆在了大盆旁边。
丧葬一条龙的来了。拉来了黑漆漆的棺材,各种花圈,还有其他的。
第一声哀乐响起的时候,那种无法言说的悲伤感陡然散开并扎进了心里。好像,从这一声响起后,一切不愿意相信的现实,残酷的撕开迷茫摆在了面前,真的无可挽回了,有个至亲真的永远离开了……
钟声终于在这一声哀乐响起后,嚎啕大哭。
清雨不顾手上的洗洁精泡沫,一下子捂住了嘴,小声的呜咽出声。秀美紧蹙,眼泪止不住的流。
这哭声真的太难过,太绝望,太悲痛了。
古兰靠在汪春梅肩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太可怜了……呜呜……班长太可怜了……”
黄金和陈晨男生围过去抱着钟声哭成一团。罗毅站在坝子边沿,仰头看天,喉结不停地滚动,好像在努力吞咽自己的难受。
接下来的事情就有些按部就班了。而最伤心的是亲人。帮忙的人能笑,能闹。大概这些事他们经历多了,已经让他们能不露悲伤。
被议论最多的就是钟声。钟声学习好,在家又懂事,肯定能考上好大学,就怕他妈妈一个妇道人家扛不住。
清雨看着麻木地随着道士的锣鼓声磕头的钟声,听着从房间里传出的一声一声的哭号,突然觉得,自己或许能做点什么。
钟声给父亲整理遗容时,洗碗时认识的一个婶子把清雨和汪春梅还有古兰拉到房间去了,说是小姑娘不能看。她们才找位置站好,钟声也被黄金陈晨几个拉进来了。
黄金说,是钟声大伯让拉进来的,怕钟声受不了。他们几个叔伯原本要替兄弟整理,结果被钟鸣硬抢过去了。钟鸣说让他替钟声尽孝,也是他自己尽孝。
一房间的妇人开始感叹钟鸣是个好孩子,知恩图报。
一直在哭号的钟声妈妈突然停止了哭泣。木楞楞地看着靠墙站着,头抵在墙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的钟声。然后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有人眼疾手快急忙扶住。
她走到钟声面前,颤抖着抓住了钟声的手,嘴唇颤动,半响才说出一句:“……别担心,妈在。”
钟声低头看自己瘦弱的母亲。她两鬓斑白,头发散乱,双眼红肿,满含泪水,浑身无力,整个人想泡在悲痛里。看到他,却强撑着站稳,想给他力量和安慰。
这是他的母亲,为这个家付出了青春,付出了健康,一直被父亲保护着的母亲。
钟声反握住了母亲的手,整个人散发出一股成熟的沉稳来,“妈,别怕。”
房间里的人看着这对母子,心里也很不好受。
晚上也不可能有安稳觉。敲锣打鼓的声音凌晨才歇。钟声的同学都安排在了钟声房间,一张两米的床横着睡,将将能摆下。女生睡床头,盖一床被子,三个男生盖一床被子。衣服也没脱,就将就着眯一会儿。
隐约有悲戚的呜咽声传来,说话声,走动声,灶上地剁肉声,柴火燃烧的声音……
清雨轻轻地掀开被子下了床。替几人掖了掖被子,搓着手走出房间。
她睡不着。
农村的夜很黑。不像城里路灯明亮,霓虹闪烁,大晚上把灯关完了,窗帘拉上,也能隐约看见家里的摆设。
除了几间卧室关了灯,其他地方都亮着灯。堂屋里跪着两个清瘦的男孩,垂着头。他们正前方是一张长桌,桌上摆着香蜡祭品,桌后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棺材里睡着他们的至亲……
屋檐下的大灯很亮,使得坝子里也能看得清清楚楚。清雨站在坝子边沿看着远方,墨蓝的天空下隐隐约约一条起起伏伏的山线。
“和你阿婆打电话吗?”
“嗯,她问我明天回不回去。”清雨放好电话,侧头看着旁边的钟声。觉着这个平时就不怎么说话的安静男生,整个人沉淀下来,比之前更加沉稳了。
一夕之间的成熟……果然需要代价。
“你……还好吗?”清雨轻轻地问。
钟声似乎浑身震了一下,再一看又没有变化。清雨也不再说话,扭回头看着自己被身像的灯照出来的细长的影子,影子的上半身落到了坝子前的地里,地里种满了菜。一列大葱向卫士直挺挺的将一块地围了一圈。
钟声望着面前长势喜人的各种菜,不由得定在了那一圈大葱上。眼眶又渐渐发酸发疼,泪水模糊了视线。大半天来,所有人都在安慰他,鼓励他,叫他不要难过,不要伤心……
但是没有人问过他好不好……他不好,一点都不好,很不好……
他抬起头,天上无月无星。眼泪哗啦啦地淌出眼眶,淌过脸颊,从耳朵旁边流下去。
钟声沉默了许久,再开口声音嘶哑又哽咽,“我爸很喜欢吃葱,这葱是我和他一起种的,说好了过年之前,过年之前……挖出大半来背去街上卖……卖了给我……给我买几盒签字笔……”
他转身,缓缓拥住了一旁的清雨,像是寻找一处安慰与支撑,“清雨……我不好,一点都不好……我没有爸爸了……”
男生带着哭腔的声音,随着抽泣而一颤一颤的身体,在这凄风冷夜里,悲伤了所有人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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