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限

    “一条人命,在她心里就从来没有留过一星半点的痕迹。我怎么能不恨,怎么能不怨。因为她,我从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姥姥姥爷很疼我,但我有舅舅,舅舅结婚之后,舅妈每每看我不顺眼,她觉得我白吃了他们家的米粮。养育一个孩子的成本,在我们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便显得很是高昂。哪怕我父亲每个月都会按时汇来我的生活费,每年的学杂费也给得很及时,在我舅妈的眼里,我都是个累赘。因为我的存在,分薄了姥姥姥爷对她孩子的宠爱,没娘的孩子,总是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多受些委屈的。”
    “受了委屈,我还得装做没事人似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因为如果我表现出来不高兴,一向疼我的姥爷肯定要说舅妈和舅妈生的表弟表妹们,我不懂事只在七岁前,失去了母亲的孩子,是没有不懂事的权利的,我很清楚,姥爷年纪大了,他根本等不及我长大孝敬他照顾他,以后养他老的,还会是舅舅和舅妈,而舅舅,是村子里出了名耳根子软怕老婆的,舅妈的话他听如圣旨,如果因为我的问题让姥爷与舅妈一而再再而三地起冲突,消磨掉舅妈最后一点耐心与容忍的话,姥爷老了靠谁去,我不能因为我自己,害得姥爷临到老了再看小辈的脸色吃饭。他是那么好强的一个人。”
    “我十六岁初中毕业便辍学了,因为听到我要上高中时,舅妈的眼里冒出来的光是那么骇人,她关心的问题从来都很简单粗暴,我的学费,以及因为我上学而不能帮忙干的家务,十六岁的半大小子,心狠点的话,是可以当壮劳力使的。”
    “我这一次很识趣地直接说不会再念了,哪怕姥爷不同意,跟我生气,不理我,都没能让我动摇。读那么多书有用吗?以我的成绩,中专是肯定考不上的,上了高中,过几年考大学一定能考上吗?对于我那个时代的农村孩子还说,考不上大学,除了多浪费几年学费外,还有什么意义?总归是要回来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的。我争不过命,便要学会认命。”
    “我还算幸运,有个疼我的姥爷,有个肯给我花钱的父亲,哪怕舅妈对我不算太好,至少给没饿着我冻着我,所以我平安长大成人了。但是在成长过程中,父母之爱的缺失,能让我感觉到自己的与众不同。我比同龄人敏感自卑,更会察言观色,性格有内向的一面,从来没有任性的权利。我活得小心翼翼,毫无建树,一辈子就这样了。”
    “我一开始想要的,只是一句对不起。母亲的死,我从小在姥姥姥爷嘴里听到大,他们唯一恨的,就是母亲自己真舍得,丢下这么多她的亲人,一死了之。自杀,是最懦弱的行为,人连死都不怕了,又为什么不能好好地活着呢?”
    “我感谢这两位睿智的老人,因为他们,我并没有在性格上有比现在更明显的缺陷,我从他们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一点,便是坚强乐观,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死都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赵一佑说到这,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我对不起我姥爷,他教育了我那么多年,希望我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可是我却杀了人,犯了罪,给他老人爷抹黑了。”
    “周桂花这样的人,凭什么家庭美满,合家幸福?她亲手毁了别人的幸福,就只配生活在地狱里。我一直跟着她,好几次都忍不住想杀她。她表现出来的专制和自大实在是太让人讨厌了,每每看到她这个样子,我就想起我七岁那年,她也是这样站在我家门口跟我妈说话的。我妈早已经化成灰躺在泥里了,时间太久,我甚至都忘记了她的长相。”
    “那天,我趁着她的小孙女滑向电梯的时候,表面上装作想要拉她一把,实际上却是用了点巧劲将她推向了电梯。那小女孩死得太惨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让她死得那么难看,但是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就是后悔也已经晚了。”
    “我以为周桂花会伤心欲绝,可以让她体会体会我当时失去母亲时难过心情之万一,也算是替母亲出了一口气,一命换一命。没想到,周桂花不但没有多伤心,反而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高兴。人命在她的眼里,真的很不值钱啊,谁的命都不是命,死就死呗,反正也不关她的事,她照样可以过她的小日子,吃香喝辣,死的那些人,都是自己活该的。”
    “我讨厌她眼中的不可一世,以及无所顾忌。她不是爱重她的儿子嘛,那我就杀了他。她喜欢什么,在意什么,我就都要从她身边夺走。”
    “可是杀了张景洪,周桂花是伤心难过,但她的伤心难过,并不是因为疼了半辈子的儿子凄惨死去,而是自己大半辈子的投资化为乌有,她要老无所养了。一个人冷血到只爱自己,凡事只从自己出发,大抵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失去会让她真正痛苦了吧。”
    “所以我杀了她。她不配活着,别人都不该死,该死的一直都只有她。那么就让她也去死吧,死了,一切过错就全抵消了。”
    “张青松其实不必死的。但他太不争气了,活着也是浪费粮食,连个小孩子都照顾不好,我也只好把他杀了。”赵一佑如此解释为什么张青松也会被害,神色之平静,不像是在交代自己杀人的经过,而只是在说今天天气真好,中午吃什么之类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终于将压在心底几年的秘密说出来,赵一佑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问起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我可以要求我的案子公开审理吗?刑事案件属地管辖,侦查和起诉以及审理的权限应该都还在D市吧?这里还有很多人记得周桂花一家人,我想让他们都知道,我为什么要动手杀人,我要让他们都清楚地听到,周桂花是如何自私自利的一个人,她又如何该死。我只有这一点要求,你们能答应我吧?”
    这并不是过分的要求,杀了人家一家四口人的罪犯投案自首,再主动要求公开审理,对警察来说就像过年一样高兴,大多数罪犯,甭管作案的时候多凶残,总是不想让自己的名字变成大众嘴里唾弃的对象的。这么有影响的案子可以公开审理,标志着本市法治建设更上一层楼,离公平公正透明的距离更近了。
    文沫赶到D市,是赵一佑自首的第二天。壮壮刚刚惨遭毒手,又一起悬了许久的案子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自首了,这里边说没有幕后那个人的手笔,文沫打死都不相信。
    一直让她搞不明白的是,这个人为什么要费尽心力地去寻找一个又一个差点就湮没在时间长河里的罪犯呢?说他义务帮忙,快别逗了,义务警察都是有英雄情节,现实生活中有从军从警的前辈人物令其仰望,或者自身受到过不平待遇,希望帮助别人的一类特殊人群,他们的出发点基本上都是好了,虽然也许方法用得不太对,神秘人物显然不是这样的,他只针对文沫一个人,就差用手指着文沫的鼻子骂她无能了。文沫破不了的案子,长达十年的时间跨度,他却一一都找到了真凶,足以证明他比文沫高明。让这些人去公安局自首,不论他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这些人还真都老老实实来了,然后他去收取了利息——文沫身边的熟人的性命。
    所以,只有私怨这一个解释了。既然有私怨,那就痛痛快快地,拼个你死我活好了,畅快淋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也不枉人活一场。可是对方又偏偏十分沉得住气,只指着鼻子说你错了,你无能,你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出事,就是不告诉文沫,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借着别人的嘴,一点点逼文沫,希望她自我了断,却不告之缘由。
    这个世界上,绝对没有无缘无故的恨,恨一个人,总是要有理由的。因为恨人是很累的一件事,没有足够的恨意去支持,根本无法长期恨下去。任何一个精神正常的人,都不会愿意过整日生活在怨恨里的生活,要么放下,让人生翻开下一个新篇章,要么速战速绝,痛快来个你死我活,不论结果如何,都不会比陷入怨恨无法释怀更糟糕。
    可是神秘人物偏偏不走寻常路,他似乎很喜欢现在这种感觉,凡事不自己动手,他就像一个下棋的人,只愿意操纵自己手下的棋子,自己却享受着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快乐。恨意,是他生活的全部,他需要有怨恨支持着自己活下去。也许,他能享受的属于正常人类的情感不多,哪怕恨让他痛苦,让他背负了太多,也比行尸走肉般漫无目的要强得多。
    而也许,他本不一定非得要针对文沫,她会成为目标,很大可能还是因为她的职业。种种迹象表明,神秘人物应该也是个精通心理学的人,而且不像文沫一直钻研的是犯罪心理学,对方更像一个高明的心理医生,专攻人心的,不然无法解释为什么他那么愿意利用别人来达到他不可告人的目的。
    李响岳早已经动用他的关系网,在全国范围内,尤其是十年内文沫曾经去过的城市里,寻找这么一位有着丰富的心理学临床实践背景,又在近日里突然离开的心理医生了。好在哪怕范围是全国,心理医生这个职业的特殊性保证了他们需要查找的基数很小这一事实。
    项钏、齐冉、壮壮、褚橙。每一个名字对应的鲜活生命,都是文沫曾经熟悉的、不舍的、在意的存在,神秘人物剥夺了他们的一切,还反过来嘲笑她的无能。
    如果说文沫有什么逆鳞的话,那就是身边这些一直支持她鼓励她的朋友。长久以来,她一直都遵守着身边警察的游戏规则,要对得起自己穿的这身皮,相信法律,相信人间自有公道,做坏事的犯罪分子迟早都会受到法律的制裁。
    但是现在,她知道有些底限早晚都会松动。哪怕知道神秘人物是谁,警方也没有任何证据指证他,仅凭着这些自首的人带来的话吗?几句威胁的话算得上证据吗?除此之外,神秘人物很小心地不弄脏自己的手,教唆杀人在法律上又需要太多的证据相互印证,而且,文沫不认为会有人真的愿意去指证他。
    一直以来,文沫都是法律的践行者,她相信,至少在绝大多数时候,法律都是公正的,偶尔有犯罪分子逃避了法律的制裁,也不过是法律在保证了最广大人民利益后留下的小小漏洞,以前我们信奉,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可放过一个,现在的法律在制定的时候,宗旨就是宁可放过一千,也绝不能错杀一个,冤假错案的代价,很可能就是无辜群众的性命,谁都承担不起的严重后果。
    所以每每遇到明明知道凶手是谁,却就是证据不足抓不了人的情况时,文沫都告诫自己,法律总是在不断健全的,人在做,天在看,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总有一天他们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那些惨死的受害者,她不认识,她只能在卷宗里看到现场一片狼籍的照片和支离破碎的尸体时为他们叹息。她没有太多的情感倾注,因为一个优秀的犯罪心理专家是不可以带太多的个人情绪进案子的,那样会影响她的判断力,她的职业,要求她做一个冷血的人,永远站在旁观者的角度。
    但这一次,她做不到。那是她的朋友,她的爱人。对方想要剥夺的,是她的一切,他让她害怕失去,害怕悲伤,害怕一切负面情绪,他已经让她怀疑人生,怀疑多年的坚持与工作,怀疑自己的存在带给别人的都是灾难。
    文沫毫不怀疑,如果她有机会,与对方面对面,哪怕法律不能制裁他,文沫也一定不会放过,就算踩过一直坚守的底限也绝不畏惧!(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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