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艾在外面晃荡了两个小时,到了上班时间,她还得乖乖地回去上班。
走进摩通,一路上都有人向她投来探寻的目光,钟艾面不改色,淡然地走进办公室。张默雷在里面坐着,爱莎已经不在了。看见她走进来,他走到她跟前低声恳求道:“小草,我们出去走走。”
钟艾平和从容地坐下,说:“下午还有很多工作,张总,您不是也有事情吗?”
他把她从座位上拽起来,揪着眉头,又心痛又急躁又低气地说:“我们出去走走!”
钟艾没办法,他可以当众跟她拉拉扯扯、完全不避忌别人的眼光,她却不行。她扭开手,淡然说:“我自己会走。”
下了楼,张默雷开车,径直将车开到了震旦大学。钟艾吃了一惊,有点心虚地问:“来这里干什么?”
张默雷淡淡地说:“走走。”
他把车停在学校东门的停车场,便带着她沿着昔日那条最熟悉的主干道慢慢散着步。震旦大学鉴于民国,校园里有许多古树名木,处处绿草茵茵,宁谧清凉。走过那一栋栋充满故事的老建筑,好像时光又倒流了,流过了他们的青葱岁月,流进了旧江海城发黄的书页里。
一路没有说话,不知不觉地就走到了钟艾昔日的宿舍楼下。钟艾不知不觉停下了脚步,张默雷也停下了。他转过身面朝着她,竟然垂下了那高傲得不可一世的头。
以前,他经常在宿舍楼下等她。她每次都是满面春风地跑出来,奔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地拉他的手。
“小草。”他低着头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出国的前一天,在这里站了一晚上。”
他抬起头看着她昔日宿舍的窗户。那天晚上,他就这样仰望着她的窗户。呆呆地站了一晚上。他心里暗暗祈求她会突然出现在窗边,她会挽留他,让他知道他离不开……可是世事不可回头。
张默雷望着那扇窗户说:“小草,那天晚上我一直想做一件事。如果我那样做了,今天的局面可能大不相同。我曾经有那么多机会挽回……我现在想弥补自己的遗憾,如果今天不做那件事,我还会继续后悔。”
钟艾看着他,猜不到他究竟想要干什么。
张默雷突然仰起头朝着那扇已住满陌生人的窗户大喊道:“小草——我爱你——!小草——我永远爱你——!!”
时光仿佛飞快地后撤,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那时候,她爱他,他也爱她。朦胧的泪眼中,仿佛一切都回去了,他还是往日那个纯真的少年。而她也没有穿上重重防备。可是慢慢的,在泪水的冲刷下,视线变得更清晰了,她看到了他,他严峻的嘴角已经有了细细的皱纹。头上也有了零星白发,她知道他这些年或许真的不好过,他受到了惩罚,她不那么恨他了,可是人生是条单行道,走过的路没法再回去。
路过的学生奇怪地打量着他们俩,张默雷回过头来看着钟艾。他的眼中也有泪:“小草,我爱你。要我说多少次,你才会相信呢?”
钟艾含泪摇头,泫然说:“别这样,你知道我无法无动于衷,但是你也应该知道。我不想再回去了。重新开始有什么不好呢?今天上午那个女孩,她不是挺好的吗?不是也很爱你吗?为什么你不愿意接受现实、接受新的人生?”
张默雷愣住了,慢慢的,他痛苦地说:“小草,重新开始的只有你而已。”说完。他便转过身踽踽地离开了。
钟艾看着他的背影,久久地怔然。
…………
第二天,张默雷没有来上班。钟艾听团队里其他人说,他突然要回美国一趟,连夜走的,也不知道回去是公事还是私事。
经过前一天的事,钟艾的心情也有点乱。他突然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没有给她留下,似乎有些不寻常。她又想到爱莎,她也不见了,没准他们是一起回去的。
第三天,张默雷没有回来;第四天,他还是没有出现。团队里其他人都很忙,只有钟艾这个半吊子无所事事,她只好继续埋头研究那些枯燥的分析报告。
“小草。”有人喊她,却是一个女孩的声音。
钟艾抬起头,发现跟前站着的竟然是爱莎,她没有回美国吗?
“你怎么还在这里?”钟艾站起来说,“我以为你已经回美国了。”
爱莎挑起秀眉,她的眉弓本来就有些出挑,这下看起来更冷傲了:“为什么我要回去?”
“因为……”不知为什么,面对这个比自己年轻、也比自己美得多的女孩,她总是不自觉地有些气短,她整理了一下心态,淡然说:“因为这两天回美国了,我以为你会跟他回去。”
“他去哪,我就要去哪吗?”爱莎不屑地说。
钟艾总觉得她有些孩子气,大概老美直率惯了都这样。钟艾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现在有些事情要做,您请自便。”
爱莎不依不饶地说:“你看上去好像没什么要忙的,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连投行的门框都没摸到吧?”
钟艾刷红了脸,憋气地说:“对不起,我真的有事。”
爱莎的态度冷冷的,但并没透出敌意:“我们出去坐坐吧,我有话想跟你说。”
奇怪了!为什么最近每个人都想跟她谈话!钟艾没好气地说:“可是我没话跟你说。”
爱莎瞪着眼用英语说:“学会倾听是美德,你不知道吗?”
钟艾说:“我们中国人的美德里不包括这一条。我们教育小孩子,都是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
爱莎继续瞪眼盯着钟艾看,一开始是生气,后来似乎又细细地打量起她来了。钟艾被她看得发毛,只好说:“我们出去找个地方喝点咖啡吧。”
星巴克咖啡厅。爱莎要了一杯摩卡,享受地靠在软软的沙发里,慢慢地啜饮着。
钟艾心想,老美也真意思。再有钱也就喜欢喝个星巴克,就像他们的亿万富翁也喜欢喝可乐一样。星巴克的咖啡,许淖云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每次一说起星巴克。他就大皱眉头。
想到他那种表情,她禁不住微微一笑。爱莎突然问:“中国人所谓的东方美,是不是就像你这样?”
钟艾听出她的潜台词,她好气又好笑地说:“我不知道。可是中国人好像确实比较会欣赏我这种平淡无奇的脸。”
爱莎点点头,认真地说:“嗯,就像他们喜欢那种看不出特色的植物一样,梅兰竹菊,对不对?”
钟艾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说:“你把我跟四君子相提并论,真是太抬举我了。”
爱莎看了钟艾一眼。低头又啜了一小口咖啡。钟艾偷偷打量她,她垂着眼的样子特别美,又长又卷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上投下影子,活像芭比娃娃,钟艾不相信张默雷没有动过心。
“我爱张默雷。”爱莎突然说。坦然而直白,她的眼睛也直视着钟艾,好像是在说——她绝对不会把张默雷让给她。
钟艾淡淡一笑,说:“是吗?那是他的福气。”
爱莎愣了愣,问:“你不生气?”
钟艾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觉得你们挺般配。”
爱莎好像恍然大悟,说:“你已经不爱他了,对不对?!我就说你不爱他了。可是他不相信!”
钟艾苦笑说:“他不是不相信,而是不能接受。”
爱莎似乎一下子开朗起来,端着杯子静静地喝着咖啡,心里好像在盘算着什么。隔了好一会,她又说:“你想听听我和他的故事吗?”
其实钟艾一点也不想听,可是也不好意思拒绝。只好说:“你说倾听是美德,那我就当一回听众吧。”
爱莎放下杯子,换了一个优雅的坐姿,用甜甜的声音说:“我想你大概也知道了,我爸是摩通的部门主管。他也是合伙人,不过层级比张默雷更高。我妈是他第三个老婆,说实话,我爸很爱我妈,可是我妈并不爱他。我小时候,我妈时不时跟我说起她在中国读大学时的初恋男友,大概是受我妈的影响,我从小就觉得中国男人是最好的。
我第一次见到张默雷的时候就爱上他了。一年前,我还在耶鲁念书,摩通年末的合伙人聚会,我爸带着我。那时候默雷也刚晋升为合伙人,他们都说他很了不起,我爸介绍他给我认识了。然后,我就爱上他了!那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以前我最讨厌学中文,可是为了他,我整个暑假都在补习汉语;我爸一直想让我去摩通实习,我就是不去,为了他我主动跟我爸说我想去摩通——不是去实习,而是去工作。
其实他的名声一点也不好。很多人跟我说过,他很坏,非常非常坏!每次他们说起他的事,我都很认真听,听越多关于他的坏话,我就越爱他。你知道,在我之前他有很多女人,他跟客户的老婆睡过,跟竞争对手的老婆也睡过,华尔街有一半的人都说他是人渣,可是我就是爱他!”
女孩说这些话的时候无比自豪,钟艾听着听着,到底不免心酸起来。
爱莎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她注意到钟艾脸上的变化,认真而直率地说:“小草,你知道我,我爱上他其实是因为你。”
“因为我?”钟艾一头雾水。
爱莎点点头,说:“对,就是因为你。我还没有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有一次聊天,不知怎么的说起他以前在国内的事。他说他一直有一个爱人,叫做小草,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时候我才知道他竟然是这种人,每一个人都说他很坏,可是他是我妈说的那种中国男人,会永远爱一个女人。他的爱是世界上最诗意的,所以,我想做他的女人!”
钟艾怔怔地看着爱莎,心澜骤起,五味杂陈。
爱莎看着钟艾认真地说:“小草,你对他的爱比不上我。我知道他的过去,他干过的所有坏事我都知道,可是我还是很爱他。如果你了解现在的他,你一定无法像我这样爱他。其实这也不怪你,因为他已经变了,变得强大了,现在你和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你无法理解他,更不要说爱他。”
钟艾呆呆地看着桌上的杯子,那细密的白色泡沫一点点的破灭了。良久,她淡淡地说:“你怎么知道我的爱比不上你?”
爱莎愣了一下,随即警惕地看着钟艾。钟艾淡淡一笑,站起来说:“我的爱比你深一千倍、一万倍!……我只是不爱了而已。”说完,她便转身离去。
“你不会跟我抢,是不是?”爱莎对着她的背影问道,其实,她说了那么多,只是想确认这个问题而已。
钟艾顿住脚步,回头说:“我从来不跟别人抢。抢来的男人,我不稀罕!”
爱莎看着那个冷冰冰的女人快步走出去,心里有些气恼和不值:张默雷心心念念的小草,怎么会是这样一个女人?不管从哪个角度相比较,她都不是自己的对手,为什么张默雷就这么爱她?
爱莎叹了一口气,心想:中国人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