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是转学生,加上我人长得漂亮还成绩好,所以经常被班上那些大姐大欺负。
但那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班上那个总穿深色衣服的胖女孩就特别喜欢跟我腻在一起,她告诉我她是家族遗传的肥胖,同学们都叫她“肥婆”,她不跟任何人来往,除了我。
我问她,为什么呢?
她的眼睛里有着超出那个年纪的孩子的淡漠:因为我们都是异类啊。
一年之后我离开了H城,原本想跟她互相留个地址通信的,可她拒绝了,她再次用那种超龄的目光注视着我说,你会忘记我的。
她说得既对,又不对。
回Z城之后,在熟悉的环境里我确实很快就淡忘了交情浅淡的她,但每当我感觉孤独的时候,她那双不同于孩子的眼睛,总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当然,每次我告诉别人我曾经因为漂亮而被孤立过,都没有一个人相信我,包括顾辞远。
为了出这口气,我故意在一大堆人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大声说:“你不就是喜欢男生吗?这有什么错啊!”
在路人惊恐的眼神里,顾辞远极度震惊的状态只维持了两三秒钟,反应迅速的他很快回击我:“你不就是被人包养过吗?这有什么关系,我不嫌弃你!”
他话音落下的那个瞬间,我石化了。
其实被顾辞远这样欺负早不止一两次了。
我第一次对他表白,在楼梯间挡住正要去打篮球的他,我说:“我看上你了。”
周围多少双眼睛看着我们啊,他是怎么回答的?
“可我看不上你啊。”
那次我有多丢脸啊,全校都知道“那个张扬得要死的宋初微被人当众拒绝了”,更要命的是这件事还传到我妈耳朵里去了,那天晚上她连饭都没做,一个人躲在房间里灯也没开,不知道在干什么。
第二天在走廊上,我听到她班上的一个学生很大声地说:“罗老师两只眼睛都哭肿了!”
我面无表情地走过去,故意在那个女生脚上重重地踩了一脚,在她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时,我才装作吃惊地说:“踩到你了?不好意思,我还以为踩到屎了呢。”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指着我说:“宋初微,你什么意思?”
我幽幽地回答她:“没什么意思,教你不要议论别人家的是非而已。”
空气里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气氛,有老师路过走廊,看到我们两堆女生站成一副势如水火的架势,便随口说了一句:“怎么,要打架啦?”
那个女生平日里也算是比较听话的学生,气焰瞬间就熄灭了,她带着不屑的神情朝我翻了个白眼就转身走了,我顺势挽住筠凉的手臂,对周围喊了一句:“别看啦,回去上课啦。”也返身进了教室。
自始至终,我知道筠凉一直在观察我的表情,但我始终极力表现得不动声色。
其实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过放弃算了。
放弃跟母亲的对立,放弃跟她之间的斗争,放弃内心那些因为太过浓重所以连自己都不肯正视的怨怼和愤怒,像世界上很多很多的女生那样,做一个听话的、孝顺的、拥有温暖而澄净的笑容的、在她疲倦和无助时给她贴心的慰藉、而不会去火上浇油的女儿。
但我做不到,每当我打开家里那个抽屉,看到户口本上那一页,赫然写着那个明明存在却又不存在于我的生活中的人的名字,原本熄灭的那些念想,就会在顷刻之间死灰复燃。
父亲这个人,消失了。
从H城回到Z城之后,我就成了一个野孩子,从邻里那些八婆的口中听来的流言蜚语我从来没去找我妈确认过,有种奇怪的自尊心让我选择了用偏激的方式去跟她较劲和赌气。
我经常跟同学吵架,有时还跟男生打架,我有很锋利的指甲,经常抓得他们身上一道道血痕。
有一次有个男生的妈妈来找老师告状,我站在办公室里一脸无谓的样子激怒了她,她当着我的面说:“单亲家庭的小孩子啊,就是缺乏管束,难怪这么没教养。”
是这句话彻底击溃了我,我冲回教室提起那个男生的书包一路小跑到学校的小池塘边,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我把他的书包拉链拉开,倒过来,书包里的书哗啦哗啦倾泻而出,在池塘里溅起了声势颇为壮观的水花。
那天我被罚一个人打扫教室,我妈来领我走的时候对老师说:“我女儿是来你们这里上学的,不是来做清洁工搞卫生的。”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领情,回去之后我用力地摔上房门,一个人抱着被子哭得很安静却又剧烈。
很久很久以后,在尘世中目睹了、也经历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才明白,或许我当年并不是真的怨恨她,而是迁怒。
巨大的爱与巨大的恨一样,都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所以,就算顾辞远那么讨厌,那么可恶,我还是继续跟他纠缠。
因为他帅,他家有钱,他还是我妈的得意门生,他就是我用来气我妈最好的人选。
我们走到食堂的时候,队伍不长,但是很粗,我看见梁铮正举着两个托盘奋力地从人堆里挤出来,走向坐在一旁涂指甲油的唐元元,几乎是带着取悦的口气问:“没有排骨了,我给你打的鸡丁,可以吗?”
我不得不感叹,梁铮真是个好班长,对待同学犹如春天般的热情啊,可他对我怎么没这么好呢?难道说,我的姿色不如唐元元?
顾辞远“哼”了一声:“我肯定比他模范,我就不会让我女朋友吃这么差的饭菜,走,带你吃豆捞去。”
我翻了个白眼:“你不就是有钱吗?知道那句话吗?易得千金宝,难得有情郎。”
顾辞远倒也很干脆:“OK,那你跟他在一起好了。”
自从认识了梁铮之后,我一听到“OK”和“over”我就想死,我连忙求饶:“好好好,当我没说,吃东西去吧。”
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顾辞远根本没给我点单的机会,他一个人对着菜单:“这个,这个,这个,还有这个……”
我想问他,我难道不是人吗?为什么不给我发言的机会?!
可是他在服务生走了之后对我露出了向日葵一样天真可爱的笑容:“我点的全是最好吃的。”
我从来没见过顾辞远这个样子,好像幼儿园那些等着老师发大红花的小朋友,炎炎夏日,我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没骗我,他点的东西真的都很好吃,我在他面前反正也从来没淑女过,于是索性狼吞虎咽,所以说,熟有熟的好处,用不着装。
他叹了口气:“你斯文点,又不是吃了这顿就分手,以后多的是机会。”
我差点没喷出来:“你别毁我清誉好吗?我不是你女朋友好吗!”
不是我装矜持,也不是我记仇,而是因为我真的真的发自肺腑地认为,顾辞远他可能自己都没弄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我,还是觉得对不起我。
升入高三的时候,我买了一把红色的雨伞,在校门口的精品店里跟老板杀了半天价,最后以二十块钱的价格成交。
那把伞多漂亮啊!自从买了它之后我每天都盼着下雨,这样我就可以举着它在灰蒙蒙的人群里闪亮登场。
盼了将近一个礼拜,终于阴天了,那天我实在太激动太激动了!
而我一激动就容易做蠢事,我竟然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用油性笔在那把伞上挥就写了几个大字:“我爱顾辞远”,然后我就屁颠屁颠地撑着伞冲到雨中去了。
连我最好的朋友苏筠凉都觉得我蠢得令人发指而拒绝跟我共伞,更何况是当事人顾辞远!
人前一直表现得很有家教的他,在那天下午抢过我的伞扔进了垃圾桶!
这件事我一直耿耿于怀,除了觉得实在太太太丢脸了之外,还有一丝隐约的心痛。
二十块钱啊,巨款啊!
我不肯承认的是,除了因为觉得浪费了二十块钱之外,还有一种莫大的委屈。
就算你真的是不喜欢我,就算你真的看我很不顺眼,但不管怎么样,我毕竟是个女生,我也是有尊严的!你让着我一点怎么了?
我是有点胡闹,可我又没杀人放火,你用得着这样羞辱我吗?
你家是有钱,二十块钱可能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可我家不是啊!二十块钱是我几天的早餐钱你知道吗!
我越想越难过,眼泪就像煮沸的开水一样冒出来。
那是顾辞远第一次看到我哭,我没有吵也没有闹,我就那么安静地望着他,一语不发地流眼泪,原本怒发冲冠的他渐渐开始手忙脚乱,口齿不清:“呃……那个……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呃……那个……你先别哭啊……我赔一把给你……”
我还是没说话,停顿了一会儿,我顺手操起不知道谁搞完卫生没收起来的扫把,对着顾辞远就扔了过去,在他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飞奔着跑掉了。
后来顾辞远说,他当时看着我仓皇的背影,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十恶不赦的浑蛋。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课桌抽屉的时候吓了一跳。
抽屉里摆着一把黑底白碎花的雨伞,边缘还缀着蕾丝,非常漂亮。雨伞下面压着一张纸条,上书六个刚劲有力的大字:对不起,顾辞远。
看完那张纸条,我心里的那些难受减轻了许多,后来某天我陪筠凉逛百货商店路过La pargay的铺位,意外看到那把伞的标价是华丽丽的四百差一元时,我就彻底忘记了曾经的那把让我欢喜也让我悲伤的小红伞。
筠凉对我的行为很不齿,她说在我身上就可以充分看到人类喜新厌旧的劣根性。
哼,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是有钱人的女儿,我也不为五斗米折腰,起码也要七八斗!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件事情让顾辞远一直觉得愧对我,但是仔细想起来,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对我的态度没有之前那么恶劣了,当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他的态度也没有之前热络了。
我,宋初微,是有自尊心的姑娘!我不是你用一把四百块钱还不到的伞就能收买的!
筠凉斜着眼睛看着我:“对,起码也要一个爱马仕的包包啊!”
那已经是高三的尾声,接近高考的时候了,为了全力以赴考上大学,挣脱我妈的桎梏,我也收起闲心野心花心,专心复习功课了。
只是我们偶尔还是会在学校里遇见对方,而他再也不像以前那样躲着我,反而还会主动对我笑一笑,或者打声招呼。
但我的自尊心真的受伤了,所以每次他对我笑,我都视若无睹。
吃完饭,我执意不让顾辞远送,要独自回寝室,正僵持着,突然听到顾辞远打招呼:“杜寻,你怎么来啦?”
我回过头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杜寻。
在我过去的生活里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男生,他的长相不是好看两个字就能形容的,他的气质也跟我身边那些幼稚的男生不同。我注意到他的下巴上有一片极其浅淡的青色,他的嘴唇很薄。
依稀记得《麻衣相术》之中似乎说过,长着这样唇形的人,薄情。
但谁能否认,他是那样吸引人,仿佛暗夜里唯一的一簇光源。
顾辞远拍着他的肩膀向我介绍:“我从小玩到大的兄弟,A大建筑系万人迷──杜寻。”
我偏着头打量他,他也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我,不过后来我才晓得其实我们这种观察是建立在一个相当不平等的层面上的!
在我们初次见到彼此的这个时候,他的笑容意味深长:“宋初微吗?久仰大名啊。”
[3]
原本顾辞远要很严肃地洽谈一下“关于我们”的问题,幸好杜寻及时出现解除了我的尴尬。
我趁顾辞远不注意就溜了,他在我背后“哎哎哎”了半天之后也就懒得理我了,杜寻拍拍他的肩膀:“去台球室?”
其实杜寻是斯诺克高手,可是那天晚上他的发挥很失常,下杆几次都没有一个红球落网。
顾辞远倒也不是白痴,从杜寻深锁的眉头里,也看出了几分端倪。
杜寻说话的方式十分迂回,他并没有直接谈自己的事情,反而先问顾辞远:“你们怎么样了?”
白球撞击红球的力度刚刚好,一杆进洞,顾辞远叹了口气:“也没怎么样,她死活不相信我是喜欢她,非说我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企图。”
杜寻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也许是因为你以前表现得太恶劣了吧?听说那时候你可是很做得出,伤害了别人不止一两次呢。”
气氛有那么一点点尴尬,台球室顶上惨白的灯光此刻有一点诡异,随着杜寻的沉默,空气里有种微妙的东西弥漫开来。
顾辞远终于开口问道:“别说我了,你呢,还没有说清楚吗?”
杜寻的脸上浮起一个苦涩的笑,漆黑的瞳仁像深渊,他想了一下,回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而且,也不知道应该跟谁说。”
顾辞远看着苦恼的杜寻,这是他们认识以来他第一次看到杜寻为了某件事为难成这个样子。
他拍拍杜寻的肩膀,声音带着些许焦虑:“抓紧时间,她快回来了。”
夜风里带着植物的清香,窗外的夜幕,深蓝色的云朵飘了过去,一弯新月冉冉升空。
与此同时,我一个人在校园的湖边漫步游荡,不知道荡了多久,我终于在湖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波光潋滟,一弯新月天如水。
带着植物清香的夜风吹动我的裙摆,我忽然觉得有一点沁心的凉意,是初秋来临了吗?
我叫宋初微,直到读过那首诗才晓得这个名字的出处,桂魄初生秋露微。
本身就是一个等待的故事吧?
你有没有过那么一瞬间,感觉无论四周环绕着多少嬉笑怒骂的人,无论有多么亲密无间的朋友陪伴在你身边,你依然觉得孤独?
就像被一个无形的玻璃容器笼罩着,你看得到外面缤纷斑斓的世界,外面的人也可以看见形单影只的你,无论你们多么贴近,甚至能够感受得到对方贴在玻璃上的掌心传来的温度……但这个玻璃容器,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
寂静的湖边,我听见自己长长的吁气,那些内心无法宣泄也无法排遣的寂寥随着这声叹息,全部沉入了湖底。
回到公寓的我当然又是另外一张面孔,我一进门就大声喊:“筠凉,我告诉你哦,我晓得顾辞远他的阴谋了!他有个青梅竹马的男朋友,为了掩饰他真实的性取向,所以他才想要跟我在一起!好歹毒的人啊,为了一己私欲,居然要牺牲我这么美丽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