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刘伯温决不相信这样的事,他说:“人死了就是死了,不可能成为鬼,更不可能有另外一个世界。即使这个世界上真有鬼这一说,那也是这样的:人死后为鬼,这鬼只是一种存在物,他们看不到活人,活人也看不到他们。而最终,鬼还是要变成气的,永远消失。”
    朱升不想和他辩论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他仔细审视着刘伯温,叹息着,苦笑着。周围的雾气正在消散,刘伯温发现朱升和他那些道士朋友们变得透明起来。他听到朱升说:“最完美的你已经在1368年回青田的途中死掉了。”
    刘伯温大叫起来:“不可能,现在是1374年,我还活着呢。”
    那几个道士朋友哄然大笑,说:“你看看你啊,老成这个样子,活在忧伤和恐惧中,生,还不如死呢。”
    刘伯温惘然失措,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样的问题,但他确信自己还活着。因为他在朱升那越来越透明的躯体上看到自己的容貌,一头干枯苍白的头发,眼神晦暗。这正是一年来他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而铜镜中的那个他是活着的。
    朱升在哄笑声中凑近他的耳朵说:“虽然辛苦,但终有终结的一天,你好自为之。”
    说完这句话,雾气就彻底散开了。那些朋友们渐渐地变成空气,在庭院里凭空消失。刘伯温的脑袋一耷拉,像是脖子后有根绳子一样拽了他一下,他清醒过来,庭院里漆黑一片,树叶被风吹落了一地。
    他不禁打了个哆嗦,四下望了望。他确信,刚才那是一场梦。但这梦太清晰太真实了,他忽然产生一种感觉,现在的他,是不是在做梦?他梦到自己被胡惟庸诬陷,为了保命,来到南京,自我软禁。
    他想,这真是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这梦,什么时候能醒啊!
    胡惟庸来访
    一年后,刘伯温将会在老家青田的病榻上,想到南京城那个严寒的上午胡惟庸来探望他的情景。那是1375年的正月,刘伯温记得胡惟庸来的时候,外面正下着雨夹雪。
    整个1374年,刘伯温在恍恍惚惚中度过。他每天还会拖着病体去上早朝,不过经常迟到。迟到的时候,他就站在宫门外,浑身不易察觉地颤抖。不迟到的时候,他在朝堂上一语不发。站在他身边的人总会看到他在闭着眼,喉咙里发出母鸡下蛋的声音,同时还会闻到他口里呼出的如同畜群的味道。
    大家都说,刘伯温老了,而且病得不轻。两年前,他刚到南京时,有人看到死神在他家大门前徘徊。后来,就有人看到,死神进了他家庭院,在那里,死神一直向他的卧室探头探脑。再后来,大家在他的庭院里也看不到死神了,有人推测说,死神已进了他的卧室,刘伯温离死不远了。
    朱元璋早就知道刘伯温重病在身。不过他从没有关心过,人们对他的冷酷无情大为惊讶,而朱元璋却有不同的想法。那还是1374年夏天,一个酷热难耐的中午,朱元璋对宋濂说:“刘伯温这人死不了,他自以为是个神人,不会在该死的时候死去,而是在想死的时候才能死去。他现在还不想死呢。”
    宋濂并没有把这句话透露给刘伯温。他知道这句话并不是好话,担心刘伯温受到刺激。虽然没有这样的刺激,刘伯温的病情还是在一日千里地恶化。他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眼前永远是白茫茫的一片,他的肺部和肝部持续地疼痛,使他无法入睡。他的精神越来越差,经常把来看他的人误认为是远古时的人。比如有一次,他就把宋濂误认为是盘古,并且问宋濂:“当初你开天地时用的是板斧,可当时天地混沌,什么都没有,你的板斧是哪里来的?”又有一次,他把宋濂误认为是创造了人类的女娲,当宋濂和他交谈时,他一直窥探宋濂的屁股。宋濂问他原因。他说:“你的尾巴呢?你不是人首蛇身吗?”
    宋濂后来就很少去看他了。最后一次,宋濂悄悄地问他:“你是不是在装疯卖傻啊?”刘伯温眯着眼,一本正经地问宋濂:“这么多年你去哪里了?我们浙东四先生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好孤独啊。”宋濂以为他认出了自己,正准备高兴一场,却听到刘伯温喃喃地说:“章溢啊,你怎么这么多年不来见我啊?”
    胡惟庸来拜访刘伯温,不是他的本意,而是朱元璋的意思。朱元璋对他说:“大家都说刘伯温病入膏肓,我不太相信。你去看看他,到底怎么回事。”
    胡惟庸只好来见刘伯温。他和朱元璋不同,他是个理性主义者,理性主义者认为人都要经历生老病死,所以刘伯温病重是事实。当他见到颤颤巍巍走出来的刘伯温时,更深化了这一认识。
    刘伯温其实不是见胡惟庸,而是“听”胡惟庸。他侧着头,用耳朵对准胡惟庸,认真地听胡惟庸讲话。
    胡惟庸说:“我是奉皇上之命来看你的。”
    刘伯温就点头。
    胡惟庸又说:“其实我和皇上一样,想看看你什么时候,死!”
    刘伯温也点了点头。
    很久的时间,胡惟庸没有说话,刘伯温也不说话,客厅里安静得如外太空一样。
    突然,刘伯温突然伸出右手的食指,放到耳边,说:“你听,太阳在轰隆隆地响。”
    胡惟庸还真就去听了,可他什么都没有听到,他只是看到外面的雪大了起来。他不以为然地说:“今天没有太阳,正下雪呢。”
    刘伯温“哦”了一声,突然又煞有介事地说:“你感觉到没有,大地在转,飞快地转动。”
    胡惟庸心里说了句“疯子”,嘴上却说:“地怎么会转?刘基,你幻听啦。”
    他站了起来,叫外面的跟班进来,跟班手里端了一个四方盒子,他把盒子放到刘伯温身边的桌子上,说:“我早就听说你病得很重,根据你的病情,我找了几个高明的医生,为你配了几服药,相信你吃了,肯定会痊愈的。不要担心。”
    刘伯温就站了起来,说:“谢谢,我马上吃。”
    胡惟庸也站了起来,转身要走。这个时候他听到刘伯温说:“五年后,我们再见。”
    胡惟庸又转过身来,皱眉问:“你说什么?”
    刘伯温看了他一眼,胡惟庸吓了一跳。刘伯温的黑眼球已经不见了,俨然是个瞎子。他又听到刘伯温小声地说:“五年很短,我等你。”
    胡惟庸莫名其妙,笑了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刘伯温的家。
    刘伯温站在那里,突然说了句:“但愿我没有说错。”
    这就是胡惟庸最后见到刘伯温的情景,也是刘伯温在人间最后见到胡惟庸的情景。胡惟庸把这一场景用语言的方式传递给朱元璋时,朱元璋“咦”了一声说:“刘基该不会真的不行了吧?”
    胡惟庸用一副悲痛的声调说:“据臣的观察,应该是不行了。”
    朱元璋陷入沉思,良久才说:“我看我有必要见见他。”
    不过,据经常去看望刘伯温的几个大臣说,现在见刘伯温,如同见个傻子。刘伯温已有点神志不清,自说自话,根本无法和他正常交流了。
    朱元璋半信半疑,终于在1375年阴历二月的一天,他命刘伯温来见。
    最后一面
    刘伯温和朱元璋在人间的最后一面,是自古以来凤毛麟角的一幅柔情似水的政治画卷。实际上,朱元璋每天都能见到刘伯温,朝堂上,他经常会在不被人注意时把目光扫向刘伯温。那时的刘伯温,双眼呆滞,不经意地打着并不响亮的嗝。在透进大殿的熹微晨光中,朱元璋看到刘伯温呼出的气有时候是五彩的,有时候是乌黑的,还有时候,看不到他呼出的气,就像是个不能呼吸的死人。
    他眼中的刘伯温,虽然老态龙钟,精神萎靡,但直到1375年阴历二月,二人独自相见之前,他从没把死亡和刘伯温挂上钩。可当他第一眼看到几乎是挪进来的刘伯温时,内心深处不由得一动,脑海中一道闪光,“死亡”两个字跃上眉头。
    刘伯温要跪下去,他没有让。非但没有让,一股“悔之晚矣”的心态使他不由自主地快步走向刘伯温,握住了他的手。刘伯温的眼眶里仍然是白茫茫的,但他能看清眼前这个人,就是他把毕生精力和智慧都捐献给的那个人——朱元璋。
    两个人都老了。刘伯温是生理上的苍老,而朱元璋则是心灵上的苍老。两个老人面对面坐着,谈着谈着,就掉进了回忆的陷阱中。
    朱元璋先开了头。他说:“刘先生还记得当初陈友谅来攻南京,阵势骇人,是您让我稳住阵脚,调兵遣将,才避过那一劫。”
    刘伯温吃了一惊,他知道,自己真的快要死了,连朱元璋都看出来了。如果朱元璋没有看到他即将死去的信息,这个忘恩负义的人是不可能谈这样的事情的。
    他笑了笑,说:“不记得了。”
    朱元璋潜意识里当然没想让他记得,所以继续说:“后来小明王被张士诚攻击,所有人都同意我去拯救他,只有你不同意。就是在那次,陈友谅趁我后院空虚,兵围洪都。如果不是您,鄱阳湖之战的结果如何,还真未可料。”
    这件事,刘伯温必须要记得。他严肃地说:“您是真龙天子,就是没有我在,您也一样平安无事的。”
    朱元璋摇了摇头,但马上又点了点头。又接着说道:“后来就是张士诚、方国珍、蒙古人,我每一个对手的消失,都有先生您的运筹帷幄,功不可没啊。”
    刘伯温闭上眼睛,白色的曙光消失了。他看到了鄱阳湖,还有鄱阳湖上密密麻麻的战舰。他看到一颗火球正在飞向朱元璋的指挥舰,他听到自己那底气十足的声音,叫朱元璋赶快离开战舰。他叫了起来。
    这时,他感觉朱元璋在推他。他睁开眼,看到朱元璋惶恐的神情。朱元璋说:“先生你在喊什么?”刘伯温这才意识到,他的神经在刚刚又陷到错乱的泥沼中了。
    当他恢复平静时,朱元璋又追忆着往事。朱元璋说:“帝国初建时,我是胆战心惊,我从未想过会有1368年那一天,我居然成为了皇帝。如果不是您的《时务十八策》为我指点迷津,我现在还会从梦中惊醒。”
    刘伯温极端谦虚地说:“《时务十八策》只是几张纸而已,纸上谈兵。如果没有皇上您的精明手腕,再好的策略也只是说闲话。”
    朱元璋叹息了一声,说:“先生是否还记得您对我说过,王保保不可轻?”
    这件事,刘伯温当然也记得。而且,自他1368年说出这句话后,现实情况一直在验证着。
    王保保自1368年聚兵占据甘肃后,朱元璋的远征军一直对他进行持续不断的攻击。在付出了巨大伤亡后,好不容易把王保保逐出甘肃,但结局更糟糕。王保保逃出山西后,开始和朱元璋的远征军玩起了游击战。
    当时朱元璋远征军总司令徐达在横扫中国境内的蒙古势力时,最头疼的就是王保保兵团。这是一支军纪严明、骁勇善战、来去如风,并在血腥中成长起来的兵团。在王保保的领导下,这支兵团众志成城,用徐达的话而言就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徐达兵团在每次和王保保兵团的战役中,都会取得胜利,但在伤亡面前,胜利就不值一提了。
    徐达远征军最悲惨的一次发生在1373年。本年,徐达兵团十五万人分三路同时出击,设想把北元政府连根拔起。中路军是徐达,由雁门直趋北元老窝和林;东路军司令是李文忠,从居庸关至应昌,然后直逼土剌河(今图拉河),目的是从西北面攻击和林;西路军司令是冯胜,出金兰取甘肃,试图扫清那里的北元散兵游勇。
    东路军司令李文忠的开局美好,结局悲惨。他的兵团开始时所向无敌,一直推进到胪朐河(今克鲁伦河),又在土剌河击溃北元猛将哈喇章,李文忠进行得如此顺利,难免轻敌,所以急行军,当大军抵达拉鲁浑河(今鄂尔浑河)畔的称海后,陷入了北元兵团的包围圈,李文忠艰难地突破重围,损失惨重。
    中路军徐达的开局就不美好,结局更是惨不忍睹。他遇到的对手就是他多年来头痛的王保保。当他的军队到达土剌河后,王保保兵团和他们打起了硬碰硬的野战,徐达轻易获得胜利,紧追不舍。因为前方就是和林,徐达不是那种瞻前顾后的人,当他的兵团到达和林后,突然周围锣声四起,徐达大叫一声不好,显然,他中了王保保的诱敌之计。徐达虽然冲出重围,但他的五万人马全军覆没。
    西路军司令冯胜兵团没有遇到强劲对手,披荆斩棘,可对整个战略计划已无任何作用,这一年的北伐就这样灰头土脸地结束了。
    在这次北伐失利后,朱元璋曾对他的军官们说:“我此生有三件事非常遗憾,一、没有传国玉玺;二、王保保未擒;三、元太子无音问。”
    传国玉玺是秦始皇用和氏璧制造的一块国家印章,印章是八个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这颗传国玉玺象征了国家权力,谁得到它,就意味着谁建立的王朝才是正统的王朝,而他本人则是正统的皇帝。北宋灭亡时,传国玉玺被金人夺走,后来就不知下落。元朝初年,有人在街市上吆喝卖传国玉玺,当时的宰相伯颜拿到手后,认为这玩意不过如此,所以就把这玩意和其他的玉玺放在一块,后来伯颜把这些玉玺都磨平了,送给各位大臣刻私人印章。传国玉玺惊鸿一现,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朱元璋建立新中国后,始终把这件事当回事,他的北伐兵团其中一项重要的任务就是寻找这个传国玉玺,可惜,到他死时,传国玉玺也没有找到。
    北元太子就是元顺帝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元顺帝去世后,爱猷识理答腊领导的北元政府始终是朱元璋的一大心病。“无音问”,其实是说,爱猷识理答腊政府从未和他沟通过,只是抵抗,不停地抵抗,偶尔会发动一次反攻。
    朱元璋把爱猷识理答腊放到王保保的后面,足以说明王保保真的未可轻。
    为了把王保保这个敌人变成朋友,朱元璋曾七次派人招降王保保。但王保保给出的回答,永远都是沉默。有一段时间,朱元璋甚至神经质地怀疑,世界上是否有王保保这个人。
    1375年阴历八月,王保保病逝。朱元璋得到消息后,总算松了一口气,他首先问他的那些将军们:“当今天下,谁可称得上是奇男儿?”大家都认为非常遇春莫属。因为常遇春横行天下,无人可挡。朱元璋摇头说:“遇春的确是个汉子,但我能收服他。我却不能收服王保保,所以王保保才是真的奇男儿。”
    当然,朱元璋说这些话时,刘伯温在人间早已听不到了。在1374年阴历二月那个即将到来的黄昏,刘伯温却听到了朱元璋提到的王保保。
    他叹息了一声说:“是啊,王保保这人是不可轻的。”
    朱元璋又试着回忆起很多事来,这些事都和刘伯温有关。他希望用这种回忆弥补他对刘伯温的忘恩负义,但他也明白,太晚了。
    刘伯温从朱元璋眼里看到的是柔情,听到的是朱元璋真心实意的表达。可当他深入朱元璋的内心,去寻找内心深处泯灭的柔情时,他马上就找到了。也就是说,朱元璋现在回忆的这些事,只是对他刘伯温一种客套的安慰。这种安慰虽然从内心里发出,但正如离弦的箭一样,一去不回。朱元璋和刘伯温在一起追忆刘伯温的好,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
    当追忆到谈洋事件时,朱元璋的脸就冷了下来。他盯着刘伯温说:“我不相信这样的事,但我知道你是个风水学大师,这样的事,我不相信,别人也会乱说。”
    刘伯温浑身一震,这一天最后的一缕阳光和大地平行着射到房间里来,照到一块水晶上,撞出五彩缤纷的星星。在那些星星中,刘伯温看到朱元璋那张久违的狰狞的脸。他想,这次谈话可以结束了,他和朱元璋在人间的最后一面也结束了,他和朱元璋的历史也已经结束了。
    他费力地站了起来,对朱元璋说:“皇上,我可能要不行了。自从胡丞相给我送来一服药,我将它吃掉后,肚子里就起了个瘤子,摸得清楚。我的肚子胀得厉害,平躺时都会窒息。我的大便次数增加,每天都在十几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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