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宣乐意当编辑,而白巡长也乐意跑腿。他俩都知道这个事弄不好就会掉脑袋,不过俩人都毫不迟疑的把担子担了起来。俩人冲着签帖出了一会儿神,又相对笑了一笑,仿佛在说:“要是非死不可,这么着去死最痛快,也最值。”
白巡长每天把稿件送出城去,而后带回报纸来。他化装成做小买卖的,天天走不同的路线。
他常上小羊圈来,却不是找瑞宣。他和瑞宣商量好,不在小羊圈附近碰头。他每次上小羊圈,都是找丁约翰。他跟丁约翰絮叨他的买卖、他的难处,还有别的鸡毛蒜皮的事儿,好让丁约翰不怀疑他。只要丁约翰不怀疑他,小羊圈就没别人会造他的谣。
钱少奶奶天天上街找儿子。
一天找下来,累得浑身都散了架,任凭两条腿把她拖回家去。
金三时常把他那大拳头攥得紧紧的,绷得骨节格格发响。
日本人对他说,钱先生在狱里很受优待,叫他别担心。日本人还说,他和他闺女最好一起写封信,劝钱先生别固执。只要钱先生肯跟日本人合作,不但钱先生能做大官,连他金三也能得着好处。
金三打听外孙子的下落。日本人只微微一笑,不搭茬。他明白孩子八成是让日本人给弄了去了,钱先生若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就要对孩子下毒手。
他又去求日本人让他见见钱先生。他想,只要见了亲家的面,他就可以把一切都说清楚,求得原谅;然而日本人一个劲儿地摇头。
二十一
德国无条件投降了。
北平的报纸不敢议论德国投降的原因,竭力转移人们的注意力,大讲皇军要作战到底,哪怕盟军打到日本本土,也决不屈服。这种“圣战”的滥调天天都在弹,弹了又弹。
住在北平的日本人使出全身解数,要跟中国人交朋友。他们如今这样做并不是秉承了上司的旨意,而是自个儿的主张。有的日本人死皮赖脸地巴结着要跟中国人拜把兄弟,有的认个北平的老太太当“干娘”。
在这么个时候,日本军方也不得不表示宽容,把一些还没有死利落的犯人放了出来。他们还打监牢里挑出几个没打折骨头的败类,要他们写悔过书,然后打发他们去内地探听和平的消息,散布和平的谣言。说:“皇军是爱好和平的,如果中日两国立即缔和,携起手来对英美作战,岂不大大的好?”
日本人以外,最着忙的是汉奸。他们最会见风使舵。德国一投降,他们就乱了营。有的宣布跟老婆离婚,万一自个儿难逃法网,起码老婆孩子的产业能保住。有的偷偷把孩子送往内地,脚踩两只船,好减轻自己卖国的罪责。有的把亲友送到内地工作,用“曲线救国”的鬼话,掩盖他们附逆投降的丑行。
就说小羊圈吧,教育局的牛局长住在门口有四棵大柳树的宅院里,从来不承认自己是汉奸,这下子也沉不住气了。他不能再埋头于书堆和实验仪器之间,想偷偷溜出北平。他只走到前门车站,就让日本人抓了回来,下了牢。
七号的相声界明星方六,有一天在广播节目中,说了一段故事,俏皮日本人。节目还没表演完,就下了狱。仗着这一阵宽容之风,黑毛儿方六也打牢里放了出来。
程长顺给瑞宣带了个消息来。他说日本人开始卖东西了。长顺不乐意跟日本人做买卖,没跟他们买什么。可是他们招揽过他,别的打鼓儿的也真的买过日本人的东西。“祁先生,这么说日本鬼子真的快完蛋了。他们忙着要把零碎东西卖掉,换点现钱好回日本去。”
瑞宣认为长顺说得不错。
有一天,瑞宣意外地收到一封信,虽说署的是假名,可他一眼就看出是老三的笔迹。他奇怪,老三居然敢直接把信寄到家里来。以往老三的信总是通过秘密渠道送来,从来不经过邮局。
才读了几行,他就放了心。就是碰上检查,这么一封信也挑不出毛病来。
“我在落马湖见着胖嫂,她带的东西都给没收了,只好卖她那身胖肉度日。她长了一身烂疮,手指头缝都流着脓。我不可怜她,也犯不着去骂她,她会烂死在这儿。”
瑞宣知道胖嫂指的就是胖菊子,虽说他不知道落马湖在哪儿。他问方六,方六告诉他,那是天津最下等的窑子窝儿。
在北平,原来削尖脑袋钻着想去日本的人,也怕到日本去出差、开会了。他们能推就推,能赖就赖,想方设法,就是不去。性命最要紧,不能上那弹如雨下的地方去找死。
唯独蓝东阳还是一心一意想去日本。他病了好长时间。在他生病期间,一个日本大夫,一个日本护士看守着他。病一好,他立时想到日本去,躲开瑞全的枪子儿。
因为病,他那新民会处长的职务已经给了别人。他对这倒无所谓,因为日本大夫和护士都告诉过他,要是上日本去,做的官还要大,他们的话还能不信?
牛局长被捕,教育局的局长出了缺。日本人想起了蓝东阳。他是他们忠顺的奴才,驯服的狗。他有功绩记录在案,绝对可靠。
是呀,东阳乐意当教育局长。不过他得先上一趟日本,名义上是考察日本的教育。要是他去了日本,而瑞全又给抓起来杀了,他岂不就可以放心大胆地回来,太太平平地当他的局长了吗?再说,没准儿,他在日本兴许还能弄个日本老婆呢,那他岂不就成了日本的皇家女婿啦?
蓝东阳上了日本。
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东阳到日本是有去无回,连块尸骨都找不着了!
科学突飞猛进,发明了原子弹。发现原子能而首先应用于战争,这是人类的最大耻辱。由于人类的这一耻辱,蓝东阳碰上了比他自己还要狡诈和残忍的死亡武器。他没能看到新时代的开端,而只能在旧时代——那人吃人,狗咬狗的旧时代里,给炸得粉身碎骨。
二十二
如果孩子的眼睛能够反映战争的恐怖,那么妞子的眼睛里就有。
因为饿,她已经没有力气跑跑跳跳。她的脖子极细,因而显得很长。尽管脸上已经没有多少肉,这又细又长的脖子却还支撑不起她那小脑袋。她衣服陈旧,又太短,然而瞧着却很宽松,因为她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看起来,她已经半死不活了。
她说不吃共和面的时候,那眼神仿佛是在对家里人说,她那小生命也自有它的尊严:她不愿意吃那连猪狗都不肯进嘴的东西。
发完了脾气,她就半睁半闭着小眼,偷偷瞟家里的人,仿佛是在道歉,求大家原谅她。然后,她就慢慢闭上眼睛,把所有的痛苦都埋在她那小小的心里。
要是碰巧大人弄到了点儿吃食给她,她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以为有了这点儿吃的,就能活下去了。她的眼睛亮了起来,仿佛她要唱歌——要赞美生活。
然而她眼睛里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了。她没吃够,还想吃。那块瓜,或者那个烧饼,实在太小了。为什么只能吃那么一丁点儿呢?为什么?可是她不问。她知道哥哥小顺儿就连这一小块瓜也还吃不上呢。
瑞宣不敢看他的小女儿。英美的海军快攻到日本本土了,他知道,东方战神不久也会跟德国、意大利一样无条件投降。该高兴起来了。然而,要是连自己的小闺女都救不了,就是战胜了日本,又怎么高兴得起来呢?人死不能复生,小妞子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落得这么个下场?
祁老人,现在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去照应,不过还是挣扎着关心妞妞。最老的和最小的总是心连心的。每当韵梅弄了点比共和面强的吃食给他,老人看都不看就说:“给妞子吃,我已经活够了,妞子她——”接着就长叹一口气。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老是祷告:“老天爷呀,把我收回去,收回去吧,可是千万要把妞子留给祁家呀!”
韵梅那双作母亲的眼睛早就看出了危险,然而她只能低声叹息,不敢惊动老人。她会故意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没事儿,没事儿,丫头片子,命硬!”
话是这么说,可她心里比谁都难过。妞子是她的闺女。在她长远的打算里,妞子是她一切希望的中心。她闭上眼就能看见妞子长大成人,变成个漂亮姑娘,出门子,生儿育女——而她自个儿当然就是既有身份又有地位的姥姥。
妞子会死,这她连想都不敢想。说真的,要是妞子死了,韵梅也就死了半截了。说一句大不孝的话吧——即便祁老人死了,天佑太太死了,妞子也必须活下去。老人如同秋天的叶子——时候一到,就得落下来,妞子还是一朵含苞未放的鲜花儿呢。韵梅很想把她搂在怀里,仿佛她还只有两三个月大。在她抚弄妞子的小手小脚丫的时候,她真恨不得妞子再变成个吃奶的小孩子。
当这条小生命在生死之间徘徊的时候,瑞宣打老三那儿得到了许多好消息,作为撰稿的材料,且用不完呢。美国的第三舰队已经在攻东京湾了,苏美英缔结了波茨坦协定,第一颗原子弹也已经在广岛投下。
天很热。瑞宣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忙着选稿、编辑、收发稿件。他外表虽然从容,可眼睛放光,心也跳得更快了。他忘了自己身体软弱,只觉得精力无限,一刻也不肯休息。他想纵声歌唱,庆祝人类最大悲剧的结束。
他不但报导胜利的消息,还要撰写对于将来的展望。他在教室里向学生倾诉自己的希望。人类成了武器的奴隶,没有出息。好在人类也会冷静下来,结束战争,缔结和议。要是大家都裁减军备,不再当武器的奴隶,和平就有指望了。
然而一见妞子,他的心就凉了。妞子不容许他对明天抱有希望。他心里直祷告:“胜利就在眼前,妞子,你可不能死!再坚持半年,一个月,也许只要十天——小妞子呀,你就会看见和平了。”
祈求也是枉然,胜利救不了小妞子。胜利是战争的结束,然而却无法起死回生,也无法使濒于死亡的人不死。
当妞子实在没有东西可吃,而只能咽一口共和面的时候,她就拿水或者汤把它冲下肚里去。共和面里的砂子、谷壳卡在阑尾里,引起了急性阑尾炎。
她肚子阵阵绞痛,仿佛八年来漫长的战争痛苦都集中到这一点上了,痛得她蜷缩成一团,浑身冒冷汗,旧裤子、袄都湿透了。她尖声叫喊,嘴唇发紫,眼珠直往上翻。
全家都围了来,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打仗的年头,谁也想不出好办法。
祁老人一见妞子挺直身子不动了,就大声喊起来:“妞子,乖乖,醒醒,妞子,醒醒呀!”
妞子的两条小瘦腿,细得跟高粱秆似的,直直地伸着。天佑太太和韵梅都冲过去抱她,韵梅让奶奶占了先。天佑太太把孙女抱在怀里不住地叫:“妞子,妞子!”小妞子筋疲力竭,只有喘气的份儿。
“我去请大夫。”瑞宣好像大梦初醒,跳起来就往门外奔。
又是一阵绞痛,小妞子在奶奶怀里抽搐,用完了她最后一点力气。天佑太太抱不动她,把她放回到床上。
妞子那衰弱的小身体抗不住疾病的折磨,几度抽搐,她就两眼往上一翻,不再动了。
天佑太太把手放在妞子唇边试了试,没气儿了。
天佑太太出了一身冷汗,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她动不了,也哭不出。她迷迷糊糊站在小床前,脑子发木,心似刀绞,连哭都不知道哭了。
一见妞子不动了,韵梅扑在小女儿身上,把那木然不动,被汗水和泪水浸湿了的小身子紧紧抱住。她哭不出来,只用腮帮子挨着小妞子的胸脯,发狂地喊:“妞子,我的肉呀,我的妞子呀。”小顺儿大声哭了起来。
祁老人浑身颤抖,摸摸索索坐倒在一把椅子里,低下了头。屋子里只有韵梅的喊声和小顺儿的哭声。
老人低头坐了许久,许久,而后突然站了起来,他慢慢地,可是坚决地走向小床,搬着韵梅的肩头,想把她拉开。
韵梅把妞子抱得更紧了。妞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恨不得再和小女儿合为一体。
祁老人有点发急,带着恳求的口吻说:“一边去,一边去。”
韵梅听了爷爷的话,发狂地叫起来:“您要干什么呀?”
老人又伸手去拽她,韵梅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老人抱起小妞子,一面叫“妞子,”一面慢慢往门外走。“妞子,跟你太爷爷来。”妞子不答应,她的小腿随着老人的步伐微微地摇晃。
老人踉踉跄跄地抱着妞子走到院里,一脑门都是汗。他的小褂只扣上了两个扣,露出了硬绷绷干瘪瘪的胸膛。他在台阶下站定,大口喘着气,好像害怕自己会忘了要干什么。他把妞子抱得更紧了,不住地低声呼唤:“妞子,妞子,跟我来呀,跟我来!”
老人一声声低唤,叫得天佑太太也跟着走了出来。她直愣愣朝前瞅着,僵尸一样痴痴地走在老人后面,仿佛老人叫的不是妞子,而是她。
韵梅的呼号和小顺儿的哭声惊动来了不少街坊。
祁老人迈着坚定的步子,走得非常慢。他怕摔,两条腿左一拐,右一拐地,快不了。
瑞宣领着大夫忙着闯进院子。他绕过影壁,见街坊四邻挤在院子里,赶紧用手推开大家,一直走到爷爷跟前。大夫也走了过来,拿起妞子发僵了的手腕。
祁老人猛然站住,抬起头来,看见了大夫。“你要干什么?”他气得喊起来。
大夫没注意到老人生气的模样,只悄悄对瑞宣说:“孩子死了。”
瑞宣仿佛没听见大夫说的话,他含着泪,走过去拉住爷爷的胳臂。大夫转身回去了。
“爷爷,您把妞子往哪儿抱?她已经——”那个“死”字堵在瑞宣的嗓子眼里,说不出来。
“躲开!”老人的腿不听使唤,可他还是一个劲儿往前走。“我要让三号那些日本鬼子们瞧瞧。是他们抢走了我们的粮食。他们的孩子吃得饱饱的,我的孙女可饿死了。我要让他们看看,站一边去!”
二十三
祁老人挣扎着走出院子的时候,三号的日本人已经把院门插上,搬了些重东西顶住大门,仿佛是在准备巷战呢!
他们已经知道了日本投降的事。
他们害怕极了。日本军阀发动战争的时候,他们没有勇气制止。仗打起来了,他们又看不到侵略战争的罪恶,只觉着痛快,光荣。他们以为,即便自己不想杀人,又有多少中国人没有杀过日本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