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
再一次的限期到了。
明天,便是彻底离开的日子。
是深夜,卧室的灯光冷白的洒了一地,东西已经收拾好,红姐站在地上不安的来回走动,看一眼放在角落的行李箱,便要叹一口气。
整整大半个月,她们有那么多的机会,小姐愣是没有半点要出手的动机,这次再离开茗香湾,下次要再想等到这个好的机会,就很难了。
她不知道小姐到底在想什么,她从来都猜不透她的心思,每次都是。
她看向浴室,浴室里寂静无声,静的像是,里面没有人一般。
她忍不住叹一口气,停止乱转,一屁股沉沉的坐进沙发里。
浴室里,白色的按摩浴缸盛满了清澈的水,水很热,有袅袅的热气自水里升腾,将整个浴室都浸的湿漉漉,像是笼罩在烟雾中的仙境。
浴缸里,躺了一个女人,身形纤细,吓体残缺。
平日里她从来不会将自己的两截残肢暴露在空气里,唯有洗澡的时候,才会毫无遮挡的将它们露出来。
这残肢,是她这一生的耻辱,也是她美梦破碎的开始。
蒋佳然静静的躺在浴缸里,手臂懒洋洋的搭在浴缸外,像是没什么力气一样,她的指尖,捻了一支香烟,烟雾缭绕间,她睁着眼,一动不动的看着天花板。
她抽的是黄鹤楼。
在抽烟这方面她从来不崇洋媚外,蒋南不一样,他自小在国外长大,养尊处优,他只抽雪茄,她尝试过那种烟,最后却还是觉得黄鹤楼好。
大概人都念旧,一旦对什么东西养成习惯,便很难改过来。
她从前不抽烟。
开始抽烟是在双腿被炸飞之后。
那是她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天,当那天,她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蒋南告诉她,她的腿没了,从尾骨以下被全部截肢。
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坍塌了,从未有过的绝望。
她想过死,可死了十来次,能想到的方法都用尽了,愣是没死成。
当半年后,她出院,第一次自己推着轮椅走在纽约的街道上,看着四周投来的异样目光,忽然茫然又难过。
可她不能死,蒋南就在她身后,他不会让她死的。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道游窜,最后,视线被一个人吸引。
那是一个小巷,路灯很昏黄,路灯下是一家小商店,一个少年就蹲在小商店门口,那是一个华裔少年,他穿黑色背心,牛仔裤,指间夹了一支烟,烟雾直直的自他的头顶飘散,他透过那烟雾看着人来人往的人群。
那个画面,不知怎的,一瞬间击中了她的内心。
她想到了江衍,年少时候的江衍,蹲在学校门口路灯下等她下晚自习的江衍,那时候,他也是这样,蹲在昏黄的路灯下,指间夹一支烟,看着来往的行人,有着不同于寻常人的沉稳。
她一瞬间红了眼,鬼使神差的上前去,问那华裔少年:“你抽的是什么烟?”
那少年看她一眼:“黄鹤楼。”
她扭过头,看着身后的蒋南:“我要抽黄鹤楼。”
“女人抽烟不好。”
“我要抽黄鹤楼。”
“然然。”
“我要抽黄鹤楼。”
那晚,她像是疯了一样,固执的看着蒋南。
最后,蒋南进小商店,给她买了一包黄鹤楼。
那天,纽约的街头,她吸一口烟,呛得眼泪都流下来。
那一瞬,她满脑子都是江衍。
她又想起他蹲在路灯下一双狭长的眼透过朦胧的烟雾看着她,面上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下课了?”
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她爱上了这种烟,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这回忆有些久远了,久远到,她都要忘记回忆里当时的痛楚。
手指间忽然传来一丝痛意,是香烟燃尽火苗舔舐皮肤的痛意,蒋佳然猛地回神,抬手,将烟按灭在浴缸旁的烟灰缸里。
眼前没有迷蒙的烟雾,好像一切都清晰开来。
心口那丝丝的痛意也抽丝剥茧一般浮出水面。
她缓缓的把那只夹烟的手臂放进水里,下移,摸到那截肢处的伤口,这伤口早已愈合多年,却还是不能太长时间的在水里浸泡,此刻,一阵刺痛。
不,或许痛的不是伤口,是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时隔九年,她跨洋拼着一条命回来找他,结果却并不如人意。
她以为,他看到她会欣喜。
她以为,她不过是找一个替代品玩玩。
不料,他是来真的。
他是真的忘记了过去,忘记了她。
回来时,她还那样的笃定他一定会回到她身边,可两个月过后,她已经不再那么自信。
原以为来到这里日日相处会叫他想起他们曾在这个地方经历的那些甜蜜,可惜,他好像已经忘得一干二净。
还有走下去的必要吗?
她问自己。
没有回答。
其实她心里再清楚不过,一旦没感情,再要挽回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可她放不下。
此刻她就像是挂在悬崖边上,大风烈烈,她紧紧的抓着江衍的手,只要她放开,就会立刻摔下不见底的深渊,粉身碎骨。
离开他,等待她的,就是死。
水很凉了,凉到刺骨。
她扶着浴缸两侧坐起身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行泪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白的脸,清的泪,转瞬隐没。
她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撑着身子往浴缸外爬,浴缸外侧设置了残障支架。
她坐在上面,一伸手,就够到了挂在墙壁上的浴巾。
拿了宽大的白色浴巾将自己的身体完全的包裹起来。
又另外找了一条毛巾擦头发。
擦到半干时,她停下手,把毛巾挂回原位,撑着身子去够放在支架旁的轮椅。
轮椅下不知什么时候溅了一小摊水,她没注意,往过蹭的时候,轮椅打滑,她整个人连带着轮椅猝不及防的摔倒在地。
轮椅带着她的身体一起重重的撞在墙壁,发出剧烈的撞击声。
坐在浴室外等待蒋佳然出来的红姐被浴室内这巨大的响声结结实实的吓了一跳。
她几乎是立刻站起身来,朝着于是狂奔去。
推开浴室的门。
定睛一看,才透过浴室的上缘看到蒋佳然自那后面冒出来的脑袋尖。
她匆匆忙忙的跑过去。
灯光下,蒋佳然就坐在地上,整个身子都瘫软在那里,她靠着墙壁,睁着眼,没有哭,没有惊慌失措,苍白的面上只是挂着一丝绝望的笑意,静静的,望着虚无的空气。
旁边,是翻在那里的轮椅,车轮还在转动。
地上,还有几滴殷红的血迹,被水晕开。
她猛地冲过去,半跪在蒋佳然面前,拍拍她的脸:“小姐,你伤着哪儿了?”
蒋佳然缓缓的摇摇头,僵硬的转动脖子,目光呆滞的移到红姐的脸上,须臾,她偏着头,笑了,她轻轻的问她:“红姐,你说,我是不是个废人?”
“小姐,你,你怎么这么说......”
蒋佳然垂眸,盯着自己手臂上的擦伤:“红姐,你看,我什么都做不好,连这样的小事,都做不好。”
“不是的,小姐,这不怪你。”红姐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下来。
“是啊,不怪,不怪阿衍不喜欢我,这样的我,怎么配得上他?”蒋佳然薄唇一张一合,在灯光下,一张脸惨白的像是一张纸。
她猜,此刻她一定很狼狈。
红姐看着她,许久,抹一把泪:“小姐,我扶你回床上。”
许是刚刚哭过,浑身没劲,扶了好几次,都没把蒋佳然扶到轮椅上。
扶着扶着,红姐又哭了,她双手耷拉下来,泪眼朦胧的看着木然的蒋佳然:“小姐,我们回纽约吧。只要你忘了江先生,以后再不在南少爷面前提这回事,一切都会好的。嗯?你就听我一句劝,好不好?”
蒋佳然没说话。
回吗?
再也回不去了?
从她从纽约来到榕城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
她太了解蒋南,他不会再容她。
浴室门口忽然有人影闪动。
蒋佳然依旧没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红姐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来人:“江先生!”
“怎么回事?”江衍快步走过来,身上西装外套还没脱,带着晚间的寒,看样子,是刚下班回来。
红姐快速擦了泪:“小姐她,不小心摔倒了。”
“不是让你好好照顾她?”
“我......”
一只纤细的手忽然拽住了江衍的衣袖。
江衍垂头。
蒋佳然看着他,轻轻的摇了摇头,她像是累极,没什么力气,手臂快速从他袖口滑落:“阿衍,送我回里面吧。”
她手臂滑落的那一瞬,江衍到底还是看到了手臂上的擦伤。
他拧了眉头,俯下身,将她拦腰抱起来。
她只裹了一条浴巾,很短,软绵绵的搭在她的残肢上,随着他的走动,有好几次,浴巾荡起来些许,他看到了那两截残肢。
各自只剩了短短的一截尾骨,腿根处的肌肉有些萎缩,却又因为泡水太久而有些微微有些泛白,浮肿,截肢面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疤。
看起来,触目惊心。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的残肢,此刻,完完全全的被震撼了。
他几乎不能想象,当这一双腿被生生炸飞时,她有多痛。
他不敢再看,收了视线,将她放到床上。
他很快直起身来,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你等会儿,我去取医药箱。”
蒋佳然不知听到了没有,她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像是睡着了,唯有长睫在轻颤。
江衍离开,很快上楼。
秦挽歌正在浴室里洗澡,浴室是单向玻璃,从外面看不清里面,却能从里面看得清外面,她看到江衍进来拿了什么东西,又出去了。
好像是,医药箱。
他拿那个做什么?
蒋佳然又受伤了?
她蹙眉,不行,等会看看去。
这空档,蒋佳然找了个借口让红姐暂时离开。
五分钟后,江衍重新走回房里,放下医药箱,将她抱起来稍许,又拿了抱枕塞到她身后垫着:“佳然,来。”
蒋佳然终于睁开眼,看着他。
江衍打开医药箱,拿出碘酒纱布等。
消毒,包扎,他的动作熟捻无比。
什么时候,他也学会了这些?
又是为谁学会这些?
蒋佳然看着他的侧脸,他的侧脸线条棱角分明,薄唇紧紧抿着。
听说这样面相的男人,很薄情。
从前她不信,现在,却信了。
“好了。”做完最后一步,江衍收了手。
“谢谢。”蒋佳然回神。
江衍把东西放回医药箱,又去洗手间洗手。
折回身来时,他听到蒋佳然的声音,轻淡如烟,她叫他:“阿衍......”
他回头。
蒋佳然坐在那里,被子遮到锁骨处,露出白希削瘦的肩头。
他微微一怔:“怎么?”
“你过来。”她静静的看着他,眼底有浅光。
他犹豫几秒,走过去。
就在他走至床头。
忽然,她松开了手,在他的注视之下,那羽被快速滑落,她整个身体,完完全全正面直观的展现在他面前。
江衍脸色一变,转身就走。
蒋佳然扶着床头爬起来,快速的将他死死抱住。
她俯在他肩头,抓住他的手,抚上她的身体:“阿衍,十年前那一晚,我没给你,现在,你就当是还我一个愿,这次做完后,我立刻走,再不回榕城。”
她想最后一搏,想叫他看到她的残肢,心疼也好,可怜也罢,只要能留住他。
她整个身子都挂在他身上,江衍不敢推开,怕她摔着。
就在此时,房间门被推开。
江衍回头,是秦挽歌。
她面色一片惨白的站在门口。
“阿歌,你听我解释。”
回应他的,是秦挽歌快速消失在门口的背影和房门磕上的剧烈声响。
他回过头,一双眼终于冷了下来,他强势的从蒋佳然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蒋佳然,你答应我什么!”
蒋佳然垂头看着空荡荡的掌心,轻笑一声,原来,不管抓的怎么紧,都抓不住的。
他甚至没看她残缺的身体一眼。
那样的毫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那个女人。
她后退一步,松开江衍,整个人跌落回床。
残缺的身体,完完全全的暴露在灯光之下。
她仰着下巴,看着他:“对不起,刚刚失态了。”
江衍快速背过身:“你穿上衣服,我们好好谈谈。”
“我衣服在衣柜里。”
江衍很快随手拿了一件衣服过来。
蒋佳然穿上,须臾,她说:“好了。”
江衍回过头来,她果然是穿上了衣服,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又恢复了原先的模样,好似,方才那一瞬间的疯狂只是一场虚妄的梦。
他在床头坐下:“你今天,怎么了?”
“没事。”蒋佳然顿了顿,垂下头:“我只是想起了从前的一些事情。”
“什么事情?”
“上学那会儿,我记得你总是蹲在教学楼的路灯下等我,嘴里叼着一支烟,跟个不良少年似得,可我偏偏就爱死了你那股横劲儿。”蒋佳然目光像是落在他面上,又像是落在远处,眉眼淡淡的,想起过去,笑意忍不住的浮现。
江衍突然的沉默。
这件事,他早已忘了。
可这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又是什么时候在悄无声息间忘却的?
时间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带走悲伤,也带走眷恋。
许久,他抬起头来,意味不明的看着她:“佳然,这些都过去了。”
“可是在我的心底,它们依然鲜活。”它们从来不曾死去。
她目光炙热,江衍懂那是什么意思,可他无法回应。
短暂的沉默过后,他转移了话题:“十年前,那晚,是怎么回事?”
“十年前那晚......”蒋佳然低喃,带着重重的叹息。
那年她22,江衍27,那是他们相爱的第五个年头。
那晚,是她的生日。
他定了酒店,准备给她一场浪漫的求婚。
那晚他明明没喝几杯酒,却醉倒在酒店。
她只能订了房间。
费力的将他扶上床,他却一个翻身,将她压在身下。
他带着酒香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脸上,她明明没喝酒,却醉的一塌糊涂。
她双手环着他的脖子,仰着头,吻上去。
一根木棒不轻不重的砸在他的后脑,恰好将人砸晕的力度,他脑袋一偏,从她身上滑了下去。
眼前没有阻挡,视线彻底清明开来,蒋南的那张脸,真真切切的出现在眼前。
她认识蒋南是在22岁,蒋荣的葬礼上,她第一次知道,蒋荣还有这么一个私生子,多年豢养在国外,不为人知。
那时候的蒋南还没现在这样暴戾,他穿黑色西装,举着一把黑伞,站在一群前来送葬的人里,很显眼。
显然,不仅她注意到了他,他也注意到了她。
葬礼举行完的那个晚上,他堵在了她的公寓门口,他说:“想不到,我还有一个这样好看的妹妹。”
也是从那以后,他会时不时的从国外飞回来,来找她。
她不曾想他会在他生日这天找来,更不曾想,他会出现在酒店。
那晚,他将她一步一步逼至墙角,勾起她的下巴,眯着眼望着她:“怎么这么不乖?不是说了你只能是我的?忘了吗?”
她瑟瑟发抖的看着他:“你要做什么?”
他撕碎她的衣服,就在那张床上,那张阿衍躺着的床上。
他像只野兽一样,眼底汇聚着危险的光,一次又一次的狠狠贯穿她,他覆在她耳边,一遍遍的低喃:“叫哥哥,叫我哥.......”
她羞耻的躺在他身下,泪流成河。
天亮之前,他走了。
她抱着被子,看着身边睡的安稳的江衍,从黑暗到黎明。
那天,他醒来,看着床上嫣红的一朵梅花,欣喜的抱住她:“然然,我们结婚吧。”
她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不能说。
也是那晚,一颗种子在她体内悄悄发芽,有了后来的江哲希。
回忆戛然而止。
蒋佳然缓缓回过头来,看着江衍:“那晚,我被一个不知名的男人襁坚了。”
她没说实话,却也不算撒谎。
江衍错愕。
他从前那么恨她,恨她背叛她,却不曾想,她也是受害者。
只是,从前想起来撕心裂肺的事情,现在再说起,竟只剩下唏嘘。
他看着她,半晌,到底只道出一句:“都过去了。”
“过去?”蒋佳然垂下头,轻笑出声:“怎么过得去?”
那些伤刻在谁身上谁才会知有多痛,旁的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江衍看着她这幅模样,也怪不起她方才的举动来了。
他沉默几秒,最后低声说:“你这样不过是折磨自己,佳然,你明知道,我不能给你什么。”
“我愿意。”痛也是证明活着的一种方式。
她固执的可怕。
江衍盯着她看半晌,几不可闻的叹一口气:“罢了,你随意吧,明天我送你回家。”
他站起身来,关了灯:“不早了,你早些睡。”
“阿衍。”黑暗里,却有细细的女声自身后传来。
“怎么?”
“如果明天哲希舍不得我......”
“你可以带他一起走。”
不管怎么样,不能再留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果两个人之中只能选择一个,他只能选择秦挽歌,说他冷血也好,说他无情也罢。
谁的爱情不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