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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问任何问题

    “蝈蝈”劈手夺过谢晓兰的手机,大叫一声:“妈!”
    我也一下子站起身来,“蝈蝈”眼中突然溢出的泪水,把谢晓兰和我都吓住。唉,我在心里说,“蝈蝈”的心脏被人为地猝停了那么长时间,或者真像他自己说的,“他们把我的心弄软了。”
    “妈!”“蝈蝈”也不伸手去擦脸上的泪水,透过朦胧的泪眼,他抽泣着说:“妈,如果我们不回家,如果你现在去到医院,你就会知道,我已经死了!昨天,我就已经死了!”
    谢晓兰紧张地转动着眼球,“蝈蝈”说出的话让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呀?你不是疯了吧?你看看你,还流眼泪。我记得你是从来不哭的呀!”谢晓兰像是埋怨,其实是心疼,她挥手去擦“蝈蝈”脸上的泪,“蝈蝈”抓住了她的手。
    “妈妈,您坐下来,听我慢慢说。”他恳求道。
    我搀住谢晓兰的另一条胳膊,温和地说:“妈,您就坐下吧。”
    奇怪,这一声“妈”,我叫得那么自然,连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蝈蝈”并未提及行动代号“冥王星”,没有提及任何与行动有关的细节,他只是耐心地向谢晓兰解释他为什么必须“死”去的缘由。之后,谢晓兰沉吟不语。
    “妈妈,如果我们不回来,不当面跟您说清楚,我怕……我怕您……爸爸刚走,哥哥走了很多年,我怕……您要是听说我也死了……我真的不知道,妈妈您怎么能扛得住……”
    我突然有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听到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我的脑海深处,对我说:“如果你们死在那边,死在毒枭手里。那跟现在就向你们的母亲宣告你们的死讯,究竟有什么不同?”
    像是要回答脑海深处来历不明的质问,我伸手搂住谢晓兰的肩膀,柔声说:“妈,您放心,我们一定会活着回来,我向您保证!”
    “好吧……”谢晓兰抓住“蝈蝈”的手,又抓住我的手,把我们两个人的手叠合到一块儿,长长地叹息着:“好吧,我就当你们都……不在了。但是你们,一定要好好的,活着回来!我还没有抱上孙子呐!”
    之后,谢晓兰没有再说什么。稍后,阿香买菜回来,有鱼有肉还有海鲜,谢晓兰一直在和阿香一起做菜。我和“蝈蝈”坐在沙发上,就像在别人家里做客,有一会儿,我凝望着谢晓兰的背影,雪亮的光线从窗外涌入,使她的身影宛若一张黑白的剪纸,与两个小时之前,我和“蝈蝈”走进家门时相比,母亲的背影仿佛又佝偻了几分。我想,母亲如果年轻20岁,她一定也会像我一样,一定会要求,跟着儿子一起上战场。
    一顿无比丰盛的家宴,吃得无滋无味。“蝈蝈”和我强笑,尽可能说些轻松的话题,饭后我主动要求洗碗,谢晓兰断然拒绝。她说:“你们还有事,你们走吧!”
    我想,那是因为我们即将远行,即将踏入荆棘丛生的险境,也许我们再次归来,已不是生人,而是两张黑白照片……她想多看看我们,又怕我们勾起她无尽的联想和惊惧,所以,她干脆把我们“撵走”。
    “叔叔和婶婶要去哪儿呀?”阿香柔柔地问。
    “他们要去工作,很重要的工作,你个小孩子,不要乱问。”谢晓兰气咻咻地说。
    阿香委屈地噘起嘴。
    “蝈蝈”拉着我,很快地出门,下楼,钻进轿车。他的眼中噙着热泪,他使劲仰着头,不让眼泪掉下来。
    我说:“我来开车吧?”
    “蝈蝈”摇头:“我一会儿就好。我们要去的地方,你不知道。”
    平静之后,“蝈蝈”发动汽车,驶出小区,在一街车流之中蠕动。
    “蝈蝈”说:“粒粒,有个事,我一直想征求你的意见,但是一直没机会,要不,我们抓紧时间,把这事给办了?”
    我不解:“什么事啊?”
    “蝈蝈”微叹一口气:“粒粒,你的家庭情况,你也跟我说过。我知道,你不喜欢你的爸爸妈妈,可是,毕竟是他们生养了你。我们结婚这么大的事,不让他们知道,我总觉得不好。我是说,我们总得去看看你的父母吧?我们还有点时间,要不,就现在?”
    我的鼻头刹时一酸,我在心里说,我的“蝈蝈”真是个暖男啊!就连我自己,也未曾顾及父母的感受,而他,却一直惦记着。我一时不知如何决定,而且我很清楚,我的父母肯定不在同一个地方,我能不能把同样的话说两遍?同样的场景重复两次?刹那之间,刚才在“蝈蝈”家里,曾经出现过的,那种不好的预感又出现在我的心头。我想,如果我们不幸客死他乡,无名无姓,现在带着一个男人,去告诉父母我结婚了,这就是你们的女婿,然后跟他们说再见,与我从此消失,再也不见,究竟哪种方式更好一些?
    我沉沉地说:“不见也罢,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
    “蝈蝈”轻轻点头:“我尊重你的意见……要不,给父母打个电话吧?很快,你现在这个号码就不能用了。”
    我明白“蝈蝈”的意思,这一去,我将和他一样,从我所有的亲人、朋友,从他们所有的通信方式里消失。
    但是最终,我没有给父母打电话,我低头在手机上编辑短信:“老爸,老妈……”
    摁出这几个字,我的鼻头再次没来由地一酸,我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称呼过他们了?又有多少年,“老爸”和“老妈”这两个词,没有并排出现过?
    “我找了一份好工作,要去国外很长时间。你们不要挂念我……”
    摁出这行字,我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我想我真是自作多情,他们至少有半年没有跟我通过电话聊过短信了吧?也许他们根本不关心我的死活,我又何必让他们“不要挂念我”?我甚至不能确认他们是不是还在使用我手机通讯录里的手机号码?
    “我从来都能够照顾好自己。你们也照顾好自己,心情好,身体好,样样都好。”
    我没有署名,摁下发送键,分别将这条短信发送给我的老爸老妈。
    没想到,很快,他们竟然都回复了我。老妈只回了一个字:“嗯。”老爸回了四个字:“没事没事。”
    我真是差点被他们气得哈哈大笑,真是亲爹亲妈呀!
    我把短信念给“蝈蝈”听,“蝈蝈”唯有苦笑。随后,“蝈蝈”关切地问我:“还需不需要跟谁说一声?嗯,出国工作,这个理由挺好。”
    我拼命摇头,其实,我的脑海里短暂地滑过李浩的脸,我要把他的脸,从我的脑子里撕下来,扔得远远的。
    “蝈蝈”驾驶的轿车离开城区,驶上昆曲高速公路的匝道,我们即将进入高速公路。
    “那就把手机关了吧。”“蝈蝈”轻声说:“到了地方,手机必须上交,会有专人处理我们的手机卡。”
    通过收费站之后,“蝈蝈”把车停下,用“工作手机”给某个我不知道的人打电话,对话很简短,我听到他说:“我们晚上8点左右报到。”而对方,几乎一个字都没有说。
    我沉默着,等待“蝈蝈”发动汽车,我不会问他,我们要去哪儿?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他想要告诉我的,他自然会说。
    “蝈蝈”驾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了大约两小时,继而离开高速,沿着杉树和红土夹出的山间公路,朝大山深处驶去。太阳快要收起它的最后一束光芒时,道路尽头出现了一扇通体黝黑的,巨大的铁门。铁门两侧是超过三米高的围墙,围墙顶部驾设着环形铁丝网。轿车缓缓朝大门驶去时,我看到大门一侧的岗亭里走出一个黑衣黑裤黑帽黑色作战面罩黑色高腰作战靴,没有佩戴任何标识的年轻男子,他的右大腿外侧挂着快拔枪套,枪套里插着手枪,他的胸前挂着一把自动步枪,虽然枪口朝下,他的右手却紧握着枪柄,食指搭在扳机护圈上,警惕地等待着我们靠近。
    “蝈蝈”缓缓把车停在铁门前,示意我下车。我们一左一右推开前排车门,“蝈蝈”等待着我绕过车头,站到他的身旁。他冲那名持枪哨兵微微一笑,像是他们早已熟识。哨兵的眼睛却没有任何响应,他的右手依然握枪,左手举起一把类似于商场收款用的那种扫码枪,指向“蝈蝈”的脸。“蝈蝈”立即把脸凑上去,哨兵把“扫码枪”对准“蝈蝈”的眼睛,一秒钟后,我听到“扫码枪”发出“嘀”的一声轻响。凭我看过那么多的反恐枪战大片,我立即猜到,哨兵手持的,是一台具备无线传输功能的虹膜识别仪。
    我也学着“蝈蝈”,把脸凑上去,紧接着,我也听到了悦耳的“嘀”声。这时我注意到,岗亭里还有一名持枪哨兵,不动声色地为检查我们身份的哨兵提供警戒。在这个地方封闭培训百日之后,我和“蝈蝈”走出这扇大门时,我已经能够敏锐地发现,附近的制高点上,至少还有一处隐蔽的火力点,那是一挺重机枪;另有一株大树顶部,那一团貌似纠结的枯藤,其实是一名隐藏得很好的狙击手。谁想要正门攻破大门,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沉重的铁门轰然洞开,“蝈蝈”驾驶的轿车继续行驶在弯曲狭窄的山路上。
    这里很像是一个早已废弃的矿山。
    车行约10分钟,我们出现在一幢巨大的灰色钢筋水泥建筑门前。我注意到四名黑衣黑裤黑帽黑色高腰战靴的人,站在门前。他们的大腿外侧同样挂着手枪,但是没有携带步枪。他们同样戴着黑色作战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下车后,他们两人一组,分别朝我和“蝈蝈”走来,将“蝈蝈”和我分开带走。从体型看,引领我的两个人应该是女性。
    我刹时心慌意乱。这是什么地方?这些人是什么身份?“蝈蝈”把我带到这里是什么意思?为什么我们必须分开?难道我们不住在一起,难道我们不能相见?我一肚子的疑问,但是我什么也不敢问。
    两名黑衣人把我引领到一间小屋里,他们收走了我的证件、钱包、手机……事实上,他们收走了我的一切。一名黑衣人推开一扇门,让我看清那是一间沐浴室。黑衣人告诉我——她一开口,我发现她果然是一名女性——让我先洗澡,她告诉我,把所有的衣服都放在沐浴室外,包括内衣,等我洗完澡走出沐浴室,替换的衣物会为我准备好,而她将会收走我原来所有的衣物和随身物品……我战战兢兢地关上门,打开喷头沐浴,屋子里灯光柔合,水温正好,沐浴用品一应俱全,但在沐浴的过程中,我一直觉得,有不止一双眼睛,正透过隐藏的摄像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丝不挂的胴 体。我擦干身子,走出沐浴室,发现金属桌面上摆放着全套衣物——和那些黑衣人一模一样的黑衣黑裤黑帽黑色战靴黑色作战面罩,只是没有枪。我穿上衣服,发现所有的尺寸都刚刚好。可惜屋子里没有镜子,否则,我想镜子里一身黑色作战服的我,一定帅呆了。这会儿,刚才不停地萦绕在我的脑海里,怀疑自己是不是被投进了一个秘密监狱的恐惧感渐渐消失,我发现自己的肚子饿了。
    一名黑衣人引领着我穿过长长的甬道,来到一扇白色的房门前。这是一个带卫生间的单人房间,一床,一桌,一椅。我迟疑着在桌前坐下,另一名黑衣人悄然而至,用一个金属托盘给我端来一杯牛奶、一块大约六成熟的牛排、两片面包以及一个没有削皮的苹果。她们退出房门,反手关上房门,我狼吞虎咽地把所有食物吃得干干净净,就在我抓起餐盘上的餐巾纸擦嘴时,一名黑衣人悄然而入,收走我的餐盘,给我留下两瓶375毫升的饮用水,离去之前,她对我说:“明天清晨6点30分起床。”
    “可是我连个闹钟都没有啊!”我叫起来,这是我进入这处神秘空间后说出的第一句话。
    黑色面罩上方,她那两只明亮的大眼里毫无表情。我听到她透过面罩的声音:
    “不要问任何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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