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山公安边防支队?”
我的脑袋里“嗡”地一声,像是后脑上突然挨了一记闷棍。“蝈蝈”告诉过我,他出差的时候,绝对不许打他的手机,这是纪律。此刻,天大的“纪律”也无法制止我立即拔打“蝈蝈”的生活手机。
机器音提示:“你所拔打的用户已关机。”
我找出郑芸芸的手机号码,拔出。手机通了,无人接听,直至“嘀嘀嘀”的断线音。我的惊恐此时已经达到极限,不假思索地再次拔打郑芸芸的手机,这次,对方的振铃音只响了一声,郑芸芸就接听了。不待我说话,郑芸芸急急忙忙地说:“粒粒姐,对不起,我什么也不能说。不要再打我的电话了……”她匆匆挂断电话,我想,我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哽咽。
我整个的脑子全部乱掉,我不管不顾,找出高政委的手机号码。手机接通后,高政委很快接听,我语无伦次地说:“我是黎妮……政委,我刚刚看到新闻。卫国……他出事了?他们,是不是真的出事了?”
高政委沉吟了至少5秒钟,这才说:“不错,出了大事。我们正在处理。黎妮你不要着急,究竟是什么情况,我会叫人通知你。我这边很忙,我得挂电话了……”
“嘟嘟嘟……”
高政委隐约透露出的消息,向我证实:新华网发布的那条消息,说的就是武警边防部队的缉毒警察与境外毒贩发生枪战,牺牲和受伤的,就是“蝈蝈”和他的战友!
我忘记了洗脸,忘记了穿衣,我穿着睡裙,蓬头垢面,我的大脑像是被病毒突然侵入,所有程序全部紊乱甚至根本无法启动,我像个失忆之人,失魂落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我拿着手机,绝望地翻查着通讯录,我不知道这时候,能够把电话打给谁?我猝然心惊,我亲爱的“蝈蝈”,他的妈妈,谢晓兰,知道“出大事”了吗?我想跟她通电话,可惜我根本不知道她的号码。
我亲爱的“蝈蝈”,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有一瞬间,我想,我亲爱的“蝈蝈”一定是死了,要不然,出了这样的大事,他一定会给我打个电话,至少发条短信报个平安。
我是不是应该失声痛哭?可是我根本没有流泪的冲动,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大鞭炮,导火索“嗞嗞”地逼近炸点,我的整个身体马上就要爆炸!
这个时候,我竟然想到了李浩。
我到保山之后,李浩给我打过3次电话,第一次是白天,我接了,“嗯啊”几句之后,他问我在干什么,我随口撒谎说:我跟几个影视公司的老板在腾冲“采风”,他们打算拍摄制作一部以腾冲先民“走夷方”为题材的40集电视剧。李浩酸溜溜地问我,他们是打算请你做编剧喽?我说是吧。他马上问,他们打算给你多少钱一集啊?我张口就说,5万一集吧,税后。李浩“呵呵”地笑,40集,每集5万,那不就是200万吗……呵呵,税后。我听出他有意强化了那个“税”了,我知道他想说的是“睡”,顿时心生不快,本来想说,“睡”又怎么了?200万,你也“睡”不起不是吗?不过,我不想跟他开这种玩笑,本来就是瞎扯,又何必跟他较真?我淡定地说:“这不是很正常的价格吗?”李浩竟然大言不惭地说:“粒粒啊,你要使出浑身解数,把活给接下来。做编剧,我比你有经验,比你手快。你接下来,我来写,署你的名,报酬到手,咱俩对半分。”我“呵呵”,他也“呵呵”……还有两次,是晚上,一次9点多钟,一次11点多钟,我想他一定是喝多了,直接把他的电话给掐了。挂过他两次电话以后,他没有再联系过我。
我不知道李浩离开我们曾经供职的那家纸媒之后,还做不做记者?或者是做新媒体?自媒体?不管怎么说,他是老记者,认识的媒体人很多。我不假思索地拔出李浩的电话。
李浩很快接听,“喂喂”两声之后,讥讽地说:“大美女,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呀?”
我不跟他啰嗦,直接问:“今天新华网的消息,德宏边境,公安边防部队的缉毒警察与境外毒贩枪战,我们的警察死了3个,伤了3个,你能搞到伤亡名单吗?”
李浩沉默了足有10秒钟,警觉地反问:“你要知道这些干什么?”
我说:“你就别管了。报道这条消息的新华网记者你认识吧?叫何倩,能联系上她吗?她手里一定有名单。帮我问问,要快。”
李浩依然满怀疑狐:“新华网,那就是分社了,何倩?名字听过,我可以帮你问问……不过,这应该是涉密的消息,我这样做,风险很大的……”
这时,某个人的面孔突然滑过我的脑海,让我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我真是糊涂了!舍近求远,我找李浩干嘛?事办不好,还给自己惹麻烦。
“爱问不问,就这样,再见。”我压着最后一个“见”字挂了李浩的电话。
我猝然想到的那个人,是袁姐。
拔出袁姐的手机号码时,我完全无意识地在床前双膝跪下,暗暗祈祷:“接电话吧,接电话吧,跟我说话,跟我说话……”
对方手机的震铃音一声一声地响,我数着,一声、两声……响到第七声,终于有人接听。
我熟悉的“喂”声,干练而礼貌。
我赶紧说:“我是黎妮……我就想问问,昨天德宏边境的枪战……”
袁姐打断我:“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到了新闻,打了电话给支队的高政委,她说,正在处理。”
袁姐问:“你想知道什么?”
从看到新闻时一直压抑到现在的泪水终于一泻而出,我叫起来:“我就是想知道,他,有没有受伤,是不是还活着?”
袁姐听着我突然爆发的哭声,她在电话那端轻轻地“嘘”了一声,我可以想象她竖起漂亮的右手食指,压到嘴唇正中,示意我“噤声”的样子。
我语无伦次地哭叫道:“我必须知道他是死了还是伤了,我必须知道。我……和他已经领了结婚证,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袁姐用一声轻叹打断我:“这些话,你应该跟他们单位的领导去说的呀!”
我刹时语塞,心想,对啊,刚才跟高政委通电话的时候,我为什么没有告诉她,我已经是“蝈蝈”的妻子了?
袁姐没有让我为难,她控制住情绪,努力让她的声音保持平和,5秒钟后,她用标准普通话告诉我:“那家医院,你知道的。他和另外两名同志,昨天,已经连夜被送到了那家医院。情况不太好,正在抢救。我只能说这么多了,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可以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的“谢谢”两个字还没有说出口,袁姐已经挂了电话。
“嘟嘟嘟……”
我的心中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袁姐透露的信息表明:我亲爱的“蝈蝈”应该是在战斗中重伤的三名中国警察之一,目前应该还活着,已经被送到了李志诚临终前接见我的那家医院,正在抢救中,是生是活,就看能不能抢救回来了,否则袁姐不会说“情况不太好”……
我“腾”地一声站起,头晕目眩。我知道,如果我不抓紧时间,很可能再见我亲爱的“蝈蝈”,他已经是一具冰凉的尸体。
我来不及洗脸,匆匆套上外衣外裤,把钱包和手机匆匆扔进手袋,拔腿就往门外跑。
半小时之后,我乘坐的出租车在保山机场的候机大楼前停下,我将一张“老人头”递给司机,一边说着“谢谢”,一边拉开车门就走。
司机大叫:“美女,找你钱!”
我连头都没回,那张“老人头”,我一上车,就从钱包里抽出来,捏在手心里,我想,那张“老人头”已经被我手心的冷汗洇透——我哪里还有时间等他找钱!
我冲进候机大厅,直奔售票窗口,谢天谢地,1个小时之后,上午10点零5分,就有一个航班飞往昆明,而且还有余票。后来我想,也许是弥留之际的“蝈蝈”,他的灵魂已经出窍,他那穿行于另一个维度中的灵魂无处不至,他的灵魂一直飘扬在我的头顶,一直引领着我的步伐,让我一出小区就能打到出租车,一到机场就能买到飞往昆明的机票。
我在候机厅的卫生间里用冷水洗脸,我看到镜子里的自己颤抖如弹簧手伴。我走出卫生间,坐下来等待登机。7月的上午9点,阳光炽烈,玻璃墙外蓝天无垠,我却感觉身下的金属椅子冷得就像正在融化的冰块。我无法克制幻觉,我的脑海中总是出现陈华的遗体躺在金属床上的画面,耳朵里总是回响着化冰成水的滴答声……我的胃隐隐开始抽疼,我祈祷:让疼痛来得缓慢一些,至少让我能够挣扎着飞到他的身边。
飞机准点起飞,1小时零5分之后,飞机一分不差地降落在昆明长水机场。我冲出到达大厅,对第一个迎上来问我:“美女坐车吗?”的“黑车”司机说:“坐!”
我根本没打算跟“黑车”司机讨价还价,哪怕他要我一千块钱,我也坐。
7月18日中午12时10分,我出现在武警边防医院的大门口。虽然是“黑车”,司机不知道是讲“信用”还是被我一脸的忧戚给吓住,竟然只收了我100元钱,比出租车还便宜。
……后来,我想,那辆所谓的“黑车”,会是“蝈蝈”的单位派来,专门接我的吗?
我像一只饥饿的鸟,慌不择食一般冲进医院大门,这才发现,我根本不知道我应该冲向哪一幢楼,冲向哪一个房间?
他们究竟在哪里抢救我亲爱“蝈蝈”?
只能归结于“蝈蝈”的灵魂在另一个世界维度中的安排,难得准点的航班居然准点了,长水机场外,竟然有一辆“黑车”在等着我,最重要的是,我一冲进医院的大门,就看到了邓佳!
白色t恤黑色弹力裤白色平底鞋的邓佳就站在那里,仿佛她站在那里,就是为了等我。
我认识她,我在缅北小镇,在红色“法拉利”跑车的驾驶座上认识她;我和“蝈蝈”即将离开昆明去保山时,“蝈蝈”的战友们为他送行,我们一起去“ktv”唱过歌,我在包房卫生间外的过道上认识她;陈华唱《野百合也有春天》的时候我认识她;我和“蝈蝈”对唱《知心爱人》,她的眼角噙了泪,因了那一粒泪,我和她“冰释前嫌”……
我迎着邓佳跑过去,她也迎着我跑过来,刹那之间,我们俩的胳膊紧紧地缠在一起。她一句话都没说,拉起我就跑——我眼前一黑,两脚发软,但是我知道,我必须咬牙,我必须跑,邓佳拉着我,我们是在跟“蝈蝈”逝去的生命赛跑!
我完全不知道邓佳拉着我跑了多远,穿过了多少道门,上了多少级台阶——她已经等不及使用电梯了。
我只知道,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很多年,我重复着同样的一个黑白梦境:
明亮得让人忍不住想要流泪的炽烈阳光下,白花花如同茫茫雪野一般的水泥操场,黑洞洞的,只有尽头那扇窗户透出一方亮光的走廊,数不清的门打开又合上,数不清的楼梯,转过一个弯,又是一个弯,我就在这样的迷宫中奔跑,我的双腿像是被泥泞粘在地上,我再也跑不动了……我的前方,有一只翅膀修长的白色大鸟,那只频频回首却义无反飞向远方的白色大鸟,那就是我亲爱的“蝈蝈”,而我无论如何,追不上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