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小舟一敛容,不远处有人开始陆续跑出天蟾宝楼,他面色平静,心里却在极快速的盘算着想办法,忽然不经意的一瞥,在几个即将走散的客人里看到了一个身着乌金短袍的中年男人。那男子身形健硕,黑色的礼帽压得极低,让人看不清模样,唯有露出的一小段下颌线条刚毅,他跑步的姿势极其稳健优美,即便是在夜色里也颇为显眼。白小舟的眼睛紧紧跟随着他,只想看清他模样,他犹豫了一瞬,终还是放弃了跟过去的欲望,眼里的疑云久久不散。
他的身边,白眉却有些慌了,她看着打头走着的几位神色匆匆的客人,心里一下记挂起薛鸿杉。本来就是瞒着家里出来,现在有了变数,一旦一会儿人群如潮水一样涌出来,若有了什么闪失,借给她十张嘴巴也解释不清,到时候定要被赵宝如重罚。这还算小,若回家去细细追究起来,自己给薛鸿杉当心腹的事情被老爷知道,事情败露之后,那薛鸿杉是定不会保护自己的,薛老爷若是知道家里的丫头这么心思歪佞,定要把这等糊涂账顺水推舟的算下去,结果就是他会把一腔滔天怒火全部都撒到自己身上。白眉越想越怕,一时之间,五内俱焚,头脑混沌。正焦虑不定,忽觉手上一暖,低头瞧着,原来是哥哥的手掌覆上了自己,他的手骨骼清秀,肌理比女子都要细腻,望之甚美,却不失力感,白眉抬起眼来,却正好看见他眸色如水,带着洞察一切的神色,语带怜惜:“别急,有我在。”
不知为何,她不受控制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白眉摸摸胸口,感到一丝莫名的安心。
白小舟护卫般的把矮小的妹妹挡在身后,他忽然一顿,仿佛心思未了,几乎不经意的看向身边的姜如淳,虽只有一瞬间,却让白眉很确定的抓住了哥哥眼里的信息。她几乎可以确定,这二人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姜如淳抿唇一笑,仿佛从未置于这等乱境之中,又好像在等待着白小舟的这一瞥惊鸿,她的笑容里带着满意和意料之中,仿佛久等了一般,自动走到白小舟身后,看起来十分小鸟依人,她给人的感觉自然而甜蜜,仿佛这样的默契已经重复了千百遍。这让白眉觉得有些不合时宜,心里涌上万千疑惑,如此这般,叹了口气,心道只能留待再见一问了。
白小舟回过去,见妹妹狐疑的看着自己和姜如淳,心里好笑,忍不住伸手刮了她并不坚挺的小鼻头:“小鬼头。”
如淳柔声道:“这么看,今晚的戏是要断了,一会儿人多了,怕是要堵住大门。哥,要不你还是进去看看吧。”
白小舟微微皱了眉头,沉吟了一瞬:“倒不急。”
白眉见哥哥这样镇定,心里更有疑问,刚要问过去,白小舟仿佛知道她的话一般:“阿眉,你放心吧,听我一句,咱们就在这等。”
白眉看着哥哥的淡然模样,虽然迟疑了脚步,却无法忽略手心的汗湿冰冷,她盯着门口的骚动,等了半晌,却并没有大批的人涌出来,也许哥哥是对的。她吐了口气:“恩,好的。但凭哥哥吩咐。”
内场的戏确实中断了,楼下的大厅里有两拨人正兴高采烈的起着哄,你方唱罢我方登场,像是在捧场,到后来确实明晃晃的砸场子了。全场扫动起来,接着便是一阵吵闹。观众里有人做势要走,还有人看戏一般的围观,还有惟恐天下不乱者跟着一起起哄,独独无人去看台上面色尴尬的露重华。
赵弗宁在包厢里看下去,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揉了揉脸,忙推了推身边的薛鸿杉:“这等好玩的事,不出来还真是看不见呢。若是闷在家里,就只能画点黎老师留下来的作业。就算画完了也连个夸赞的人都没有,好无聊。”
薛鸿杉看着她幸灾乐祸的模样,不以为然的瘪瘪嘴:“姐姐要求太高了些,怕是有些人夸赞了,不入你耳而已。”赵弗宁白了她一眼,冷哼一声,自顾自看热闹去,忽然她一跳脚,“哎呦”的叫了一声,吓了薛鸿杉一跳。
“妹妹快来看,”她忙不迭的叫着薛鸿杉,“正说着,怎么就遇见了。”薛二狐疑凑过去:“谁呀?让姐姐这样兴奋。”
“在那,黎老师。”
她伸出一根手指指给她看,薛鸿杉又不认得此人,哪里找得到。只管顺着赵弗宁的手找来找去,也不知道到底要看谁,找了半天,还是睁眼瞎一样,几乎恼了。
“在那里,在那里,你还是看不见?”赵弗宁急得直跳。
薛鸿杉正要放弃,忽见一个女子回过头来,朝着自己的方向直直一看。那女子梳着样式简单的闺秀发式,左耳边上带着一簇极尽低调的金镶玉荷花小步摇,纤秀的身子裹了剪裁合体的满素兰的旗袍。她的容颜如一轮苍月残芒,乍一看有着秀美孱弱的气质,细看却眉如刀刻,目若寒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鼻子有些过于尖细了,但是配上她极瘦的长脸倒极为合适。她的脸朝向这边,仿佛凭着一种犀利的直觉与自己的眼神正面相对,如一潭看不见底的幽幽碧水。只听赵弗宁高兴的提高了声音:“哎呀,老师,我在这呢!她看过来了。老师,这边!”
赵弗宁的声音虽提高了几个分贝,却依然被淹没在闹哄哄的人声里,那女子冷峭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一个高瘦苍白的青年公子走到她身边,方才转过头去。那公子和她身高差得略多,便亲昵的压低了身子,伸手搂住女子的肩膀。赵弗宁懊恼的吐了口气:“真是的,黎老师的近视眼真要命呢。我忙活这么半天她都没看见我,白白热情挥手。”薛鸿杉看着这女子的背影,有些过于直挺,也有几分决绝,一时千头万绪涌上心头,竟愣怔起来。没提防赵弗宁凑近了,冷不丁拍了她肩膀一下,薛鸿杉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
“姐姐,她是谁?”
赵弗宁眼睛一亮,立刻来了兴致,忙清了清嗓儿:“她呀,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叫黎恋湘。平时在学校的男生里,十分受欢迎。她擅长西洋画,听说是留洋回来的。同学都说她是沪上著名的才女美人。学校里好几个公子哥都暗恋她,只是老师性子太清冷,”她神秘兮兮的凑近了薛鸿杉,暧昧笑道:“冷美人,男人都喜欢。”
薛鸿杉尴尬一笑,低眉想了一下,说不清的别扭不适,满腔热情寡淡了下去,便懒得再开口了。不想那厢赵弗宁却打开了话匣子:“黎老师的出身并不显赫,可是钓上的男人倒十分厉害。”薛鸿杉仿佛漫不经心的听着,眼神却偷偷移到那高个子的公子身上去,赵弗宁和她一样盯着那男子的背影,了然一笑:“是呢,别看其貌不扬,纪大记者的家族,谁人不晓得。”
薛鸿杉皱着眉,眼睛忽然一亮:“纪博文?”赵弗宁掩了口,笑得无心无害。
薛鸿杉眸色渐深:“沪南纪家,祖上是福建出名的南拳高手,移居上海之后就改开了茶庄,还做起了水上生意。”赵弗宁暗暗点头:“是啊,早年纪家在福建是开武馆的,积累了不少钱财。后来倒不曾想,这家人竟然弃了老家,到上海来混,到了纪明霄老爷这一代,他们全族就彻底的脱了武行,我听说连会武的也没有了。纪老爷的一子两女都是文弱做派,纪博文在沪闻当记者,纪月芜和纪月萍被藏在深闺,深居简出。”
“我倒是听说过一些,这纪家短短两代,竟然在上海就这样声名鹊起,着实有点道行呢。”
“你懂什么?”赵弗宁冷冷一笑:“你道那纪明霄是谁?人人都知道这纪老爷,可谁人知道他妹妹纪明晔。”薛鸿杉的脸上有几分不解。
“妹妹可知张凤庭?”薛鸿杉皱眉细想,忽然恍然大悟。
赵弗宁道:“是啊,这人来头大有说法,坊间说的外地的巨贾,其实说白了,他就是北方轮船张家的二爷。妹妹想得不错,这纪明晔正是张二爷的嫡夫人。张凤庭家族的盛名妹妹应该也有耳闻,他家的姻亲说出来也是吓死人的。大家都知北张南盛,轮船张的大女儿嫁给了盛傳林,这盛家也是水深无底,盛傳林的妹妹盛傳萱就是二小姐,嫁给了沪上沈家的大爷沈含凯,是三金大佬倌沈啸荣的大儿媳。盛家的三公子盛傳束颇为神秘,都道是少年英雄,可是外人却说不清其身份和去向,小儿子傳茗今年十七出头,出了名的爱玩放荡,和沈家二公子含青是一路子的。我听说他们也是酒肉朋友,平日里结伴画画玩耍,很是没心肺。轮船张的二子张凤庭在上海发展家业,他是家族里唯一在上海的总管。说白了,是配过来养尊处优的,他上面是个姐姐,不能继承家业,他虽是老二,却是个庶出,嫡出是他三弟弟,听闻张老爷对三儿子很是器重,把北方大部分的家族生意交给他,对张凤庭倒提防得很。不过就算如此,以张家的实力,纪家也算是背靠大树好乘凉了。”
薛鸿杉表情认真的看着赵兴奋的脸,打趣道:“姐姐哪里知道这么多趣闻,竟然这般如数家珍。”
赵弗宁白了她一眼,抱怨道:“一点都没变,打小就嘴不饶人。看着倒和气,其实计较得紧……”
正要继续打趣下去,忽然觉得不大对劲,只见薛鸿杉脸色一僵,急吼吼的冲了出去,赵弗宁见状,忙跟在她后面,边跑边道:“妹妹是看见了什么?”她没有得到薛鸿杉的回应,却见她皱眉咬了咬苍白的嘴唇。
跟在薛鸿杉的后面冲下了楼,赵弗宁走得急,不提防脚下一软,马上要摔倒,正危急之间,忽有一股稳健的力量托住自己,赵弗宁惊魂未定,回头看过去,却见一张俊俏而阳刚的脸孔,不由惊呼:“沈含青?”
沈含青灿然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他扶起赵弗宁,很是绅士的欠了下身:“如何有缘呢,和小赵画家在此重逢。我刚要去找你送请帖。”
赵弗宁忽然想起薛鸿杉来,忙举目去寻,哪里还看得见她的影子。心里一叹,倒也罢了。看着身边笑得得意的沈含青,便甜甜应道:“哪来的请帖?难道是你成亲的消息?”
沈含青的眼里多了几分玩味,不由哈哈一笑:“你可是能说笑。不过我也真是快了,届时少不了你那份礼。只是这回不同,我盘了一处好地方,楼台水榭,风景优美,合适画画。倒也没什么大事,我过几天要给这地方挂牌,起了个名儿叫朱砂院,也是欢迎丹青书友多来交流,博个雅趣。”(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