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诗与康嘉茵约好的时间不是个会友的好日子。
彼时剧组在新光戏院附近扎棚,拍摄排得很满,只有清明当天全组放假,因为导演与摄影师家中都有去世老母,不得不到坟场祭奠。
康嘉茵这才得闲,定好当晚在庙街小聚,食最接地气的大排档,全无架子的女明星非她莫属。
苏绮白天去了趟大屿山宝莲禅寺进香,天气渐渐热起来,唐太本来兴致就不高,那天又赶上大太阳,她便没同去。
苏绮不得不上山拜寺的理由是:她始终借此悼念死去的家人。
他们的骨灰不知道被温至臻安放在哪一处私人龛场,苏绮没有打探过,就算知道位置,也没办法过去祭奠,所以才会在特殊的日子拜佛。
苏宝珍不信佛的啦,苏家人只有一位苏太略信。这几年她去的次数多,住持有时候会同她讲些佛法皮毛。她乐意去相信因果,或者说相信善恶终有报。
唐允被唐协亭勒令去给祖父扫墓,北仔则陪苏绮一同上山。他祭他的,她悼她的,互不牵扯地生活,这样很好。
下山路上,她收到温谦良电话,回头看一眼北仔,还是选择接通。
他那边有些吵闹,仔细听过才知道是念经咒的声音,温谦良解释:“妈咪请大师诵经持福,焚金银衣纸,还在进行中。”
苏绮当然知道为的是谁,喉咙微涩,“好,帮我谢过她。”
顾虑北仔跟在后面,她讲话含蓄,说不出“契母”二字。
温谦良显然猜得到,“每年都会做的,日子她记得清楚,早早准备,去年年尾忌日还来过,回到家眼睛好红。”
苏绮深呼吸平复情感,佯装平常,“你不必告诉我在哪。”
“我没有蠢到那种地步,告诉你位置你也不能来。”
苏绮沉默。
温谦良继续说:“你始终不联络我,是不是知道自己做错事?”
“我确实不知道怎么与你讲,路是我自己选的。”
“我的做法也欠妥当。”他语气同样软化,“我只是不想你过多牵涉在其中,试想如果那天你跟我的人走,如今已经在美国。coral他们的骨灰也可以带过去,留在家里或是挑选墓地都依你。”
“知道你能照顾他们很好,我安心。”
情感想与childe远走高飞,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温谦良频频伸手揉紧锁的眉头,双眸的血丝仍旧明显,他眼睛好容易敏感。
“你会不会爱上唐允?”突如其来的惊人问句。
“……”苏绮脑袋里骤然回顾新加坡碎片,橘色温柔的夜景,无边公路。
“你在讲笑话。”
他叹了口气,语气随意,“我就是要一次次对你投降的。”
本以为通话将要结束,温谦良忽然提到苏世谱,“苏世谱死了,你知不知道?”
她当然知道。
“不知道,怎么回事?”
“一言难尽。还记恨他吗?”
“当然。”
“那就算好消息。我最近事情多,但你如果有情况,随时打给我,顾好自己。”
苏绮应承,随后收线。
当年苏世谱公司亏空,从亲兄手里诓骗巨额资金给自己添补漏洞,苏世谨的名声差点被他毁掉,从此以后两家往来减少。
childe与pearl热恋中,当然知道彼此家中大事小情。
温谦良不知的是,苏世谱当年主动向唐协亭泄露苏家动向,肥番破门而入后居然认得清她与宝珊的卧室,亲自把两个女孩抓出来。
再说最近几年,苏世谱没少在公开场合逢迎唐协亭。
那时苏绮只是略微疑心,毕竟文件是从温谦良的保险柜里取出,尚且不知事实是:温至臻才是带苏世谱做上送命生意的魁首。
挂断电话后许久,她始终觉得耳边还在回荡着刚刚听到的诵经祈福声,眼眶微红。
再度回头,对上北仔关切的眼神,她用手指揩拭眼角,朝他笑说:“风好大,吹得眼睛痛。”
北仔缓缓开口:“阿嫂,别难过了。”
见她不语,北仔继续说:“允哥同你都年轻,仔还会有的。”
那瞬间她满腔的哀伤全然散尽,无厘头的感觉充斥周身,强忍住笑意回应他。
“没事。”她好想扁唐允一顿,他生怕全港无人不知。
“那天都怪我,我如果陪你一起去红磡,就不会出事。”
他真的好单纯。
苏绮不得不转移话题:“你几时与阿诗好在一起?”
又立刻脸红,讲话变得磕磕绊绊,“没……没有拍拖……真的没有……”
苏绮好像也化身阿诗,钟意玩笑过度,一路打趣他下山。
只有自己清楚,心里越压抑,表面越要装轻松,反向拉扯,越扯越远。
当晚,庙街。
叁位靓女围坐一桌,饮啤酒,食潮州打冷。卤水、鱼饭、腌菜、熟食样样具全,康嘉茵戴帽子扮低调,因为同两个老烟枪聚会,她也要手痒点几支,整桌烟熏火燎,这才是南街常态。
阿诗大声问康嘉茵剧组里扮演她恩师的那位男演员卸妆后靓度有没有打折扣,远处流浪歌手的音箱震耳,康嘉茵还是伸手捂住她的嘴,涉及行业内幕,不能透露。
整晚气氛热络,庙街叁百六十五天不变,不会因为今天白天去祭祀扫墓、见亡父亡母就歇班不做,万事不如钞票重要。
九点钟左右时,康嘉茵拉扯苏绮,非要她给自己算卦,苏绮连连拒绝。
“同你讲过多少次,命越算越薄,如今你走大运,前景不会差,何必非要算?”
她直言不讳:“我每天都焦虑。”
阿诗扮姊姊开导她:“焦虑才是常态,你现在年轻,再过几年就会悟出——人只要活着,就是永永远远受折磨啦。”
苏绮撑住头低笑,感叹这两个人在装疯卖傻方面不分高下。
阿诗掰着手指同康嘉茵讲困苦至极时还有做鸡这条柳暗花明路,且以自己为实例现身说法时,苏绮瞥到远处走来一位司机打扮的人。
庙街灯火太盛,视线都变得缭乱,她总觉得那个人她过去见过,下意识侧开头躲避。
来者站在她斜后方,显然找的是康嘉茵,语气彬彬有礼:“康小姐,老板在等你。”
康嘉茵整理好头顶棒球帽,除了双颊略微挂红,神智尚且清醒,转而同她们道别。
“他老板也是我老板啊……先走了,等这部戏杀青再来找你们。”
阿诗送上祝福,“就怕你这部戏大爆,再见你至少也要在grandhyatt,miss康别忘收留我睡一晚。”
苏绮低笑,没说什么,默默同她挥手作别。康嘉茵留下一句“承你吉言”,跟那位司机走远。
阿诗后知后觉,“她老板这么晚找她做什么?谈剧本?演员好敬业呀,本港影业势必大兴。”
苏绮酒喝太急,此刻头有点昏,她点了支烟,强迫自己去想刚刚那位司机在哪里见过,心不在焉地应和阿诗。
没等想起来,南街又有新来客,是同样许久不见的旭仔。
冒出领口一寸的文身,同他这个人一样,钟意出头。这么久没见过他,苏绮总觉得他眉眼里的乖戾更甚,而唯一能制服住他的那位靓女又已经离开。
苏绮主动讲:“kk刚走不久。”
他双眸之中闪过狠色,“自己走?”
苏绮摇头,“老板接走,穿西装打领带的司机。”
她看着面前这位身形纤瘦的后生仔,忽然灵光乍现,想起来刚刚那位司机是谁。
旭仔要走,苏绮把人叫住,随口问:“你们两个拍拖中?”
阿诗在桌子下面拉她衫尾,苏绮装作没察觉,旭仔冷冷瞥她一眼,不做回答,转身离开。
人走之后阿诗才张口,“一看他就钟意新扎师妹,可新扎师妹又没告知他,叫他扑空,单相思啦。”
苏绮觉得言之有理,不在意地笑了笑。
阿诗又说:“新扎师妹讲他以前做过姑爷仔,还帮大耳窿收过账,年纪不大,做的衰事倒是不少,我一句话都不想同他讲。”
提起伤心事滔滔不绝,“我刚来香港时就被姑爷仔骗光啊,单对单,对付痴情女的套路,幸好我没上当。”
苏绮陈述事实:“然后你心甘情愿出来卖。”
“不一样嘛,阿绮。我为我自己。”
苏绮点头,“我准备同唐允讲,接下来还是做些事,到时候叫你一起。”
阿诗摆摆手,“我免费帮衬你没得说啦,不需要你给我好处,太子爷没有义务提携你姊妹。”
知道她只是怕她受制于人处境艰难,苏绮伸手帮她理了理头发,没再多说。
同月,苏世谱妻子苏太携一儿一女召开记者会,严正声明与苏世谱脱离关系。人都已经不在,场面又彻底撕裂难看,任谁在九泉之下也难安。
唐允则点明,这位苏太是为了自保,否则大有可能发生灭门惨案。
夏天到来之时,杀害苏世谱的凶手仍未落网,坊间众说纷纭疑似职业杀手作案。久而久之,群众对于此事的关注度逐渐降低。
苏绮收到钟亦琛消息,苏世谨当时已经有松口势态,没想到对方直接杀人灭口。他的妻小显然不知其中细节,当事人已经身死,案件便草草了结,无法进一步深挖。
这次她倒是没有听到肥番死讯时那样反应夸张,或许是因为肥番本应当死,却什么都还没说就离奇自杀;而苏世谱尚且罪不当死,这样的发展算作意外收获。
钟亦琛又问她当时还有没有拿到别的物证,苏绮想到仍旧藏在舆楼的那盒菲林,小小地编了个谎话。
“没有了。温家人谨慎,我只来得及拍下这一份文件。”
“ok。”他倒是没太在意,“我听说你最近经常出入弘隽。”
“还在努力中,如果能进弘隽,做事会方便许多。”
她在试图说服唐允,准许自己进弘隽工作。
“那祝你成功,保持联络。”
“保持联络。”
芒种,唐家的新动向莫过于——唐协亭请了一位资历深厚、归隐多年的风水大师出山,亲自为他挑选龙脉福地,行种生基仪式。
事情进展了多久苏绮不知,毕竟选穴这一步就要花费不少时间,她平时常与唐太见面,唐太却一点也没透露。
唐太说:“虽然是阴宅阳用的事,但到底落在阴字上,你现在已经离开庙街,不做风水生意,我劝你今后也不要再碰阴宅。”
苏绮一颗心沉下去,她如今身份转变,已经不再是唐太信任的风水师父、庙街仙姑,她是她儿子的女友。
“其实我以前只是帮人……”
唐太按她的手,又似按下她的话,“亭哥讲他最旺的就是这几年,阿允还是年轻,或许做daddy之后才能做弘隽话事人。种生基求的是催财催丁呀,他老豆再旺七年,你给唐家添个男孙,日子会越过越好的。”
她还是耿耿于怀那个所谓的仔。
苏绮一张脸木然,胡乱回应:“他如今已非弘社唐允,我出身配不上唐家。”
唐太意味深长地笑:“我不在意,同你也算投缘,再加上阿允从未这样钟意过一个人,我只想他顺心。”
听到唐太讲“钟意”二字,苏绮忍不住脸红,后来她再说什么同唐允关系缓和的小事,把细节放到最大化,苏绮没认真听。
满脑子都在想本港龙脉、风水福地,怎么能让唐协亭顺利种下生基?怎么能让他吸食天地灵气再旺七年?她一定要去破坏,即便逆天遭遇雷殛也在所不惜。
几日之后的一个冷雨夜,恰好赶上月初九号,弘社码头到货。唐允为了稳妥起见,冒大雨亲临。
台风季已到,苏绮在家中看着硕大的雨滴拍打座地玻璃窗,雷闪不断,一张脸平静又沉重。
敷衍着挂断唐允的电话后回到卧室换衣服,好像登山打扮,穿的是一件唐允冷落许久的外套。
雨伞被吹到变形,街上几乎空无一人,她一路小心,好像神秘出行的雨夜屠夫,在街口上了一辆二手皮卡。
钥匙就插在上面等待启动,是她昨天看过天气预报后托钟亦琛帮忙准备。
车头照射出一缕微弱的灯,好像重回两年前开一部五十铃远赴大屿山——今天的路程更艰险,天色好晚。
这次去的是扯旗山,全港龙脉源头,她算出了几个吉位,再结合生机福地该有的龙咽,适合的穴位所剩无几。
唐协亭自觉旺年要过,来不及去内地,两广地区福地更多,可他时间预算不够宽裕,才选在了扯旗山。
苏绮拿一把便利的铁铲,站在写着“唐协亭生基福地”的石碑前犹豫不过两秒就果断动手,她时间不多,动作要快。
落雨后的泥土又沉又泞,她抱着满腔的怨念支撑,咒骂唐协亭享非分之福,翻乱这座生坟,挖出盛装生基的玉坛。
坛子打开,里面不论是符咒、公仔、石棺、衣物,或许还有指甲头发,通通一股脑倒在土坑里,再把坛子丢回去。
她稍做喘息,打算歇过一分钟就重新填土。
雷电交加之中,目之所及的夜色都挂着诡吊色彩,好像地表随时都会钻出吃人罗刹。
苏绮一颗心扑通乱跳就没歇过,她怕身后无声出现一位在逃已久的通缉犯,从自己后胸猛插进一刀,她直接送命。
抑或是把她掳走,先奸后杀,这种雨夜最适合填埋尸体,说不定要和唐协亭的生基葬在一起。
雨水打湿整张脸,她胡乱擦了两下,雷声还在阵阵作响,下意识想要回身看一眼,看一眼才安心。
慢动作地回头,苏绮浑身泛起鸡皮,心跳骤停几秒——阴暗湿冷的山地、刨开的生坟之间,猝然发出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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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grandhyatt:君悦酒店。
2.姑爷仔:引诱少女从事非法行当的黑社会青年。
3.大耳窿:高利贷。
4.单对单:姑爷仔常用手段之一。以存钱结婚创业为借口,劝说女友委身风月场,卖身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