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苍,黑夜茫茫。
就如一只无家可归的野狗,金兀术生平第一次如此狼狈。步步为营,却步步落后。
背心已经被汗水全部淋湿,他眺望前方,深夜里茫茫的云彩,大风吹来的潮湿而咸涩的空气,这才发现,距离海边已经不远了!
再往前一百多里,就是大海了!
仿佛一只神秘的手,一路驱赶着,要把自己再次赶到海上。
虽然已是冬天,可是,对于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的女真人来说,这南国的暖冬,简直如春日一般,众人身上都还是单衫,汗流浃背,精疲力竭。
“四太子,赵员外会不会是碰巧而死?”
“你看,他像碰巧而死的样子?”
这一路上,就如人做了个袋子,张开着,赶着自己等人一步一步地钻进去。却不明白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武乞迈愤愤道:“这个鲁提辖很是可疑,四太子,我们要想逃出生天,必须借助宋国的力量……”
金兀术何尝不知?反间计,向来就是他最拿手的。当初计除岳鹏举,便是一成功的经典案例。
按照常理推论,这一场海战后,双方都需要休养生息,毕竟是连续的几场血战,秦大王起码得需要休整三个月,补充粮草;而赵德基方面,再要调兵,加上粮草的限制,就算他势力强大,起码也需要一个半月。
如此看来,金国此时进军,根本不是最好的时候,因为宋国根本没有动摇边境的防备,唯有南方海域这一带大大受挫而已。
按照此时的军力估计,赵德基的常规军应该在50-100万上下;就算海战前后折损了一二十万人马,但是,都是水军,于陆上势力并不冲突。
他沉思着,武乞迈又催促起来:“四太子,您看,是不是该……”
他一摆手:“不,我绝非冲着花溶而来。”
“四太子,这不是冲着花溶,而是秦大王!秦大王这个恶贼,可是我们大金的大敌,决不能放过他……”
他沉思着:“难道你们没有发现,秦大王根本不足为惧?”
所有人的汗毛都竖了一下。秦大王当然不足为惧!秦大王自己就够焦头烂额了,怕的是他的背后——那一帮子神秘的追杀者;
这些人,沿途追击,连韦太后的私生子都抢去了,仿佛一切尽在他们的掌握中。
刚刚才消失的恐惧迅速回来了:“四太子,赵员外会不会是被他们杀死的?”
“肯定是!”
“所以,我们更不能顾虑秦大王了……”
不是顾虑秦大王,也不知为何,就不愿意和秦大王这么落井下石,给赵德基一个名正言顺的剿匪机会;相反,他倒希望秦大王一直存在,跟赵德基添点乱子。
“不过,我们可以换一个下手的对象?”
“谁?”
“鲁提辖!”
“如何操作?”
“很简单,跟金军合作的人变成他就是了。”
侍卫们都点头称是。其中一人还是四太子的智囊团之一,并非单纯侍卫;他听得如此,立刻道:“秦大王在两河一带赈灾,很有威望;众所周知,大金的饷银被他劫去了,要散步他和金军勾结也不现实;但是,鲁提辖就不同了……”
金兀术不再迟疑,立即道:“好,就依此计!鲁提辖这厮,若是叫他得意下去,我们的日子会更加艰难。不如干脆让宋国的战火继续扩大!”
武乞迈大喜,宋国战火燃烧得越旺越好,越是内乱,越是有希望。
满天星斗,金兀术仰望北方的天际,淡淡道:“是该狼主出兵的时候了。”
“四太子,你不用亲自动手吧?你的身子,不能再太过操劳了……”
“本太子不出手,便对不起宋国的大好局面了!”他忽然兴奋起来,“这样的局面,真是百年难遇。唐朝末年的时候,诸侯割据,军阀混战,才有辽国的迅速崛起,立石敬瑭为儿皇帝,占据燕云十六州,奠定大辽霸主地位;我父皇老狼主13骑兵起家,南征北战,靖康一战,灭掉宋氏大半江山,可是,却没能再进一步,始终没有统一天下,成为整个中原的雄主……现在,赵德基内乱不止,临安海边和秦大王交战,外面有鲁提辖的神秘军队,如果金军瞄准时机南下,也许事半功倍……”
众人都欣喜起来,“干脆彻底灭掉赵德基的偏安政权,让我们大金一统天下!”
一统天下!
几代人都未能完成的王图霸业。
难道要成就在自己手里?
金兀术忽然热血沸腾,看着满天的星斗,胸口一阵一阵地急剧起伏。
信鸽的声音。
金兀术喜出望外,发出一声哨声,信鸽立刻飞了下来。昔日,女真人总是训练凶猛的鹰隼、海东青作为传递工具,还是到了宋国,才学会使用信鸽。这个方式,比八百里加急更加有效。
信鸽停在手上,他解下上面的小纸条,看完。武乞迈见他眉头时而舒展,时而紧皱,急忙问:“四太子,情况如何?”
金兀术的声音更是惊讶:“一股神秘军队月前突袭红鸭港镇,赵德基的军队已经全部撤军……”
武乞迈也大惊:“难道也是鲁提辖?”
鲁提辖难道真有这个本事,千里奔袭?遇到鲁提辖的地方,没有一千里,但三四百里是有的;几个精兵来回当然不成问题,可是大规模的军队,岂能不引起丝毫的风声?
“不行,四太子,这个鲁提辖太诡异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
“武乞迈,我们马上出发,前面已经有一队人马在接应我们。”
武乞迈大喜,难怪四太子眉头会舒展,如此多年的苦心孤诣,在宋国的深入安排,总算没有白费。
又是信鸽的声音,咕咕的。
金兀术大喜,一伸手,鸽子停下:“本太子发出了那么久的讯息,一直没有踪迹,耽误这么久……”
他解开,这一次,是狼主的朱笔画押。这个画押,意味着狼主已经坚定了决心,陈兵边境了。
这一欣喜,简直难以言喻,虽然延迟了许久才到,但是,这个画押是任何人都无法模仿的;最主要的是,狼主已经下定了决心,统帅军队的,并非海陵,而是金兀术的亲信人马,韩常为先锋。
就如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忽然得到了诸天神佛的援手,前有迎接,后有强有力的保障。武乞迈等人也松一口气:“四太子,我们总算可以大显身手了。”
金兀术也不得不感叹,自己本是为了散心,治病而懒散南下,不料,却机缘巧合,有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在内心告诫自己:这一次,只许胜,不许败!
机会来了,就连死亡也无法阻挡自己。
信鸽再次飞上去,这一次,却是往北国而去,那是标志了绿点的超紧急密函。唯有女真人才能看懂的记号,就算被其他人截获也无济于事。
金兀术看着鸽子彻底冲上云霄,大大地嘘唏一声。
“立即出发,记住,任何时候遇到鲁提辖等,都不必硬碰硬,只一个原则:逃跑!”
现在,不是和鲁提辖交手的时候。
他的好奇心更在后面:鲁提辖的背后之人,才是自己真正要对付的。
“四太子,我们难道还要去海边?”
“不!我们这次才真的该回去了!越快越好!”
马匹调转了方向,在黑夜里,飞速地往相反的方向行进。
沿途的军队,忽然密集,步步为营。
都是朝廷的人马,密集南下,搜索“奸细”。
金兀术和几名随从,化妆成寻常百姓,昼伏夜出,绕过了众人的耳目,再行两百里,已经到了小龙山。迎接的队伍就在这里,八名精锐,人强马壮,带着冬衣和足够的食水,甚至帮四太子带了一些神奇的丹药。
众人早已累得体力不支,趁着傍晚,稍事休息。尽管是在野外,金兀术躺在铺开的大皮袄上,也足以美美地睡上一觉了。
因为太过劳累,很快便闭上了眼睛,进入了假寐状态。睡梦里,一派江南风光,温柔旖旎,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人,站在雕梁画栋的皇宫,君临天下,万物臣服……依稀,却看不清楚究竟是谁,只从他背后拖着的女真人的长辫子,看出是女真!
是白山黑水的主人,主宰了这片神奇的世界!
一阵风声,如袖箭穿过竹林。
武乞迈第一个被惊醒,大呼一声:“爷,快撤……”
众人翻身上马,已经来不及了。
马齐齐地倒下,除了金兀术的马在最后面,其他马匹,无一幸免。
坐骑瞬间被杀——这样的射箭本领,这样力穿马腹的腕力——他甚至来不及多想,只飞快地跃上马背!
逃命!
从未如此狼狈地逃跑。
就连护持他的卫士都顾不上了,刚刚才领略的心理优势,一下就烟消云散。
风,飞速地往前冲;
树木,飞速地往后退。
那是潜藏在心底的一种害怕——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怕成这样!
“四太子,你跑不了!”
……………………
明明不是鲁提辖的声音!甚至,他恍惚自己听错了。
他竟然回头,眼睁睁地看着夜色下,自己的侍卫一个个地倒下,陈尸荒野,鲜血洒满了冬日的尘土。
鼻端是无穷无尽的血腥味,他就如孱弱的幼儿,面对的是一头猛虎。
甚至不知道这头猛虎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到底跟自己有何深仇大恨!
他忽然逐渐明白过来,鲁提辖现在捉拿了韦太后的两个儿子,又要捉拿自己——上一次,真的不是自己逃跑了;而是鲁提辖故意的!就如戏弄老鼠的猫,一路跟着自己,看看自己在大宋到底还有多少势力,多少暗哨;他一直在等候!
从赵员外,到这支侍卫。